第二十一章 尼古篇07.責任
黑暗的下水道中,潺潺的水流與滴落的水聲迴盪在半橢圓的瓦石之間,逐漸混亂著所有人的思緒。
時間的感官漸漸變得曖昧,下水道中的空氣並不流通,蠟燭燃燒產生的氣味和長年累積的灰塵與霉味混雜在一塊,時不時刺激著逐漸麻痺的鼻腔。
先說我身上符文的狀況,兩個都是具有符文之靈的六大符文的其中之二。
至於符文的狀況與消失的現象,沒有結論。
葉蕾妮亞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但是也了解到我身上的符文分別是擁有造物能力的『創造之文』。
以及降下災厄與毀滅,提供事物歸零重新再造機會的『惡咒之文』。
創造之文屬於人類可以輕易支配的符文,卡米恩將其託付給了人類。
惡咒之文過度扭曲的力量則會破壞人類的心智,因此透過石板封印起來。
兩種不同的個體符文(鑰匙)在沒有王之符文(插槽)的狀況下,卻能寄宿在人類(基座)的身上,是前所未聞的情況。
也可能是因為這樣產生了符文互斥,只有在特定情況下,或者說在符文的共同利益下才會允許我被動地使用符文的力量。
因此葉蕾妮亞並不明白發生在我身上的情況,對此她懷抱著生物共同存有的好奇心。
「我懂了,你們人類對彼此有所請求,需要通過對方同意,而必須要做出請託的動作——麥特,我葉蕾妮亞在此請求你,之後務必讓我詳細檢查你的身體,拜、託、嘛!」
「不是……而且,不行的,我、我、我才不要。」
我堅定地……拒絕了吧。
我此時勇敢堅定地拒絕。葉蕾妮亞擺出了困惑的神情,轉而面向金。
「人類男性對雌性生靈不是都具有繁衍之意,進而輕易同意雌性生靈的請求嗎?為什麼麥特他要拒絕我,可以請你告訴我嗎?金。」
「我也不清楚,因為我也是你所說的雌性生靈。」金嘆了口氣,做出了迴避式的回答。
巴萊和盧西安笑到不能自己。
接著,話題回到金的身上。
據葉蕾妮亞所說,她設置在男性與女性地牢的『沉夢迴圈』都已經解除了,欠缺情報的狀況下,我們只能主觀猜測所有人的身分目前都被定義成了潛逃罪犯。
沉夢迴圈雖然是靈族的獨有念術,但是並非沒有破解方法的,因此施放過『沉夢迴圈』的地方目前一定重兵戒備,若有強大精神力的人物甚至可以輕易破解。
我、盧西安以及巴萊三人都穿著單薄。實際上,我們如果穿著這牢犯專用的內襯離開下水道,在寒冬風雪的蹂躪下很快就會失溫失去性命。
武器、飾品、皮甲、馬匹更不用說了,大概率都已經被尼古守衛軍扣押。
沒有盤纏的情況下要展開動作幾乎是自殺行為。
確認了所有人的狀況之後。
我、盧西安、巴萊、金以及被迫參加的守望者葉蕾妮亞展開了作戰會議。
巴萊開了個頭,先對我們的目標做出分析。
「如果被調查出來那個戒指屬於金妮.卡米恩,畢竟已經過了五十年,那麼肯定會被當作贓物送回首都,當然也有高概率被私吞,作為珍貴的收藏品。那麼身為偷走了金妮公主殿下的犯人——金,身上的其他飾品,也很容易被判斷成是公主的持有物,包含那個什麼輪……」
「華特布倫之輪。」金開口提醒道。
「……包括那個『華特布倫之輪』,短時間內也還在同一個人身上,既然不在地牢的證物間,我猜測有兩個可能性。」
「不是被守衛軍高層拿走?」我插嘴道。
「不是的,非法持有王公貴族的所有物只會招來死神的拜訪,守衛那些粗人自然不知道實際價值,權衡之下一定會上繳。第一,上繳給剛好進城的騎士團,並且捉拿我們上火刑臺。第二種情況就比較糟糕一些了,就是物品被分散流入黑市,要找回來的機會就不大。」
金點點頭,認同了這個說法,她轉向葉蕾妮亞喚道:「葉蕾妮亞小姐。」
「嗯?有我的事情嗎?你們繼續沒關係,雖然聽不太懂你們人族之間複雜的交涉狀況,但是能找回『華特布倫之輪』壓抑你身上的符文,我身為守望者也會提供幫助。」
「十分感謝你,葉蕾妮亞小姐。正要拜託你的協助,我們必須先回到尼古城內,為了蒐集情報,必須做到偽裝身分以及獲得基本的戰鬥能力,我們的武器和皮甲都已經被沒收了。」
