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曙光,照亮了杜鵑臉龐,也照亮了洗心迴廊入口處,倚欄而坐的那道倩影。
玉煙抬頭望著杜鵑,長琴橫放在膝,似乎等候已久。
「如何?」玉煙信手按弦,指下吟韻,細(xì)微悠長。
杜鵑搖了搖頭,長棍負(fù)於身後,「一般仁慈仁心,不堪大用。」從語氣裡聽得出他對楚天闊反應(yīng),很是失望。
玉煙神色溫柔,不禁莞爾道:「不是每個人都如你一般無情果決──說來我勸了你多年,這性子還是改不過來啊。」
「我也說過,這是我的武道。」
杜鵑強再次調(diào),「這本就是我該選的路。」
玉煙指尖抵著琴弦,輕輕撫過,微微失神,幽幽道:「最開始的你,卻非走在這樣的道路上。」
他倆相識多年,她看著他一步步改變,從最初的那名木訥剛毅的少年,成了如今罔顧人情的兵使。此間變化,有可喜之處,更多的,是那可憐之處。
只是,可喜的或是他,可憐的只是她了。
「人會變,如我,也如你。」杜鵑的答案依舊相同。
「是啊,人會變,畢竟會變的,畢竟要變的……」玉煙低聲重複說著,沉思了一會兒,才接著問道:「那你又怎能肯定,未來……不,離開葬劍居的楚天闊就不會改變?」
杜鵑將長棍拉到身前一立,食指貼著棍身由上而下滑落,停在三才扇在棍身刻下的缺口。
杜鵑雙眼微冷,不快道:「若連現(xiàn)在也無法擁有,哪來的資格去奢望未來之道?」
「我倒是認(rèn)為,主人或許是相中楚天闊的仁慈,才同意替之鑄兵?」玉煙提出自己見解。
杜鵑不置可否。
劍居主人性情無端,早在當(dāng)年與之定下約定,烙上兵使之名時刻,杜鵑就已明白,這個他往後該奉之為主的人,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仁慈?
或許劍居主人懂得這個流傳千古的美好概念,卻不一定願意多去看一眼。
兵器終歸是殺人之器,一名鑄師鍛造兵器,成就無數(shù)殺人鬼,這樣的人,又哪裡需要仁慈?又哪裡稱得上仁慈?
玉煙望著沉默不語的杜鵑,無聲嘆了口氣,她不明白,最初認(rèn)識的那名杜鵑,究竟被歲月藏去哪兒了呢?
於是她也不說話了。
便讓琴音說吧。
玉煙雙手撥弦,先是彈奏了幾個音,平緩情緒,接著如行雲(yún)、如流水,一曲煙雨山水調(diào),自指下,自弦上,躍然眼前,與晨暉相映,與佳人相親。
聽著琴曲,杜鵑閉上雙眼,他又怎聽不出曲中意,意中情?然而,杜鵑的手還是扣住了木棍。
就在琴聲來到幽微迷濛之處,杜鵑手腕輕轉(zhuǎn),長棍頓時如花爆散,裂作一片片木屑。
「唉。」
玉煙發(fā)出一聲嘆息,指下山水調(diào)一收,十指猛然撥弦,琴音挾帶勁風(fēng)掃向杜鵑,將尚未完全落的的木屑掃落葬劍湖水。
湖波蕩漾,有些刺眼。
杜鵑一言不發(fā),往迴廊之外走去,徒留玉煙一人,獨落晨光裡。
§
蝴蝶一手拿著娘親準(zhǔn)備的甜餡包子往嘴裡送,另一手拿著一枝足足有兩個蝴蝶高的青竹釣竿,垂釣湖畔。
楚天闊陪蝴蝶坐在湖畔,先是愣愣地看著手中釣竿,又看了眼蝴蝶,用眼神婉轉(zhuǎn)示意:現(xiàn)在究竟是發(fā)生了什麼事情?
蝴蝶用小巧的下巴努了努身旁的竹籃,含糊不清道:「知啊,不用剋期。」
竹籃裡放滿了各種餡兒的包子,還冒著熱氣呢。
蝴蝶姑娘,可不是吃不吃的問題好嗎?楚天闊在心中嘀咕。
猶豫了會,他還是決定遵從內(nèi)心想法,主動詢問道:「那個……蝴蝶姑娘,我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蝴蝶將包子嚥下,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楚天闊,反問道:「你是不是被杜叔叔的棍子,還有玉姨的琴音震壞了腦袋?」
她用手抹了抹衣服,擦去包子碎屑,接著說道:「拿著釣竿來湖邊還能?當(dāng)然是釣魚啊!這麼簡單的事情還要問我……你真的沒被打壞腦子?要不我等等讓玉姨幫你看看腦袋瓜子?」
楚天闊瞪著眼睛,抽了抽額角,卻也不好意思跟一名小姑娘較勁,只得說道:「拿釣竿到湖畔當(dāng)然是要釣魚,問題是小生來葬劍居這麼久了,也不曾看過葬劍湖底有魚可釣啊!」
雖說湖底兵器不利,但魚群悠游期間,難免直接片魚上桌了啊!
