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坐在本殿的屋頂上,溫柔地看著兩人的互動。
金黃色的狐貍尾巴橫在自己腿上,稻穗般柔順的秀髮如瀑布自然流洩而下。
她鮮少會坐在這裡,這裡是別人的特等席。
手中緊握著的硬幣,是某人投下的香油錢。
幣值不大,價值卻等同於一條人命。
原本的笑顏因為這枚硬幣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遙望遠方的滿臉憂愁。
原本應該與她默默守護的人沒辦法到場,因為一個願望,害的她的同伴必須面臨著更加嚴峻的考驗。
本來,就是她的錯,但她卻連挽回也做不到。在那個現場,她只會像隻膽小的小狐貍,連頭也抬不起來。
一想到那場面,身體忍不住縮了起來,如高級毛皮般毛茸茸的尾巴也隨著主人的心情捲曲成一團。
這邊有了個完美的結局,但另一邊卻處在緊張一觸即發的緊張時刻。
小瑾拘謹的跪坐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頭微微低著,面無表情,但是手裡拿著扇子隨意擺弄著,有種既嚴肅卻又輕鬆的感覺。
會嚴肅,是因為四周如同零度以下凝結的氣氛令人光是呼吸都有股喘不過去的窒息感;至於輕鬆,是因為她這個脆弱的小女孩前方有個可靠的靠山擋著。
颶嵐不耐煩地瞪著如同高掛在耀眼天空上的十二顆明亮的星星,十二名高高在上的坐在殿上,因為有段距離所以看不出長相,只看的出來有男有女但卻充滿威嚴。
空氣中的窒息感也是這十二個人所散發出來,颶嵐本身是個極為高傲的人,即使心有不甘仍然乖乖待在矮人一階的地方,多少也受此影響。
不過本身沒有多少敬意,坐姿落落大方的非常隨意,甚至還很不禮貌的打著呵欠。
沒有人給予糾正,兩方人馬一句話也不說的大眼瞪小眼,無趣的虛度著光陰。就算任憑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只要沒有人打算開口,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理由很單純,因為兩方人都各懷鬼胎,任誰都沒有那個臉皮能夠指責對方的不是。
即使有哪方做錯事了,也因為自己也做了心虛的事情而不好開口。
人的生死,連神也無法任意改變;神的生死,就算是神也無法隨意奪走。
事情的起因,全源自於那張寫著「兇」的詩籤。
並非普通的詩籤,那是專屬於雨音的星靈的能力。
提前得知的預言,才導致所有事情還未發生就被制止。
十名下等人的死亡只是個開端,後續甚至可能會死上成千成百的下等人。即使身陷負面狀態,小瑾也沒有弱到能被輕易抓住。
為了阻止,必須殺掉有這個意圖的上等人。但遵守著神明不能任意操弄人民的生殺大權,為了兼顧自保,只能拜託雨音。
小瑾原本的提醒只是想告知會有事情發生,曦聽聞也只會覺得應該注意小心,但很剛好的,霜也告訴了月。
如果一個人說只會放在心上稍加小心,若是兩個人說可就得提防了。這也導致為什麼本該無聲無息奪走性命的殺人行動,會被曦所目擊。
計劃逐漸趕不上變化,即時做出的修正也必須維持著最基本遵守的規定。
於是,知道霜真實身分的秋梗就這麼為了封口被困在幻境之中。
之後被抓到證據,將雨音推出去作為代罪羔羊。
最後,找到了對方先行參與的證據,那個能封鎖行動的白色粉末可不是區區上等人所能持有的東西,背後若沒有神相助實在說不過去。
就如同四神選擇的雨音,十二名神也選擇了與四神神社有過節的上等人。
當所有的事情浮上檯面,破壞規則這些事情反而成了逼不得已的反擊手段,理虧的反而是對方。
若故事只到這裡,颶嵐大可直接狠狠把對方給揍了一頓,但是之後仍然被陰了一把。
當計劃趕不上變化時,也就只能祈禱有人許願了。
雖然有能力挽回一個人的再次死亡,但那終究是能做到卻不能做的事情。唯有有人投下許願的香油錢,才有了鑽漏洞的機會。也如果小瑾沒有給予自己的印記,也無法成功。
一開始沒預想到的諸多巧合堆疊在一起,呈現了現在的奇蹟。
在絕對的實力與自信面前,過多的計畫只會礙手礙腳,只要懂得臨機應變就好。
不過這也留了個把柄,造成了現在的局面。
就是這點煩人,只要一開嗆便一發不可收拾,現在只是沒有人點燃導火的引線罷了。
緊繃的弦,甚麼時候斷裂也不奇怪。
停滯的風開始流動,颶嵐感受到一股壓迫感襲來,嘴上掛著一抹笑意,手輕輕抬了起來。
等待許久的時機,下達了準備已久的暗號。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天而降,霸道的力量直接阻斷了壓迫感。狂亂的風還沒到颶嵐等人身邊時已經恢復了平靜。
夜宵一刀劈散了力量,漆黑的刀身沒入地板,從天而降的他瞬間就放出能夠輾壓氣勢的威壓。
颶嵐與小瑾都站起身,與眼前十二名神相同,雖然沒有多餘的準備動作,但隨時開打都沒有問題。
不過雙方都沒有這麼做,即使有不少人認為這麼做最簡單明瞭,但仍有不少人覺得不該動武。
十二名神有不少人都沒有明顯戰意,這點小瑾也是相同,手中的扇甚至還收入了懷中,也不見體內藤蔓的生長蔓延。
「要打嗎?」
