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鬥《前篇》 - 段覠誠
段覠誠,貫王爺之子,才出生幾日即抱去母妃娘舅家,給姨母帶養著,即使如此,父王及母妃仍得空就去看看他,雖聚少離多,親情仍是不減。
出生時因母妃聽信相士所言,直至弱冠之年才派人將他接回王府。卻在進宮面聖時莫名被先皇后過繼為嫡子。先皇后無出,但與先帝感情甚篤,那回先皇后一個眼神,先帝就知道愛妻喜歡這個孩子。
別說段覠誠只是貫王么兒,上頭還有兩位兄長,無需繼承王位,先皇還承諾就算過繼給先皇后,段覠誠也仍可與原本的親族來往,只是在族譜上換一個位置,圓他愛妻的一個心願而已。
為免先帝的其他子嗣懷疑,段覠誠亦立誓,決不爭奪皇位,有生之年在旁輔佐太子,乃至下任君王,那之後的君臣和睦造就了朝堂數年繁盛。
可惜太子本就體弱,即位為帝後病體難癒,雖然很早就立了太子,底下那些皇子的明爭暗鬥卻讓他經常氣得恨不得當場歸去,幸好還有段覠誠這位皇弟在朝堂上幫他穩著,卻還是在皇帝重病時讓時太子著了道,時太子年少早逝,是被自己的兄弟暗算殺害,收到消息時皇帝還什麼都來不及交代,吐了一口血,瞪大雙眼死在龍榻上。
遺留的聖旨上又只說讓那已成死人的太子即位,也僅口頭上向故太子交代若有難處就找段覠誠可解其惑,但那設計陷害太子的皇子可不吃這一套,攬權臣上位,而將段覠誠派去遙遠的邊關,領軍守關口,刻刻鐘都是危險。
即便已是遠離了朝堂的權利中心,只要段覠誠還在的一天,新帝就一天不得安寧,總覺得有芒刺在背,不除不快。
這回,邊關出了點亂子。
在這次的衝突中丟失了一城,皇帝終於有理由,名正言順的把段覠誠召回來訓斥。
「皇叔……誠王。據聞皇叔封王時,皇祖父本有意封你為覠王,是朕的外祖父提醒才讓你免了這不敬之罪。這如今你說說,你到底是『君』呢?還是是『臣』呢?」
文武百官之前,皇帝開口卻不問那城是如何丟失,反倒是拿他的封號做引,一派臣子更是故意質問這被先太后過繼來的王爺是否有不臣之心。
「自然是『臣』。」段覠誠躬身敬道。
「呵。」看著段覠誠躬身低頭、一脈順從的樣子,皇帝忍不住發出嗤笑,瞥了一眼奏折,隨意翻閱著,眼角藏著笑,像是話家常一般道:「皇叔啊……朕才即位幾年,又要整治朝堂,又要令百姓安居樂業,朕自認盡心盡力,沒有對不起先皇先祖。」
這話說得好聽,整治朝堂,不就是將反對他的一脈老臣趕盡殺絕;說要令百姓安居樂業,實則擴建華美行宮,以便自己下鄉玩樂。但這些,當今朝堂已經沒人敢出面反駁。答應先帝輔佐先太子也是因為先太子仁德,胸有溝壑,心懷百姓,可惜,一朝大意,丟失了性命。
如今的皇帝,視段覠誠如仇敵,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若不是曾答應恩師,以百姓為念,以天下蒼生為先,段覠誠寧可辭去一切官職,當個閒散王爺,帶著愛妻縱情山水,豈不快哉。
見段覠誠仍低頭不語,皇帝擰起眉,不怒自威,繼續說道:「可近來河西水患嚴重,各地盜匪叢生,朕光是派人去發放賑銀、剿滅盜匪、鎮壓亂民就花費了不少心力……你倒好!這種時候給朕丟失了一坐城池!」
啪地一聲,皇帝將那道摺子扔在地上,那摺子就隨著力道滑到段覠誠腳前。
階下的那本奏摺就是參他這事的,段覠誠面不改色單膝下跪,低頭抱拳道:「微臣失職,請陛下責罰。」
「責罰?責罰你那座丟失的城池就能拿回來嗎!」
面對天子之怒,段覠誠面上不顯,卻是內心嘆息,當初父王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冀望他對君王展現忠誠,這些年來確實如此,如今卻被反著看,好像早對君王有不臣之心。
早朝開了一個上午,最後皇帝再加派五萬大軍,劃到皇帝增派的那名副將麾下,其他需要的人手讓他自己找,如果他找得到的話……
這日程也是緊迫,讓段覠誠五日後就出發。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時不我予,這一役無論勝負,都勢必要退出朝堂,思及此,段覠誠在馬車內嘆了一口氣。
但如今軍中可用之材難尋,更是立場鮮明,手下愛將在前幾次戰役中傷的傷、亡的亡,如今的副將是皇帝欽點,爭功諉過,就是個來監視他的小人,這次就是因他丟了一處城池,才累得段覠誠要回京請罪,他可好,不但不會被過問罪責,還補了一批良將。
皇帝表面上說要讓段覠誠戴罪立功,必要奪回城池,派給他的增援卻全是新皇一派,只怕就算戰不死他,新增的全是不聽令的烏合之眾,手下兵將遲早被替換掉,到時就真的孤立無援了。
在馬車上思索了一會兒,段覠誠出聲道:「慢,調頭。」
「王爺要去哪?」駕車的親衛問道,只聽見簾幔後傳來主子的聲音。
「震遠鏢局。」
震遠鏢局前好幾臺拖著貨物的馬車,剛入不惑之年的袁寒松正仔細檢查比對貨物單據,與一旁的于昱軒等三人清點貨品,這次業務雖然全交給孩子們打理,袁寒松還是不免操心地「順手」檢查一下,周貞琇已經懷胎六月,再兩、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袁寒松可是天天等著要含飴弄孫呢!
