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看來,陳暉潔都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如月色照耀下的廣袤深海的藍髮。好似終昏輝映著的盛開凌霄的紅眸。
精緻的五官。端正的身形。
奪人眼目。
小時候的碧翠克斯?施懷雅是這麼想的。
而隨著年紀漸長,陳暉潔──陳出落得更為出類拔萃。
日日一絲不茍打理成兩束整齊低馬尾的藍髮。緊鎖的眉頭下深處燃著嫉惡如仇熱焰的紅眸。
總是擺著嚴肅表情的面孔。挺直猶如勁竹的凜然身姿。
奪人眼目。攝人心魄。
與陳同在龍門近衛局共事的詩懷雅是這麼想的──雖然她嘴上絕對不會承認。
只是不論是對陳暉潔、或是對陳,詩懷雅印象最深刻的,始終卻都是她的背影。
幼時的陳,特別喜歡讀一種叫做「武俠小說」的書籍。那是一類炎國特有的大眾文學作品,內容主要述說一處名為「江湖」之地所發生的種種,裡頭有好人壞人、有正派邪教、有陰謀詭計、有恩怨情仇、有絕世武功、還有行俠仗義。
詩懷雅還記得,陳每次都會在出刊日興奮地攢著零錢,偷偷溜到龍門獨有的小巷中的書攤那裡去買最新的一期,徹夜讀完,然後在翌日天方破曉時,悄悄找一處空地,撿來一截樹枝,學著裡頭的人物,擺著架式比手畫腳,口中煞有介事地呼喝。
詩懷雅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時,只是看著陳過於專注的背影,呆住了。
當時,陳又持續比劃了好一陣子之後,才突然福至心靈回過頭,發現自己站在一旁。想當然爾,她頓時害羞得無地自容,而後惱羞成怒兼欲蓋彌彰地衝著自己嚷嚷:「蠢貓妳在那偷看什麼啊!」只見她滿臉脹得通紅、一雙紅眸都快跟面孔融在一處,尾巴打得老直──若她同自己一樣是隻菲林,以「炸毛」一詞來形容最是貼切不過。
「喂、臭龍妳搞清楚,誰要偷看妳這差勁的表演啊!何況妳在這光天化日下練習,又有什麼偷看不偷看的!」詩懷雅幾乎是神經反射般地連珠炮回敬,於是那一日早晨在陳又駁斥了一句「這才不是表演!偷看就是偷看!」之後,再次以兩人的拌嘴作收。連帶著爾後每一次自己提著兩人的早茶去偷看──不對,正大光明地觀摩──陳的小練習時,都還要吵上這麼幾句。
自然,詩懷雅不會告訴陳,因為她的緣故,後來自己也曾買了好幾期武俠小說來讀過。裡頭的文字用的是半文半白的炎國語言,她讀來稍嫌吃力,但也不妨礙她理解陳為什麼特別喜歡這類故事──陳那正直到極致的性格,肯定就是這些小說打小起耳濡目染的功勞。
只是好景不常。在陳的姐姐塔露拉因故離開龍門之後,陳便再也沒有這種悠閒的時光與機會了。塔露拉一事給整個陳家帶來了深遠的影響,陳的父親往生、母親抑鬱而亡,曾經身為貴冑的陳家亦不再受人尊崇。即便是如陳這般循規蹈舉的人,在學校也免不了受到其他同齡人有意無意地嘲諷。
本就喜好打抱不平、而沒少與人爭執的菲林大小姐,轉而為了他人口中輕蔑陳的言語同人大吵特吵、甚至大打出手。塔露拉不在了,陳自然而然便成了護在詩懷雅身前的那個人。每每詩懷雅心中半懷感激半懷愧疚地替陳上藥時,就會嘟囔著要她不用這樣逞強。
面對這般責難,陳的反應始終如一,只是板著張臉說道:「怎麼說也是為了我的緣故。」而後有些生硬地:「……多少,會過意不去。」
詩懷雅聽聞,都會心中害臊嘴上卻罵罵咧咧地加重擦藥力道、惹得陳痛呼數聲,再開口時口吻又很是愉快:「那就給本小姐感恩戴德吧!」
她沒說的是,那樣的陳,看上去可真有幾分如書中俠客的味道。
之後,陳也提起了真正的劍,開始向舅舅魏彥吾學起了真正的劍術。或許,也能算是得償所願。
