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終章
我眼睜睜看著瘋婆扯下我蒼白而充滿遺憾的頭顱往上一拋，像顆球般灑著血落入被雅翠伊小姐重新抱住的瑞娜手裡。望著我的遺容，她和瑪姿姊哭喊出飄蕩在上空的我也跟著潰堤的尖聲絕望。
濃郁的黃光從瑞娜顫抖不已的身旁湧出，就如海嘯般挾著狂風(fēng)撲向那群喊著戰(zhàn)吼的士兵。轟雷似的巨響隨著倏然膨脹的光霧炸了開來，耀眼萬分的強烈光芒轉(zhuǎn)瞬間包覆住那蠕動的萬名戰(zhàn)士。黃金般的霧氣在戰(zhàn)場上空盤旋，就像旋風(fēng)般急速吸取他們每個人的生命。
丁德基有如第二顆太陽般照亮整個大草原。
雅翠伊小姐驚慌地瞪著那些迅速失去生命而乾癟的人們、緊緊抱著沉浸在我的死亡中而崩潰大哭的瑪姿姊，並以無比敬畏的眼神望向在她們懷間尖叫得痛徹心扉的瑞娜。無數(shù)死屍墜地倒下的聲響乍聽之下竟恍若驟雨般清脆而震撼，它們輕巧的身軀被匯聚而成的生命能量吹散，在那顆太陽撞上草地時一一飛上天。巨木竄出原野、花草隨之急遽生長，她們?nèi)酥車能姞I轉(zhuǎn)眼間被破土而出的高聳樹林輕易毀滅，就和法希城的景象如出一轍。
我呆滯地看著在短短十次心跳間發(fā)生的一切。蓊鬱的高大樹林掩藏了她們傷心欲絕的呼喊，搖曳的枝幹與茂盛的林葉遮蔽了她們隱沒在黑暗中的身影。直到四周歸於寂靜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死亡的事實。
「瑞娜……姊……」
我顧不得自己幽靈般輕盈的身體朝她們最後消失的地方飄去。雅翠伊小姐跪在高聲痛哭的她們身旁不發(fā)一語，而那以生命的力量喊出的嚎叫隨著縮短的距離越發(fā)緊揪不再跳動的心頭。我雙腿一軟攤在悲慟地捧著我的頭的瑞娜和輕輕撥開我瀏海低泣的瑪姿姊身前，那股穿越生死的哀傷刺著僅存的靈魂，山崩般強烈的不捨扯動虛無的內(nèi)心，冰冷的淚水滲出我飄忽的眼角。
多麼希望自己的手指能夠替她們擦去源源不絕的眼淚，多麼希望自己模糊不清的嗓音能夠傳到她們紅通通的耳裡，多麼希望能夠再次牽起她們充滿暖意的手給予哪怕僅有一瞬的安慰，多麼希望能夠凝視著她那總是深邃而充滿星光的可愛雙眼展現(xiàn)我那永遠不夠多的愛、多麼希望能夠輕撫她那總是開朗而充滿疼愛的美麗臉龐釋放我那永遠不夠深的感謝。
我就這麼帶著無盡的悲痛與悔恨望著她們，直到夕陽西下、雅翠伊小姐將哭暈過去的她們扶起，並穿越茂密樹林中的間隙朝著那顆逐漸轉(zhuǎn)為橘紅的火球飛去。
「我很遺憾，丘納。」一道粗獷沙啞的悲傷嗓音將我從深沉的絕望中喚醒。我抬起頭看著那位搭著我肩膀的男人，立刻明白祂的身分。「真的很遺憾。」
我睜著紅腫的眼打量留著茂盛的深棕色鬍鬚、有著一頭長至耳際的棕色頭髮、身穿一種帶有金屬扣的皮製大衣的戰(zhàn)神。祂有著一雙橙黃色的疲倦眼眸、挺拔的鼻梁和粗厚的眉毛，最令人感到不對勁的是儘管祂的眼神看起來就像是年齡過百的老人才有的衰老，髮鬚卻沒有任何斑白，有如二十多歲青年的光滑皮膚上也沒有任何皺紋。
我從祂古銅色的手中退了一步，嚥了嚥不存在的口水顫聲問出那我渴望得知答案的問題：「阿達哈狄弗塔……禰……一直都看著嗎？」
「是的。」
「所以禰有回應(yīng)……我的祈禱……」
「我不被允許再次介入你們。」祂微微皺起眉頭，就像想起一件沉重的往事般緩聲道：「那些事情都是靠你自己做到的，我並沒有給予你任何幫助。」
不知從何處生出來的怒氣讓我不禁提高了音量說：「為什麼？禰怎麼忍心看著我們因為莫須有的罪名遭受那些折磨？禰不是神嗎？拯救我們對禰來說肯定輕而易舉啊！」
「因為上次我介入的結(jié)果導(dǎo)致了安庫拉與霍瑪?shù)某鸷蓿查g接造成了你們承受的悲劇。」祂那彷彿發(fā)著光的清澈雙眼一望，我那毫無意義的怒火便立刻消失無蹤。「而我並不是神，我不承認自己……能擔(dān)得起如斯名號。畢竟我做錯太多、太多事情了。丘納，請你諒解。」