「三叔,要運往河西的賑濟品項已清點完畢。」于昱軒上前對袁寒松敬道,後者忙得只是抬頭看一眼應道:「嗯……」望向另一臺貨品時,才看到下了馬車,靜立於不遠處觀望的段覠誠。
「誠王爺!」袁寒松喚了一聲,于昱軒和在門內忙碌的鍾弘晉及袁福生聽聞便跟上腳步請安。
「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
段覠誠聽了,苦笑回道:「是本王唐突了,袁總鏢頭領導有方,深得民眾信賴啊!」
他看向佔據半條大路的車隊,如此時期竟還能接到大買賣,只覺得感佩不已。
袁寒松卻哈哈笑道:「王爺您誤會了,要護送的鏢案只有一車,其餘都是要運往河西的賑濟用品。」
「哦?本王可未曾聽聞皇上有下旨賑災啊……」段覠誠向天敬道,那深藏的憂鬱也不經意流露幾分,就連今日早朝,皇帝也只是拿河西水患當說詞,真正的用意只是辱罵他罷了。而先前幾撥的賑銀去向,究竟是被流民盜匪劫走,還是進了誰的口袋,就不為人知了。
對此,于昱軒敬道:「稟王爺,是小民上回護鏢到河西城鎮,見邊城村莊災情嚴重,遂向三叔提議,向周遭行有餘裕的善心人家募集賑濟物資米糧,望能略盡棉薄之力、為朝廷分憂。」
段覠誠聽聞,點頭感嘆道:「真是于前總鏢頭之子,行走江湖,亦不忘心懷百姓。」語畢,又不禁一聲長嘆。
而這災情已肆虐近要一年,就算一些老臣諫請開倉賑糧、疏通運河,新帝派的權臣卻推說前兩次賑銀都被劫去,倒不如先派兵陣壓亂民,兩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皇帝愈加心煩,索性將重點移置段覠誠丟失的那座城池。
事關兩派利益,這民不聊生倒是不被看重了。
──一朝官員倒是比不上這民間的善心啊!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被藏在心裡,卻沒有人敢說出口。
「不知王爺今日前來有何要事吩咐?」
袁寒松的喚聲將段覠誠從憂思中拉回現實,後者輕嘆一口氣,這事似不是能輕鬆解釋,自覺失禮的袁寒松才趕緊請他入內。
「王爺,請。」
待段覠誠和袁寒松坐定位,周貞琇也正挺著肚子端來兩杯熱茶,讓袁福生在門外看到嚇得不顧禮儀急奔進來,急道:「這事兒讓別人做就行了,妳在折騰什麼呀!」才伸手要端走她手上的茶盤,周貞琇稍稍轉身,沒好氣地回道:「不就是端個茶嗎!雅慈姐和產婆也說要多活動,你在礙什麼呢!」
「我這不擔心妳和孩子嗎……」袁福生一臉委屈,好心倒成了驢肝肺,兩夫妻的互動卻也讓氣氛歡樂不少,惹得兩位長輩呵呵笑。
「王爺,爹,請喝茶。」上茶之後,周貞琇又瞪了袁福生一眼,把茶盤不客氣地壓在他胸前,後者只能拿著茶盤追孕妻去了。
「這兩個孩子就是這樣,毛毛躁躁的,讓王爺見笑了。」
啜飲一口茶,段覠誠搖搖手表示不在意,道:「這不就是人一生所求嗎?簡單幸福,正是朝廷要許給萬民的承諾……但──」
話鋒一轉,段覠誠眉眼間又緊湊了起來,思索了一會兒,他放下茶杯,直奔主題。
「本王今日前來,是想向貴鏢局借人。」
「借人?」袁寒松一時不解,就算要募兵也不是只找他借,即使震遠鏢局的鏢師個個武藝高強,也不夠在戰場抵上三天。
戰場不同江湖,這話他已逝的兄弟還在世時,便不時與他們提起。