但詩懷雅清楚知道,在陳那表情一成不變的平靜面孔下,她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某一年的聖誕夜──那一天的陳──對詩懷雅來說,也是個很難忘的回憶。
那是在龍門尚百廢待舉、百業待興的時候,整座城市充滿蓬勃活力,卻也動盪不安。匪徒相準了詩懷雅作為大古集團千金的身分,組織了一隊火力強大的突擊敢死隊綁走了她,打算在這個平靜祥和的節日上演一齣當眾撕票的驚天戲碼,以威懾龍門執政當局,替自己在龍門的新局勢裡掙得一席之地。
當時的細節詩懷雅有些記不得了。興許是綁匪給她下的藥劑之故,她沒印象自己是怎麼被劫走的、甚至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麼被救出來的。她只記得最後在一陣槍聲、吆喝聲及慘叫聲之後,一名身材高挑、有著綠色頭髮的女性鬼族警官拿著一面黑色的三角盾牌打爛了眼前的木門,走進了她所在的房間。對方蹲下身親切笑著、細聲告訴她都沒事了之後,便替她鬆了綁,然後將她一把抱起、掩住她的雙眼,大步走出了這幢廢棄建築。
這棟廢棄大樓矗立在市區與城郊交界一隅,是即將要被遺留在龍門舊歷史中的建物,因距離市中心不遠,週遭仍舊渲染上了不少節慶的煙火氣息。那天外頭應景地下著這個節日該有的大雪,堆積在地上的皚皚雪花被四周裝飾的聖誕燈及警燈照得亮眼而刺目。
詩懷雅出乎意料地在坐鎮現場的魏彥吾身旁看到了陳。只見她腳深陷入了雪中、肩上佈滿了雪花,顯然是站在那裡許久了。她看到自己,緊繃著的臉先是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喜色爬上眉梢,卻隨即又因不好意思而歛住了神情,只餘下紅紅的耳尖暴露她的心思。
「笨龍,妳耳朵好紅啊。」詩懷雅心裡開心陳如此關心自己,嘴上倒也不饒人,被放下地面的第一句話就是嘲笑眼前的小龍。
陳耳朵上的血色漫到了臉上,反罵:「傻貓,那是天冷凍的!」哼了一聲又抱怨道:「妳倒好,出來第一句就是損我。真不愧是大古集團的千金,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她氣呼呼地將頭撇向一邊,手卻逕直朝詩懷雅伸去,不怎麼坦率地:「走吧,妳家裡人和警官們還有事情要留在這兒處理,我先送妳回家。」
詩懷雅接著便感受到柔軟的手套覆住自己的手,輕輕地、卻很踏實。便任對方牽著自己離開。
兩人一路無話走了一陣,直到陳倏地停步回頭,皺著眉問她腳怎麼了。詩懷雅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是因被綁著太久腳麻了、還是腳真扭著了,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在雪地上拖出深淺不一的痕跡。她並不覺得痛,於是隨口敷衍了兩句,要陳別擔心。
陳的眉頭鎖得更緊了,紅色眼眸死盯著詩懷雅,直將詩懷雅瞧得好似都要被燒出個洞來。然後她轉過身子,微微蹲下,淡淡說了一句:「上來。」見對方愣在當地,她又不高興地重複一次:「我說上來,傻著幹麼?真成了傻貓?」她口中話語刻薄,尾巴卻幾不可察地細微抖動著,耳尖又明顯染上了一層薄紅。
發現這一點的詩懷雅一邊偷笑一邊感動,也不打聲招呼,「嘿」地一聲便跳上了陳的後背,惹來陳好幾聲罵。詩懷雅不理她,逕自解開自己的圍巾,繞過了身前的陳,堵住了她的抱怨,然後揚起手高喊:「走!出發!駕駕!」順理成章地把身下人當成了自己的馱獸。機會難得嘛!