葉蕾妮亞歪著頭,嘟著嘴。
葉蕾妮亞滿滿的疑惑,道出令人驚訝的狀況:「鋼之馬蹄旅店的店主人,把你們大部分的行李都藏起來,被沒收的只有你們原本身上攜帶的物品而已啊。」
「咦——」
困惑,理解,然後是鼓舞的欣喜之情躍然而起。
「你怎麼不早說!」巴萊對著葉蕾妮亞,苦笑說道。
「怎麼不早說?你們沒有問啊。」
面對這個回答,巴萊抓了抓頭,我們終於深刻體會,對『有理說不清』,『無法與非人類溝通』這兩句話的意思有了切身的體會。
「這是怎麼回事,葉蕾妮亞小姐?」
「那天晚上被巴萊爾先生襲擊——」
「喂!別亂說,是你襲擊我們吧。」巴萊滴咕了一下。
「——當時看到他是雄性生靈,也認為不是失蹤五十幾年的金妮.卡米恩,不過還是對『血盟』之戒抱持著懷疑,所以就打算直接在早上到鋼之馬蹄與金見面再做確認。後來就目睹了守衛軍將你們帶走,我有詢問店主人,她認為守衛軍內部紀律腐敗長期與盜賊集團絲下勾結,諸位可能遭遇什麼麻煩。」
「她竟然就這樣全部跟你說了?」
葉蕾妮亞眨了眨她絢麗的大眼,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以我的容貌,雖然不能算是傾國傾城,加上我以靈族的真面目示人,就算在雌性生靈的面前也是善良可信的吧。」
她話是這麼說,但是我很肯定葉蕾妮亞的容顏絕對稱得上傾國傾城。
並不清楚所有的精靈是否都這麼具有魅力,但是葉蕾妮亞卻散發著一種讓人陶醉的魅力。
講話直率而且帶有對人類的偏見在某些人眼裡說不定還會被美化成天然呆。
話雖如此,還是不能完全解釋崔絲米行為的不合理。
所以她會這樣做,可能是當天她將巴萊的貼身披風交還給他的行為……
還有那羞赧反常的模樣……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
我賊笑著,用手指指點點著巴萊說:「你果然對崔絲米做了什麼事情對吧,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她卻沒理由的無條件相信了你。」
「就說了我只是怕她著涼。你這——死小鬼!」
巴萊擰亂著我的頭髮。
一陣胡鬧之後我們確定了接下來的方向。
先由葉蕾妮亞代表我們與崔絲米接觸。
因此葉蕾妮亞先行離開了下水道。
我們則趁機恢復體力,雖然金、巴萊與我身上的傷口已經大致都復原了。
盧西安沒有受傷,但是長時間一直施放治療,讓他身心靈都受到了極大的疲憊感,討論到一半的時候我看他已經靠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
——以往看到梅林替打獵受傷的領地裡的獵人治療時,光是半個小時的止血與傷口復原就會讓梅林全身虛脫失去意識,但是盧西安卻用著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支撐了數個小時,如果沒有盧西安的治療術支撐,巴萊在金趕來之前就已經撒手人寰了——
巴萊雖然醒著,但是精神也相當恍惚,無法入眠的他只能杵在牆邊望著燭火放空。
金和我們之間,雖然沒事了,眼神卻一直盯著地板,情緒悵然若失的樣子。
所有人都累壞了,我也沒有力氣去和他們交談。
沉重的眼皮將我意識捲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薩古瑟伊、賽伊卡。
這兩位寄宿在我身體裡面的不負責任客人,終於又出現了。
『您的傷還好嗎,宿主大人。』
『臭女人,還真是偽善,明明是妳要我別替這他治療的。』
「那個……」
『請您原諒我,宿主大人,我私自感覺到您有意隱藏符文的存在,我就擅自將自己與賽伊卡的符文藏入了您的皮膚底下,在未獲知您的狀況時,我阻止了賽伊卡替你治療。』
