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我怕凱爾蒂雅嗎?
嗯。
因為我永遠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跟凱爾蒂雅相處時,最讓人害怕的是搞不清楚她真實的想法,有時候她太溫柔,溫柔到我的腦袋企圖說服自己以前發生遭遇的惡夢只留在過去……但是當她生氣時,我像是被玫瑰扎到,明明之前可以輕輕撫摸那片花瓣,如今卻在指尖留珠紅,總是反覆如此,不確定她是否在警告我別得寸進尺,會不會翻舊帳?凱爾蒂雅當下允許的行為,之後不一定可以。
走到學院附近,她已經喝下恢復藥水,我敏銳的鼻子不是用來裝飾,當下更快前進,甚至不自覺小跑步起來,但是她只要跨大步伐便能追上,在沒人經過的校園裡,直接拐住我的手臂,帶回校長臥室。
我被扔上床,身上的衣服尚未換去,凱爾蒂雅冷眼注視伴隨沉重的壓力襲來,我抱著身體縮成一團,想起在地牢的畫面,險些笑出聲。
她很愛對我溫柔後更殘忍,曾經被餓過好幾天,她餵我吃飯,但是飯還沒吃完我吐了……裡面添加藥水,胃像是撫育了怪物般抽痛,我說不要了,她還是強迫我把燙口的食物吃下去,最後用「合理」的理由要我支付昂貴的食材費,被關在地牢的囚犯哪有錢?我被凱爾蒂雅壓在餐桌上侵犯,痛到昏眩。
我不該忘記自己怕她,這段日子得到的溫柔太理所當然,最後會怎麼要求還?搞不好她只是判斷我的身體能不能承受太大壓力,才遲遲沒有繼續動手。
她走到書桌前拆開一個箱子,拿出的新項圈內圈有短短的鈍角,我意識到不跑不行,她動作更快抓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無視掙扎拆掉脖子上的項圈,強制換上這個,勒緊的瞬間裡頭的鈍角讓人窒息卻又死不成,我看見凱爾蒂雅又拿出一個東西。
無法尖叫、腦袋一陣空白,電流瞬間讓我身體麻痺且僵硬,我抱緊身體,渾身冒出冷汗,感覺視覺的一切都在跳動,我不知道凱爾蒂雅按了幾次,整個神經都在跳痛,回神時我已經不在床上而是在房間一區縮著身體發抖……
凱爾蒂雅在聽音樂,唱片機傳來的歌曲是經典歌劇裡的《和平》配樂,我知道這部戲,兩位主角是敵人,但是最後在舞會上化解了仇恨,甚至攜手共舞,替晃蕩不安的年代畫下句點,那部電影最經典的臺詞就是「來跳舞吧」主角伸出邀約的手,就像凱爾蒂雅多次對我伸出手一樣,但是最後的結局不同。
房裡安靜到能聽見外面的吵雜聲,我仰頭看去窗外,多希望自己能往下跳,只是靈光一閃的念頭,標誌又開始痛起。凱爾蒂雅的氣息籠罩過來,我看不清楚,被她的嘴堵住同時,身上的衣物被剝去,她的手指掐著我的皮膚,留下一條條淡紅的指痕……
有時我覺得自己跟凱爾蒂雅是天生一對,歇斯底里的一對。心情好給妳滿滿的愛跟包容,踩到地雷就發現愛裡包含炸彈,傷得措手不及。
我們之間相處再好,總是會突然炸開又不歡而散,上輩子是這樣,這輩子也是;就像一個輪迴,等今天過完後又會變好,然後再變壞。
當我從痛苦中清醒時,凱爾蒂雅果然又心情好了,沒那種逼人的壓迫感,我想離開有她的空間只能去浴室,看著鏡子中脖子上的新項圈,拿不下來,手指一靠近解扣的地方就被電,皮膚上已經看不出她弄出來的紅印,但是隱約中,好痛。
脫下那身已經無法穿的衣服離開浴室,凱爾蒂雅在書桌前寫東西,床上有套新衣服,是我在浴室時拿過來的吧。拿起來穿,這是一套正裝……突然有種熟悉感,慢了好幾秒才意識到是我以前穿著的服裝,不過是縮小版。
「走了。」
凱爾蒂雅十分平靜,像是下午的暴走全是假象,我全身上下仍在隱隱作痛無法抵抗她的命令,只能保持沉默,跟著她離開學院坐上私人馬車。凱爾蒂雅這次換回了西裝,胸前口袋還插了一朵重瓣虞美人,我不看她她不看我,馬車搖搖晃晃,來到一個地方停下來,我看出去一群人……像是聚會,屬於阿爾法跟歐米佳的,人非常多,氣息很悲傷。
她先下去,用眼神示意我跟著。
我走下去看著前方的廣場,原來這裡有紀念碑,好幾盞光打在紀念碑上使其有陰森視覺,下方的石座有許多細小人形向上爬的立體浮雕。非常多的阿爾法跟歐米佳在紀念碑前方的石塊放上重瓣虞美人,凱爾蒂雅帶著我往前,人們看見她時自動讓路,等到距離近了,才看清楚紀念碑上的字。