好不容易從祂散發(fā)的凝滯頹勢當中清醒後，我擦去眼淚嘆了口氣說：「我……在哪裡？現(xiàn)在的我是靈魂的狀態(tài)嗎？」
「以霍瑪?shù)男叛鰜碚f，這裡是聖殿與湮獄的交叉路口，在你們的傳說中決定死後去向的處所。此刻身為靈識的你還有等待完成的宿命，因此我才將你帶來這裡。」
「我、我還有復(fù)活的──」
祂打斷我迫切的話語說：「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復(fù)生逝去之物，丘納，不要抱著無謂的希望。但就如我所言，你的悲劇是我的責(zé)任，所以我有義務(wù)讓你正確地投入下一個輪迴當中。這是我唯一能夠給予你的幫助。」
我痛苦地捻熄好不容易燃起的光芒問：「輪迴真的存在？正確地投入……是什麼意思？」
「讓你將這輩子的悲劇刻劃在即將投入新生命的靈識當中，即使在下一輪的生命裡，你也會記得這生的教訓(xùn)與非常些微的回憶；為了讓你不再重蹈覆轍。」
「這又有什麼意義？這、這種事……」我咬著牙忍下再度從心口竄起的絞痛，望著愛人與姊姊離去的方向說：「挽不回發(fā)生的事情，對我、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就算記得又怎麼樣？就算我忘不了這些可惡過錯和這些……可恨的抉擇，對她們來說又能怎麼樣？就不能讓我從此消失在世界上嗎？我已經(jīng)……不想再經(jīng)歷這樣的悲傷了……」
漫長的沉默過後，戰(zhàn)神靜靜地說：「因為你為自己掙得了第二次機會。你實現(xiàn)了你的諾言──獻出自己的生命守護你的愛人，而你也讓我想起了可可。她也是那種無可救藥的傻子，願意為了拯救多數(shù)生命寧可捨棄自己的幸福而選擇風(fēng)險最高的道路；要是當初你以丁德基摧毀那些戰(zhàn)士，結(jié)果就會完全不同了。身為她的子孫，你是在這麼長的時間以來第一位擁有她這份精神的人。」
「我、我是因為──」祂說得對，我不再是那種不顧後果只想往前衝的孩子了，但看看我的下場，有什麼區(qū)別嗎？但思索戰(zhàn)神的話後我搖搖頭說：「這世界上的傻子多的是，我才不相信只有我這樣，一定還有別的原因。為什麼我是特別的？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要隱瞞了，我想知道真相。」
「腦袋也和可可一樣靈敏啊……所謂的真相就是……」祂的嗓音突然變得縹緲而輕柔，彷彿正在對著某個遠在天邊的人呢喃似地說：「在未來，我們會需要你的力量對抗某些難以擊敗的敵人，你的靈識對我們來說是極為珍貴的戰(zhàn)力，不該就此湮滅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幾千萬年中能使用丁德基的人不超過十個，我們錯過了絕大部分挽留的機會。所以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放過這次機會。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補償你。」
祂輕輕扶著我的雙肩，望著我的眼沉下聲道：「你承受了太多我們遺留下來的罪孽了，這不是任何人應(yīng)該得到的人生。而你和杜可可娜的淵源讓我意識到這是我虧欠你的，畢竟，當初讓她來到這個世界的人是我。要是沒有她的存在，你也不會遭遇這些事情。」
我茫然地回望祂。
「總而言之，我補償你的方式就是給予你第二次機會，雖然沒辦法讓你得到此生的幸福與愛。即使如此，你也願意接受嗎？」
我費勁地張開乾涸的嘴說：「讓、讓我見見……瑞娜和瑪姿姊最後一面，可以嗎？」
轉(zhuǎn)眼間我們就抵達了雲(yún)霧繚繞的高空當中。緩緩沉降的夕陽碩大無比，在三人的面前燃燒著今日最後的光芒。瑞娜縮著身體窩在雅翠伊小姐的懷中、瑪姿姊渾身無力攀在她的背上，她們臉頰上逐漸風(fēng)乾的淚水反射著橘紅的夕日。