普通的鏢師仗義江湖許可,爭戰沙場又是另一回事了。
然段覠誠雖看出他的疑問,仍只是點點頭續道:「說來慚愧,前些年大小戰役不斷,本王手下將士已所剩無幾,就連三代忠於我父王的許副將,也因重傷退役。」
段覠誠雖然沒提起,袁寒松也明白,雖然爭戰必有傷亡,但每次戰勝歸來都會再招募新兵,兵營人數不變,那內裡的心思卻早已分崩離析,段覠誠的副將退役後也曾於來訪時不經意提及此事,怨著自己無用,他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看到軍中弟兄各懷異心,此乃大忌。
「──是以……」趁著袁寒松正撫鬚思索,段覠誠再道:「本王想借一人材,隨我此次出戰,雖無法馬上任為副將,只要能建立戰功,本王便有理提攜上來。」
此時外頭貨物都已整理妥當,孩子們不知何時也在一旁聽了起來,袁福生未經思考便道:「哇!那是要跟二伯與四叔一樣去從軍啦?」
卻被袁寒松罵道:「爹跟王爺在談論要事,你插什麼嘴!」
正當袁福生無趣地癟嘴,段覠誠笑道:「無妨、無妨,如果可以,本王也希望能從幾位壯士中挑選一人。」
段覠誠言下之下,便是希望這三個孩子的其中一人隨他前往。他們聽聞,也驚訝地皺起秀眉,上戰場,這輩子沒想過。
「這……敢問王爺,預計幾日後出發?」于昱軒上前問道。
「待集結令下,預計五日後出發。」
「五日!」宋雅慈抱著剛滿周歲的孩子,原在暗處細聽,也忍不住叫喚出來,讓懷裡的孩子受到驚嚇,號啕大哭。
「乖……乖……不哭,娘太大聲了喔──」宋雅慈知道,丈夫之所以自行提起,便是有意自薦,讓她內心不由得隱隱做痛。
「五日……也太趕了吧……」袁福生也小聲抱怨,再者他又心繫周貞琇腹中胎兒,了無意願。
倒是鍾弘晉問道:「昱軒哥,難道你……」要拋下妻兒前往嗎?那內心的疑問卻是不敢說出口。
看到于昱軒默默點頭,鍾弘晉阻道:「不可!此次運往河西的賑災品,還要昱軒哥親自前往發送,那些村、鎮長可只認得你,沒有字據,我們的鏢師可不能延路發送。況且此去至少十天半個月,你趕不回來的。」
這次民間發起的募捐賑災物資乃是于昱軒發起,雖然答應了延途的村鎮,那些災民可都等著這位繼任的于總鏢頭依約前來。
「可……」于昱軒正在猶豫,袁福生也說道:「而且弘晉哥要照看鏢局……我也擔心琇琇的身體啊……」前半句像是在為鍾弘晉找理由,後半句卻是虛得小聲。
礙於王爺面前,袁寒松不敢像平常教訓兒子,只能隱忍在心中罵道:「你當你老子死了是吧!我就不能照看鏢局嗎?」
「不如……我去吧!」無意外地,鍾弘晉上前自薦,這會兒,又換周貞琇急道:「不行!」
「哇!周貞琇,我看我說我要去妳也沒那麼大反應。」一旁袁福生稍有醋味,卻被妻子瞪著一把推開,彷彿在說「你又沒要去」,抱著肚子對鍾弘晉勸道:「弘晉哥,你去的話予凡怎麼辦呢?」
聽到思念之人的名字,鍾弘晉也難得動搖,卻只是睜眼稍愣一瞬,微不可察,僅皺眉苦笑:「她……還沒答應我……」
鍾弘晉的脾氣就像他生父,擇善固執,又像他義父,又臭又硬,一但決定的事情很難改變,白采琁喪期三年已過,鍾弘晉也跟著周貞琇等人前去白府拜訪過幾次,但白予凡卻總不太搭理他,更別提答應婚嫁。
有時鍾弘晉不得不想,難道是像他義父、義母一樣,在世時就是有緣無份嗎?
正巧段覠誠需要人手,罷了,就隨他父親及義父的腳步去吧!
