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半個月過去,還無法確定安潔是否因為無底克勞的原因陷入沉睡時,阿德已經找到犯人,一名宣稱「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貝塔。他是貧民窟的居民,只要給點錢就能使喚的傀儡,他承認自己到森林裡替人掩埋東西,因為雇主希望「他們」可以沉睡在美麗的森林中。
我該慶幸他選到這片森林嗎?要是埋在其他地方,搞不好會發生我們無法控制的悲劇……無底克勞對環境有什麼影響?不是能隨便賭的,要是它跟安潔的病毒一樣習慣了外界,一旦擴散就準備世界末日了。
總之阿德找到埋在森林裡的三具骸骨,那些骨頭黑得發亮,我看到時臉色難堪——關在無底克勞超過十年的罪犯拉上來,剝開乾屍會發現裡頭的骨頭全染黑,待越久顏色越深,這森林又恰巧是黑土,如果不是把人抓來指認位置,恐怕挖出來的東西都要帶回去確定一次,但是也不能輕易捨棄。
森林封鎖了三個區塊,安潔真是厲害一次中兩個。大會得重新檢查選手有無去過那些地方,還得測量身心狀況,阿德無暇顧及安潔的情況,他現在得確定森林的土壤是否有被污染,周遭的大樹是否砍除淨化的相關事情。
那三具骸骨核對資料是當初叛亂軍的人,安潔認不認識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接觸過,這三人一個被關二十年、一個二十二、另個三十,三十年那個是阿爾法判刑比較重,雖然比不過安潔的五十年,因為她是叛亂軍首腦之一,犯下的罪刑也最重。
這讓我想起以前在宣告罪刑時,法官提到「叛亂軍」三個字時安潔笑了,明明她輸得一塌糊塗,身上一大堆鐵銬、插入血管的針正持續施打鎮定劑,仍用癲狂的笑聲壓過法官,因為我沒有任何指示因此他們不動,靜待安潔笑完後,她瞥了我一眼,開口。
『是反抗軍,這是起義。』
有種朦朦朧朧的感覺。
叛亂軍人數眾多,當時只要抓起來都會做身分登記,他們的孩子也會,因此現在社會的身分登記比當時普及,可說是那場戰爭造成的影響。但是在她眼裡看來還是不夠好,我有認真考慮硬性規定孩子出生第一天就要去登記,至於孤兒的問題也不是一時有辦法。
現在得優先處理骸骨的事情,因為從無底克勞拉起來的罪犯基本上都死了,他們的屍骨不會送到外面掩埋,而是依照另種程序處理,我得找出是誰把骸骨偷出來,這段時間放過哪些地方都得處理……到底是哪個天才覺得無底克勞的東西能亂拿?就連安潔出來我也持續追蹤很久才放心。
這讓我想起安潔死後骨頭也是黑的,黑到發亮,所以送回無底克勞掩埋。
因為我不是只有這件事情要忙,所以先交給親信追蹤後續。
學院的事情不多不少基本上讓妙拉處理就好,我唯一要親自理會的只有安潔、梵查,克拉克跟法西那對小情侶。
安潔拿下決賽第五名,至少能確保她在校時不會爆發學生抗議,之前我還沒回來授課,校內發生過學生集體抗議保送生名額的事件,那時的保送生的確有問題,最後自請退學才平息怒火;安潔的情況就類似了,不過她是態度問題,各種情緒化的表現處理起來非常麻煩。
梵查因為有父母所以不用太擔心,我只要定期去醫院看看,協助他父母跟大會申請資料查明他受傷的真相,更何況他身邊還有其他四位朋友,我這個校長的用處不大。
再來就是那對小情侶了。
安潔睡著了,她醒來時間未知數。這兩個每週都會跑來校長室哭,要是再不處理,他們十之八九又會尋死。我不想讓安潔研究那種手術,但是自私的後果可能害兩條年輕的生命墜損,所以我想先把這件事情延後,或者說扣押下來。
克拉克繪畫方面很有情感,能用欣賞他的畫技為由把人壓在我這,標記他的阿爾法就暫時沒辦法把人娶走;法西就不太好安排,他的興趣平平沒有太突兀的地方,雖然這孩子的美感一流,但是對我來說用處不大……我也不會將學生培養成家族伺僕,賀夫建議交給他安排,這點應該就不用擔心了。
有時候艾莉娃會代替我去看安潔,她的聲音柔軟動聽,總是能將安潔描繪的更生動,哪怕只是閉著眼靜靜睡著,胸膛隨著呼吸緩慢起伏,艾莉娃總是能看見安潔身上不一樣的細節,在她的言語中我彷彿可以看見更真實的她,覺得自己能夠跟安潔談場戀愛,最後卻深深覺得自己只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我好奇她的夢,在夢裡化身成惡魔的我又是如何?