陳無奈地嘆了口氣,手臂倒是很老實地把詩懷雅扣緊了,繼而邁出緩慢且穩健的步伐,踩得雪地咯吱作響。
詩懷雅腳下閒著,嘴巴動得自然就多。她開始叨叨絮絮今天的事情,說龍門近衛局的長官們實在是太帥氣了,接著發下豪語:「我我!以後我也要成為近衛局的一份子,成為能夠保護龍門的存在!」然後她下巴擱在陳的肩上,問道:「吶吶、阿陳,那妳呢,以後有什麼打算?」
「……妳把我的話都說走了,還要我說什麼?」陳稍微蹬了下身子,以免詩懷雅過於興奮而滑下去,又吸吐吸吐調勻了呼吸後,淡淡開口。雖然看不見陳的臉,但詩懷雅知道她肯定在微笑──因為就如詩懷雅深愛著龍門這片故土,陳也一樣。
「那就這麼說定啦!我們要一起守護龍門!一直!」詩懷雅開心地晃著身子和雙腳,自顧自伸出了小指勾上了陳扶在自己膝窩的右手──陳滿臉不自在,但只是罵著要詩懷雅別再亂動、讓人省點心,要不就把她丟下來了。
詩懷雅笑得毫無心肝,依然故我地手舞足蹈,雙手玩著身前陳的低馬尾,聞著陳身上令人安心的氣味。
那味道就和她過往說過的每句話、做過的每件事一樣,那麼穩當。
好似永遠不會改變。
陳果然信守諾言。初中畢業之後,她不顧魏彥吾再三反對,逕自隻身去了維多利亞皇家近衛學校就讀。臨行前,來機場送行的詩懷雅問起為什麼選那裡的時候,陳一臉理所當然、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哪有什麼為什麼。當然是因為它是最好的學校啊。」彷彿這間名校不過是路邊的喫茶店、想進就進。
「仆街龍、妳行!」詩懷雅聞言哭笑不得,但心底滿是對陳努力和成就的喜悅與驕傲。她嘮叨著陳過去之後可別再擺著一副臭臉、要好好交幾個值得信賴的朋友、然後別老是那麼拚命、要記得吃飯休息睡覺……還沒數落完,卻被陳突如其來的一個擁抱打斷了。
詩懷雅看著陳肩膀處的外套顏色逐漸變深,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哭了。
「……別哭。我去去就回,就幾年的事情。」陳的聲音很平穩,如同她每次許諾必然做到之事時。堅不可摧,猶如一出口就會成真的預言。
「……哼、才、才不會等妳這條臭仆街。」東方龍懷裡的小老虎吸了吸鼻子,倔強地回嘴,人倒是老實地窩在對方懷裡,嗅著那種使人心安的氣息。
「等不等隨妳。」陳笑笑,不似她的隨意口吻滿溢著溫柔。隨後她放開詩懷雅、輕巧地揮了個手,便拎起行李、頭也不回地出了關,俐落得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沒良心的龍!詩懷雅看著陳瀟灑離去的背影暗罵,臉上卻掛著笑容。
不只陳,詩懷雅也一樣說一不二。如她所述,她才不等──大小姐向來沒什麼耐著性子苦候的美德。而兩人分別的時日確實並不算太長:一年後,也自中學畢業了的詩懷雅為了繼承家族事業,被送往家族發源地維多利亞學商。也不知詩懷雅是怎麼使性撒嬌和家裡軟磨硬泡──或者是發揮天生的商人本色談判──的,除了原本維多利亞皇家商業學院的商科專業,她也在皇家禁衛學院額外選修了好幾門課程。
在學校中庭看到詩懷雅笑嘻嘻地揮著手打招呼的陳,沒有什麼過於戲劇化的反應:下巴沒掉下來、懷中抱著的書堆也沒一本落下──但眉間卻皺得好似擰了十七八股麻花。沉默良久才開口道:「……真不曉得送行那時妳哭個什麼勁。」