鍾弘晉的武藝是鍾囿傑和杜勤之兩人親傳,行事冷靜,判斷力也好,段覠誠非常滿意這個助力,一方面卻又擔心反害好友之子,讓他考慮三天,若是心意不變,便到軍營去辦理軍籍,到時隨同大軍出發。
周貞琇可急了,雖然白予凡見到鍾弘晉時總是一臉冷淡,但周貞琇知道,這個閨閣女子只是羞於表達,在張府生活長年下來又是不喜受人指使的硬脾氣,偏偏鍾弘晉又不像于昱軒懂得死纏爛打,更不像袁福生喜歡跟她打情罵俏,明明兩方都有意,卻沒人敢前進一步。
不過周貞琇不知道,其實被死纏爛打的人是于昱軒就是了。
於是當晚她想了想,拿起包巾收拾起衣服,袁福生看了問道:「妳幹嘛呀?不是這樣就氣得要回娘家住吧?我雖然沒給你幫腔,可也沒站在弘晉哥那邊啊……」
「誰說要回娘家住!」周貞琇頭也不回地隨意包幾件衣服,說道:「我是要去找予凡,事到如今,我看也只有予凡能阻得住弘晉哥了。」
袁福生聽了把吞下喉頭的水都噗一聲地噴出來,大驚道:「什……什麼去找予凡?妳忘了我們每次去都要花上三、五天,更何況一趟來回,回來時弘晉哥早出發了!」
「所以才要現在出發啊!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我就不信在他們出發前趕不回來!」
「喂周貞琇,妳是不是忘了妳肚裡的孩子啊?不要以為爹誇妳靈活妳就上天了……」
周貞琇聽了氣得敲了床板,急道:「那不然怎麼辦!你去啊?我還怕你不會說話,把予凡給氣得更不願來了呢!」
「妳聰明妳不會寫信讓人給送去……」袁福生無奈地又倒了一杯茶,周貞琇聽了卻是面露喜色,拍手叫好。
「對呀!我寫一封信讓你連夜送去就成了!袁福生,你真是這輩子難得這麼聰明一回呢!」
之後,袁福生拗不過她的威脅,被那句「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逼得只好立刻出發。
但不過第二天,鍾弘晉便去辦了軍籍,依然不改變心意,這幾日便先到軍營接受訓練,周貞琇一直等到了第四天,還不見袁福生帶著白予凡回來。
次日一早,鍾弘晉回震遠鏢局向袁寒松和兄弟們告別,才要上馬,便看見不遠處有匹馬朝他們奔來,周貞琇才終於放下心中大石。
袁福生真的日夜兼程,把白予凡帶了過來。
白予凡下了馬,與袁福生同樣都是一身的風塵僕僕,面色發白,嘴唇乾裂。
原本段覠誠與鍾弘晉一同回來,也與袁寒松寒暄幾句,感謝他們給予的協助,亦陪同他來道別家人,他知道鍾弘晉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見到鍾弘晉被眼前的白予凡動搖心志,段覠誠僅是說了句:「我去前頭等你。」便騎馬往前數尺等待。
其他人呆站門前,卻見兩人站在原地相望不語,心裡著急又不知如何推波助瀾,這難挨的靜默明明只有數十秒,卻像是過了幾刻鐘,終於,白予凡深呼吸一口氣,向鍾弘晉走去。
周貞琇高興得抓住丈夫的手臂,疼得他差點叫出聲,前者滿心期待,這下不但可以阻鍾弘晉前去犯險,說不準兩人感情昇華能直接成親呢!
但白予凡走到鍾弘晉面前,看了看他的一身戎裝,英姿煥發,看到她並不像平時從容問好,而是皺眉、閉口不語,像是責怪她現在才來。
晚了。
軍籍已辦理,現在不走就是逃兵,這一點白予凡在出發前,白宏儒也向她提醒過。
於是白予凡只是抱緊手中包袱,正視他的雙眼,正色道:「我等你。」
鍾弘晉從沒想過會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短短三個字,卻比綿綿情話還要甜蜜。
「──嗯。」
回應她的,是一個比平常還要動人心魄的微笑。
參考資料:
覠(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國語字典)
基本字義jūn ㄐㄩㄣˉ大視。《康熙字典》《酉集上》《見字部》 ·覠 ·康熙筆畫:14 ·部外筆畫:7《集韻》俱倫切,音麕。大視也。 又人名。《宋史·宗室表》士覠贈金吾衞上將軍。
這次小王爺的故事我想盡量兩篇中完成,不過大概還是要寫到三篇(依往例來說)。
之前一想到就寫了這篇大約三分之一,然後就卡住了,我現在好像已經習慣要先排好大綱了,這算好事嗎?
另外人物年齡重新整理了一下,想了解的人去自行參考。《連結按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