蝴蝶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手指戳了戳湖面,指著湖底林立的兵器,道:「密密麻麻的一大群,你眼瞎啊?」
楚天闊這下徹底明白了。
感情葬劍居是把湖底的兵器當(dāng)成魚群了?這種別於正常人的觀念,他楚天闊最好能明白。
況且兵器本是死物,加上釣線只綁了根長針,這是要怎麼釣?連用鉤的都不成,難不成要學(xué)古時姜太公釣魚那般,等個願者上鉤的有緣人?
「爹爹說了,今天至少釣十五把,不然就讓杜叔叔繼續(xù)揍你。」蝴蝶用輕鬆的語氣說著威脅的話語。
楚天闊額角抽了抽,十五把?這是要怎麼釣啊!他可管不了那麼多了,連忙甩竿垂釣。
蝴蝶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拿了顆包子往嘴裡塞,吃得津津有味。
楚天闊也拿了顆包子啃了起來。
似乎是緊繃的情緒一時鬆弛,感受嘴裡甜膩的滋味,楚天闊思緒浮想聯(lián)翩,目光已不在前方湖水上。
距離結(jié)束對練已過三日,楚天闊身上傷勢疼痛依舊,但也不像先前,傷了又傷,彷彿永遠(yuǎn)沒有痊癒一天。
只是,突然被丟入這平靜時光之中,他心中竟覺得有些不踏實了。
倒也不是說楚天闊挨揍上癮了,而是在與兵使對練過程,吃苦自是必然,但他能明確感受到自己的進(jìn)步,可現(xiàn)在一下子從這份踏實之中剝離,如今更是手端釣竿垂釣湖畔,此間落差,楚天闊頓生迷茫之感。
在葬劍居能獲得的成長,到此為止了嗎?
這樣的自己,真足以面對太湖之外的風(fēng)浪席捲嗎?
楚天闊心忖,低頭沉思,竟連釣竿斜入水面也未曾察覺。
蝴蝶注意到垂落水面的釣竿,喊了幾聲提醒,楚天闊卻是毫無反應(yīng),她抿了抿嘴,歪著頭看向楚天闊,大喊一聲:「喂,你的釣竿啊。」
楚天闊竟還是沒聽見,蝴蝶秀眉一皺,隨手拿起一顆包子往他臉頰貼去。
兀自出神的楚天闊嚇了一大跳,終於回過神來,急忙轉(zhuǎn)頭朝蝴蝶看去。
「蝴蝶姑娘?」他疑惑道。
「不是看我,看釣竿啦。」蝴蝶指了指湖面,氣呼呼道:「連釣魚都不專心,難怪你會被杜叔叔跟玉姨揍得那麼慘。」
說完,蝴蝶把手上包子往楚天闊扔去。
楚天闊接住包子,他先是看了眼手上包子,再看向釣竿,這才意識過來,手腕連忙一抬,釣竿自水面揚起,散灑一片水珠。
「一不小心分神了,哈……」楚天闊尷尬一笑。
蝴蝶哼了聲,說道:「一條魚都沒釣成,還敢東想西想?」
楚天闊搖了搖頭,咬了口包子,蔥肉餡的,肉汁沾了他一嘴。
楚天闊望著波光粼粼的劍湖,不好意思說道:「方才小生只是在想,不久後小生也要離開葬劍居了,不免有些落寞。」
「離開就離開,還落寞呢?難不成你真的被杜叔叔揍上癮了?」蝴蝶一臉嫌棄。
楚天闊問道:「小生說蝴蝶姑娘,可不可以別再提挨揍的事?」
蝴蝶看著自己的釣竿,並未理他。
楚天闊嘆了口氣,緩聲說道:「以前小生總覺得,江湖路闊,天涯有期,小生憑藉一身武藝,總有辦法走得下去……」
頓了頓,接著說道:「可來到葬劍居後,小生有幸得見慕兄弟與鍾師姐劍術(shù),更與兩位兵使交手?jǐn)?shù)回,小生大開眼界同時,也才明白,江湖路闊,不過是小生涉世未深,幻想出的美好情景。」
像是要吞掉不甘情緒,楚天闊將手上包子塞入嘴中,大口咀嚼,囫圇吞下,隨手擦去嘴角肉汁。
「現(xiàn)在要離開了,小生總覺得自己力有未逮,怕是不能……」話說到一半,他卻是說不下去了。
蝴蝶踢了踢腳,她年紀(jì)雖小,可葬劍居人來人往,自是見過不少人,像楚天闊這般臨行恐懼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只是蝴蝶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他們那麼害怕,那又為什麼來葬劍居?
「如果你這麼怕,那為何還來找爹爹求鑄兵器?回家窩著吃包子就好了啊。」於是她第一次將自己的不解說了出來。
楚天闊一愣,卻是不敢回答。
少年有夢,手中縱是鉛刀,也求一割留名,但這一割背後的代價,又有誰能真正能夠無所畏懼?
蝴蝶見楚天闊不說話,站起身來,指著湖水彼方,反問道:「而且你本來就是從那個地方來的,怎麼才挨幾回揍就怕東怕西了?白瞎了爹爹幫你打造三才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