「仆街龍!才一見面,妳哪壺不開提哪壺!」聽得陳劈頭當面揭她短,菲林登時炸了毛,戟指著眼前一臉平靜的東方龍、齜牙咧嘴地:「我那叫感性、感性懂嗎!哪像妳這個冷血的!」又深吸口氣、準備開啟掃射模式時,對方臉上浮現的淡淡笑容卻猝不及防讓她吞了滿口子彈。
詩懷雅很多年沒有看見陳這樣的笑容了。那是陳打從心底高興時才會有的微笑──就像許多年前她們約定要共同守衛龍門時的一樣。
詩懷雅心裡咯噔一聲,登時餒了氣勢,暗罵仆街龍太過犯規,嘴上卻仍然不依不饒,直說陳笑得很噁心。陳臉上暖人微笑的溫度瞬間跌落冰點,皮笑肉不笑地叫詩懷雅這個跟蹤狂閉嘴,還附贈兩句龍門粗口。
詩懷雅當然不甘示弱,發揮了自幼時起受到良好教育所習得的學識,活字典般地唰唰唰揭過幾頁,在「自」字下挑出了幾句詞語一股腦朝陳丟去:自說自話、自我陶醉、自以為是、自作多情、自己往臉上貼金。最後還怒氣沖沖地回敬了好幾句不像是大小姐該會的龍門粗口,與上一秒判若兩人。
陳顯然沒有料到詩懷雅竟會罵出一連串這麼難聽的字眼,一時愣在當地沒有回嘴。雖說她們倆拌嘴是家常便飯,見面時不互懟個幾句簡直可以懷疑太陽打西邊升起,但她不記得一年前她離開龍門時詩懷雅是這樣的。
……大概是她在機場潸然淚下的樣子讓自己印象太過深刻了?陳想。還是這一年──又或是一直以來──她變了很多?陳又想。然後她發現她不知道。
或許兩者皆是。
詩懷雅看陳一臉微妙的神情,氣不打一處來,罵得更帶勁了,任何一個知曉龍門語的人站在陳的那個位置上,恐怕會就此生無可戀、立地成佛。附近的行人也確實都開始默默逃離這個區域,就算聽不懂異國語言,近衛學校的學生們對於字裡行間漫溢出來的殺氣還是相當敏銳的。
只是陳果然不愧是陳,雖然有些反常地不發一語、卻全然不為所動──菲林氣結,撂下狠話說絕對要把陳從年級第一的寶座拉下來、讓她好好瞧瞧自己的背影、順便讓陳坐實她口中所謂跟蹤狂的名分,隨後甩手而去。
她因而沒有看見陳臉上再次浮現的溫暖笑容,還有其中孳生越盛的柔軟情緒。
詩懷雅發下的豪語當然終究沒能實現。先撇開她忘了倆人根本不屬同一個年級的事實,陳的出色成績即便擺在全校來看,也是一騎絕塵、創校以來前所未見。對此,陳一如考上學校時那樣不鹹不淡地輕巧帶過:既然來了最好的學校,自然要成為最好的。
也當然,詩懷雅一如既往明白陳是如何努力才得以有此成果,因此雖然得一連兩年四個學期目送這條仆街龍上臺領獎的背影,她倒是沒什麼太多怨言、甚至還替陳感到高興──自然她嘴裡講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雖然未能如願讓陳「瞻仰」自己的迷人背影,但詩懷雅至少仍讓陳好好欣賞了她引以為傲的美麗側臉。她三年內著實認真地修完了兩所名校絕對可以說是繁重的課業,與在維多利亞當地警局結束了一年實習的陳並肩回到了她們的故土。
那日的天空灰濛晦暗,踏出了飛機的兩人一同迎風步入了糾纏著細碎雨絲的龍門。詩懷雅悄悄挪眼看向身旁的東方龍,只見陳一頭湛藍頭髮獵獵翻飛,一雙赤紅瞳眸在黑沉的雨景中更顯炯然、定定地望著故鄉的樓閣廈宇。
然後她看向詩懷雅,燎原烈火般的眼神斂成了曖暖炭火、帶著幾不可察的熱意,唇邊再次掛上了淺淺的微笑。
詩懷雅將自己飄揚得肆意的如浪金髮捋至耳後。
──這樣,也挺好的。
她回以陳一笑,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