我跟上她們的速度降到瑪姿姊身旁，望著她睡著的悲傷臉龐以最輕柔的嗓音說：「姊，真的很對不起，我沒辦法陪著妳繼續(xù)走下去。妳一定很想臭罵我一頓吧，一直讓妳又傷心又生氣，最後甚至拋下妳自己離開……」
「弟仔……」
她細小的喃喃牽動了鼻酸，扭緊了在胸前打轉(zhuǎn)的苦澀。
「只可惜我沒辦法繼續(xù)給妳身為姊姊的幸福、給妳希望與歡笑……我也很抱歉害死了布勒許……祝妳能夠在未來找到另一條不再遺憾的道路。瑞娜就交給妳照顧了，我最親愛的姊姊……愛她，就像愛我一樣……她是個非常、非常溫柔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請妳……代替我給予她從未體會過的溫暖與快樂……」
在淡淡的蜜香中親了她一下後，我鼓起幾乎被摧殘殆盡的勇氣移動到雅翠伊小姐前方，碰了碰瑞娜的鼻頭輕聲道：「瑞娜，請妳好好活下去。」
她緊閉的眼動了動，彷彿聽得見我的聲音似的。一股難以言喻的心酸乘著雞皮疙瘩爬上我的臉頰、再度薰出奔流的眼淚。我吸了吸鼻子，揚起最真摯的笑容低語：「我……也要向妳道歉，對不起，我沒辦法陪伴妳度過剩餘的人生。明明說好了要好好分享彼此的愛、明明約好了不會再離開妳……真的，很對不起。不過，別為我而停下腳步，瑞娜。即使……即使妳在往後的人生中喜歡上別人也沒關(guān)係，只要妳能過得幸福、只要在未來的某一天……在某個觸動妳內(nèi)心的時刻……妳能夠想起我……並為我落下淚水……就夠了……」
她皺起那張可愛的臉，兩行熱淚緩緩淌下。我用盡力氣在劇烈的哽咽中抵擋住即將潰倒的意識，投入她飄有泥土的清香中說出最後的話語：「謝謝妳，帶給我的這一切……再會了，瑞娜，我愛妳……」
望著她們離去的身影，悲慟終於侵入我的靈魂。在桃紅色的雲(yún)端，我以這輩子的全部氣力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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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月亮自巨木林間升起後，我才從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恢復(fù)過來。儘管如此，那彷彿永遠不會散去的悲傷還是隱隱折磨著心頭。
「所以，丘納．坦迪昆，」始終保持耐心坐在我身旁等待的戰(zhàn)神走了過來，蹲下身以炙熱的掌心碰觸我的手臂問：「你願意接受這第二次機會嗎？」
我搓揉著早已乾凝的淚痕，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後迎上祂那琥珀般美麗的眼，啞著嗓說：
「我願意。」
當丘納書寫完他的故事後，黑暗圍繞著他，直到光芒再度綻放。
他看著那幾張帶著喜悅的陌生臉龐與純白大床旁的女人。她流著淚、表情因生產(chǎn)的痛苦而皺起，但她的嘴角揚起一抹虛弱的笑容，眼裡也有著一股丘納從未有過的溫暖；這讓他想到瑪姿。
他哭了，那曾沉浸其中的絕望隨著他吸氣的哭號流瀉而出，伴隨著逐漸淡去的回憶消融在嶄新的道路上。在他的第二次機會中，他將會知道那位殺害尤祖親人的安庫拉人之名，也會知道阿達哈狄弗塔與菈妮之間的千絲萬縷，甚至，他會明白雅翠伊履行了她的承諾。他將親手替安庫拉與霍瑪帶來救贖，攜手與瑪姿的子孫完成無人能及的偉業(yè)，他也將再次遇見瑞娜。
但此刻，他只是一個重新降生於世的生命。
那名淚流滿面的父親將他抱給顫抖接過手的母親，她以細雲(yún)般的嗓音輕語：
「帕琪雅，我的女兒……」
《絞繩中的第二次機會》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