我在鋼之馬蹄門口被打昏時。
的確有瞬間閃過「情況不妙」的念頭。
「之前受傷都是賽伊卡替我治療的嗎?」
『不然呢?老子才會治癒能力,你以為這偽善的臭女人有何功用。』
『我並不放心將您與符文的主控權,交給賽伊卡,但是宿主大人您若死亡,我等也會消散,宿主大人與我們是共生的關係。』
「那為什麼不借給我你們的力量?」
『那是您的力量,您是個沒有自我的人,我等的存在是為了封印夜族,而不是讓您殘害生靈,沒有自我的人就像賽伊卡一樣,只是一個破壞的兵器。』
『臭女人,老子的責任是破壞與重生!說的我好像惡毒之物,放肆!』
薩古瑟伊直接打斷了他,對我說道:『這次我擅自判斷,您似乎陷入危險,選擇將隱藏符文隱匿起來。但是您並非意志堅定之人,抑制著我與賽伊卡的力量,避免您喪失自我。』
「什麼意思。」
賽伊卡露出了一抹陰險的笑容。
『你不是認為自己什麼事情都辦不到,只會拖身邊的人後腿,明明有了所謂的符文,卻感到力有未逮,甚至萌生了想背叛周遭的人,在被痛打的時候,你不是也認為金一定要死在處刑臺上了?那不就是一種背叛嗎?』
「我沒——」
我慌了。
我始終認為我不可能背叛朋友。
『沒有?更早之前在你與夥伴之間做出抉擇,你也猶豫了,沒有堅定反駁或拒絕的意思不是嗎?那不就是一種自私和背叛?』
「不是的,我沒有。」
『我並沒有要打擊你信心的意思,只是陳述事實。』賽伊卡哼地笑了一聲,嘲弄般的聲音繼續傳來:『人類因為能力的不足,在遭遇無法解決的問題時,不論是朋友還是親人,不都會往自私的一面去思考嗎?那是你們人類的原罪。』
我無話可說。
『但是你是我賽伊卡的宿主。就算是個垃圾,你仍然是宿主。我問你,你不甘心嗎?』
「我不想再成為他們的累贅。」
『老子會把力量借你,你就盡管用,努力的用,如果讓老子我覺得你還是個垃圾,我就會破壞你的心智,讓你重生。』
「你要……殺了我嗎?」
『你?終究只是別人記憶中的草芥,我沒有能耐殺死你,但是老子會讓你的靈魂格式化,老子才不管你是誰,有什麼夢想還是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我會不斷抹消你的存在,再造你的存在,不管幾次都會讓你成為老子認同的宿主。』
「格式化……又是什麼?」
『宿主大人,再過不到幾年,夜族的封印就會消散了,您若始終無法掌握我等的力量,我的保護也許會像賽伊卡所說的——變成阻礙。』
薩古瑟伊雖然面無表情,但能夠感覺到她散發著一種憐憫的氣息。
『您……不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嗎。我會減少對您的干涉,請不要,喪失自我。沒有自我的人,無法善用自己的力量,那無疑是一種褻瀆。』
薩古瑟伊留下最一句話。
彷彿是在提醒我,莫名背負了的責任。
什麼封印夜族,拯救世界,本來就不是我的責任。
對我來說,在梅爾領地快樂過日子的生活已經消逝了,珍重之人也只剩下了與我一同長大的盧西安,還有沿路上伸出援手的巴萊和金。
對於我來說,再失去周遭的這些人,『我』就不存在了。
符文之靈沒有出現與我對話,我也不會發現我已經喪失自我。
在抉擇時,我曾經猶豫了。
我如果做出了背叛的選擇,就是在抹殺僅剩的『我』。
*
燭光圈住了黑暗的一隅。
蔚藍的瞳孔中,映照著我的面容,神情之中難免顯露出一絲擔憂。
金在我面前,盤腿坐下。
「你是不是有心事,麥特。」
「我沒事。」
「沒必要糾結你和符文之靈的對話,麥特,對於今年才會滿十七歲的你,沒必要獨自承擔過多的責任了,當時的我選擇逃避,是因為我沒有獨自解決事情的能力,但現在你有我們。」
「……」
「符文——我會和你一起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