這是用來哀掉那場戰爭中死去的人。
因為我的視線一直被紀念碑吸引,這時低頭才發現地上也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很多人對凱爾蒂雅說謝謝,那場戰爭雖然也有人質疑凱爾蒂雅的權威,但是最後只有她解決,平復戰後的創傷。
腳下每一條名字都代表曾經有過的生命,但是我這個大魔王卻站在這裡,凱爾蒂雅的皮鞋在地上發出聲響,抬頭對上她冷漠的眼神,此時身邊有眾多阿爾法包圍我們,他們不是當年的受害者就是後代,廣場上的氣氛非常沉重,遠方卻可以聽見貝塔喝得醉爛的歡呼玩樂聲響。
「這樣啊……」
結果我最想保護的階級,才是受傷最深的。
阿爾法有能力自保,歐米佳多半已經被保護起來,在這情況下交手,死傷最多的自然是貝塔。這階級人數眾多,腳下的名字一看就知道了,只有阿爾法會有家族名,歐米佳看情況,貝塔絕對只有單名。
入眼的,都是單名。
來這裡的阿爾法與歐米佳是在代替貝塔。他們受到的痛苦已經無法承受,凱爾蒂雅沒有強迫貝塔記得這個日子,甚至放三天假讓他們好好放鬆心情;倒是阿爾法與歐米佳記住了,他們在這裡悼念過去。
呼吸不自覺間加重。
這些人,只有凱爾蒂雅知道我是安潔芮卡,他們的視線在王身上,不會注意身旁的我,可是那些眼神、這種窒息的壓迫感,地上那些名字化成怨靈,我彷彿看見有無數雙沾染鮮血的手從地底冒出,他們想抓住我——
我想跟凱爾蒂雅說,他們想抓住我——
那一雙雙血淋淋的手想抓住我的腿,明明沒有人受傷,我卻聞見了濃濃的血腥味,光打在紀念碑上分裂出許多人影,有大有小不斷靠過來,彷彿在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們掀起戰爭,原本可以減少傷害,我卻釋放了病毒,好多人死了、好多孩童來不及長大,所有的夢想在我將病毒打入候鳥體內時已成定局。
打開籠子,牠們展翅高飛。
離開無底克勞的那一年,我被軍隊帶上馬車準備轉移地點,許多人在外頭抗議怎麼不判死刑?那些人憤怒的咆哮與尖叫聲穿過時空來到這安靜的廣場,明明沒有人說話,我卻可以聽見他們的憤怒,明明沒有人圍著我,但是腳踝上卻似是銬著鐵鍊沉重的難以行動,有隻血手忽然伸到面前,我猛然往後傾撞到凱爾蒂雅,聲音戛然而止,身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只有前來祭弔之人。
「凱特琳?」
印入眼簾的是雷吉諾爾。
他站在這裡很突兀——我嗅到同病相憐的感覺,雷吉諾爾手上也有花,卻是月季,與凱爾蒂雅還有其他人的不同,有些人對他投來不善的眼光,但是也有憐憫,可憐他這孩子留有雷吉諾德的血,注定被人仇視一輩子。
「校長。」
「嗯。」凱爾蒂雅這聲不輕不重,她的影子點了頭,雷吉諾爾沒繼續看我而是將花獻上去,接著再次鞠躬、朝我點頭告別,我注意到凱爾蒂雅的視線都在他身上,直到雷吉諾德回到願意接納他的朋友中,遠望的目光才回來。
剛剛那一幕一定很突兀吧。
反叛軍首領的後代跟阿爾法之王問好,祭弔被祖先殺掉的人,哪怕真正的罪人是我,他只是可憐的待罪羌羊,收到的仇恨卻不比我少。
我跟凱爾蒂雅就站在這裡,她一直凝視地上那些名字,偶爾蹲下來摸一下,應該是認識的人。隨著入夜天氣越來越冷,廣場上的人也逐漸稀少,最後花比人多,在夜晚掉落的花辦隨著風飛舞,地上有朵被人踩爛的月季,是不小心掉下來還是被惡意撥下?
我彎腰撿起它,覺得這朵花真像自己。
濕爛的花辦在我手中散去,冰冷的晚風帶著它吹向凱爾蒂雅。
在月光下,她回過頭看我。胸前那朵重瓣虞美人是夜晚中最明亮的光,她終於將花拿起來,卻不是獻到紀念碑前方,而是徒手抓住花辦斷絕與莖的聯繫,揮手灑下飄逸的紅雨。
戰爭仍未結束。
只要我還活著,這世界仍是有可能再掀起腥風血雨。
因為這世界對我的恐懼,遠比對雷吉諾德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