在我獨自回學院的第三個星期四,剛上完兩堂紅鑽的課回校長室,僕人立刻跑來通知我說艾莉娃傳來急信,我立刻拆信閱讀,心裡有個底,卻得到噩耗。
安潔醒了,然後死了。
我盡可能裝作從容,但是手指已經無力握住粉筆,有學生說我才發現自己表現出疲倦,當時只好笑笑地說沒事,請他們不要將這件小插曲流出去……在晚餐時間沒心進食,就像當年我已經有預感今晚能抓到她,在所有人的喜悅裡只有我一個人食不下嚥。
在學生眼裡我是溫柔、穩重的校長,但只有我知道這些都是裝出來的假象。
我想去找安潔,盡快看她最後一面,但是沒有辦法——阿爾法之王不只是嚮往也是信仰,我不能在戰爭外的事情有愉快以外的反應,優雅、端正、從容不迫,哪怕是共事已久的老師們也看不破我的偽裝,就連擅長洞察的席爾佩拉也是,他們的反應讓我知道今日的表現除了那堂課之外都沒破綻。
我仍是他們信仰的凱爾蒂雅。
入夜的九點鐘,我回校長室後立刻換裝前往醫院。
路上怎麼去的已經迷迷糊糊,安潔靜靜躺在床上,哈樂德已經在這裡,而艾莉娃也沒有先走。
他們的氣氛雖然沉重,但不是悲傷的,因為安潔與他們並沒有多少交情,這裡沒有人會替她的死哭泣,就連我也冷血,哪怕得知消息後想飛奔過來,在見到的當下一滴眼淚都沒落下。
「我直話直說,情況很詭異。」阿德不負眾望先打破沉默。
「因為……」艾莉娃先出聲,得到我的關注才繼續:「閣下醒時只問我一句『妳是誰?』我以為是失憶了,但是閣下的後腦杓忽然像是爆炸一樣噴出大片鮮血,我嚇著當下有通知醫生,也從抽屜拿乾淨紗布想壓傷口,按下去的觸感卻是軟了一塊……」
艾莉娃面有難色,我釋放費洛蒙安撫她越來越激烈的情緒。
「抱歉。」艾莉娃低下頭,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來補充吧。」阿德這時開口,走到安潔的遺體旁邊將她的頭抬起來,我看見後腦杓有大塊的紅印,那裡真的像是被什麼砸過,我嘴巴開了又閉,他把人放回去:「檢查過了,環境沒有問題,也沒有人動作手腳,枕頭下更沒有硬物,她的後腦杓卻像受到猛烈撞擊導致失血過多而死。」
「血壓太高?」
「有這個可能性,人活久了,什麼死法都不稀奇。」阿德搔搔頭,默默吐槽著:「唉——她忽然出現又離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妳。晚點漢米敦跟艾娃會來,需不需要我們陪?」
「嗯。」
我看著床上的她,終於走過去。
枕頭壓起來的確沒有硬物,失憶就算了,我的時間很長可以慢慢重新教導她,可是安潔卻不給我機會,突然大腦血壓過高死了——這死法也太驚奇,安潔妳真的很厲害。我冷笑一聲,嘴角上揚,她未免太急性子,忽然回到我身邊又急忙離開,早知道是這種結局,我就不為了避免她醒來被刺激到而避開。
艾莉娃抱住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摸枕頭尋找不存在的異物,或是摸她的臉、她的嘴唇,就是遲遲不敢摸後腦那部分,安潔睡覺時大腦運轉非常活躍,或許對她來說撞破腦袋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所以選擇這種死法。
一定是這樣,對吧。
明明之前親手殺死她時我沒有哭,但是現在我卻哭了。
確定安潔的死因是後腦那個莫名其妙的傷,我不放棄親自調查當時進出病房的所有跡象,可是不論怎麼找,就如阿德說得沒有人動手腳,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沒有任何人可以追究,就算找到偷出骸骨的元兇,我也沒精力去聽「原因」,直接交給漢米敦處理。
上學期結束時,我放出公告。
安潔上學期末因為校外比賽成績優異拿到兩個大功;然後我將雷吉諾爾找過來,跟他說了安潔的死訊。他很冷靜看著我,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這個阿爾法才緩緩開口,吞吞吐吐地問了一句——
「真的是因傷過世?不是妳?」
我憤怒的拍桌,他無心的道歉後離開校長室。
望著關上的門,雷吉諾爾那句話一直在我腦中徘徊。
她的確是因為受傷而過世,不是我,卻也是因為我,如果我沒有將安潔關入無底克勞,她不會重新聞到無底克勞的氣體後昏迷造成這個結果,但我不能不關她,那場戰爭造成大規模的傷亡,打入無底克勞是代價,但如果再追溯到更前面——衝突的起點,要是當時我犧牲歐米佳的利益滿足貝塔,這未來就可以避免嗎?
可以的。
但是我辦不到。
我答應過母親將來絕對會治理好國家,改變人們對歐米佳的刻板印象。母親生前常常跟我說她很幸運遇到父親,在一起的時光很快樂很美好,但是她笑不出來,因為在享樂的同時大部分的歐米佳仍在受苦,這世界的不公是那麼顯目,她覺得自己沒資格微笑,享受從歐米佳族群裡壓榨出來的唯一快樂。
所以在兩者間我還是選擇歐米佳,安潔大概一輩子都不懂,也不用說服她懂,因為我們的信念本來就不一樣,世界上最快樂的歐米佳希望我能打造真正的平等社會;世界上最極端的貝塔希望我能打造真正的平權社會。
我終究只是阿爾法不是神,不可能一下子就辦到。
安潔的遺體我已經運送回古堡下葬,就等著她每晚來我夢裡吵著要葬在其他地方,只要她開口我就會做,哪怕那個夢搞不好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思念,只要她能再次出現在我眼前喋喋不休,這一切就值得。
然而當我將安潔下葬後,她卻安安靜靜的沒有找我。
就如同她沉睡的臉龐,寂然無聲地將時間停留在這裡。
(唯恐不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