颶嵐極其挑釁的說道,話語中可沒有因為對方人多而畏懼。
「你──」
受到挑釁卻被同伴抓住,一個搖頭示意不要衝動,同時也向對方進行喊話。
「今次來不是來找禰們打架,是要警告禰們不要亂了規矩。」
但這句話在颶嵐耳中聽來,卻是極其嘲諷。
「規矩?真是可笑。」
對方顯然也被這句話給激怒,另一個聲音提出了不滿的反駁。
「神就該有神的樣子……禰們離人類太近了。上下階級之分且是禰們能隨意越矩?」
小瑾感覺背脊一涼,明顯的惡意是對她所說。她不否認自己的出生不過被人如此針對的言論還是覺得不是很高興,體內的藤蔓感知她的心情探出頭來,細細的枝條纏繞住木扇的握柄,顯然也被對方說的話給惹毛。
小瑾微微搖搖頭,並沒有接下,但也沒操控「那孩子」回去,態度略帶保留。
這份猶疑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後看向了最前方的夜宵。
「夜宵哥哥,要打嗎?」
「……為、為甚麼問我?」
「因為颶嵐哥哥不用問也阻止不了,當然只能問你囉。」
……真有道理。夜宵頓時覺得無力的將插入地板的刀拔出,重新擺好架式。
銳利的單眼掃過全場,施放出威壓,印記的力量以不同的形式向前伸展,氣勢如同海嘯席捲而去,但所得來的結果卻令人笑不出來。的確有不少人感到畏懼,但更多的是不為所動。
簡單的試探就看出沒什麼勝算,即使拚上性命,就連兩敗俱傷也有些吃力勉強──實力就是相差如此懸殊。
既然如此,那這個問題也不用回答了。兩人對視一眼,然後迅速動作。
即使感覺到風的變化,但兩人的距離離自己實在太過接近,幾乎沒有反應時間反抗的就這麼遭人敲暈,並且兩人直接將人給帶走。
後續醒來會大發雷霆就讓他去吧,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先逃離這裡。
如果有那個實力與能力,他們根本無需乖乖服從對方所訂下的規則。
就算沒有打起來,關係也已經變的糟糕透頂。原本可能只是暗地裡不爽如今已經跟打起來差不多了,放對方逃走的行為無非是縱虎歸山。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打算追去,但剛起步就撞上了無形的牆。
『不行哦。』
直接從腦中響起的聲音遏止了所有人的行為與想法,一名有著蒼白長髮的少女由空中優雅的翩翩落地。
純白的衣裳、闔上的雙眼,給人種潔淨莊嚴的印象。如果有個詞要形容她,應該會使用「聖女」或是「女神」這類的褒意詞來讚美。
身上的衣服仔細看印著一個類似眼睛的圖案,而這圖案代表的涵義,顯然在場沒有人不清楚。
沒有受限行動,但每個人卻臣服的不敢動彈,只差沒有連呼吸都停下。
面對突如其來的訪客,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閉上的雙眼的視線掃過所有人,明明應該看不到但卻能感覺到其銳利的目光,她的到來完全是在給予警告與威脅。
『還不行,禰們還沒準備好。無法掌握信仰的禰們,只會迎來毀滅。』
冰冷說出口的話語,反而像是偏袒威脅著的那一方,不過面無表情地讓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甚麼,真相是不是如此成了誰也不明白的謎題。
給完警告,人便消失,憑空地在眼前消失不見。
少女的離開讓不少人忍不住吁出一口氣,也有人因為不甘心而握緊了拳頭。
即使有能力制定規則,但不代表祂們是這個世界所需要的。
如同十二個人面對事情所做出的反應不同,十二個人就有十二個相異的理念。
就連最基本的規則,或許都不是所有人都所認同認可的。
少女尊重祂們最後的決定,儘管自身也不是很贊同按照就區分階級的做法。
眨眼間已經換了個場景,原本的街景轉換到了一片白色霧氣的森林當中。
吸入的空氣混雜著虛實相雜的氣味,原本靜謐的樹林中卻有不少漸漸淡去的氣息,似乎不久前這裡還有不少迷途羔羊遊蕩著。
樹林不規律的形成一座錯綜複雜的迷宮,但兩旁的樹枝間確有不粗卻結實的藤蔓指引著眼前的道路。
少女輕盈的步伐輕飄飄地彷彿雙腳沒有落地,一身的白衣飄渺不定。在迷霧中卻不見任何陰森詭異,而是無法言說的神聖。
在藤蔓指引道路的盡頭,一名僕人盡責的跪坐在正對面的位置。閉起的雙眼好似在閉目養神,但卻不見任何鬆懈,蓄勢待發的宛如只要牽動一根頭髮就會睜開眼睛。
兩個沒有睜開眼睛的女性相互看著,誰也不曉得兩人究竟有沒有把對方「看在眼底」。
看不看的見對方都不重要,因為兩人所扮演的角色毫無交集。現在的偶然相會也不過是擦肩而過。
蒼白的秀髮在無風的四周微微飄盪,輕輕抬起了手,揭破了不屬於現實的幻境。
感受著若有似無的微風,秋梗睜開了眼睛。明明是名從沒見過的陌生人,卻感覺有些許熟悉。
「冒昧請問……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秋梗小心翼翼地詢問,或許是沒預料對方會與自己搭話,少女愣了好幾秒──宛如是腦中的所有思緒開了一個簡單的會議──才開口回話。
『不知您所謂的「見面」是甚麼意思,就算有,也只是一面之緣。』
秋梗愣了下,原本以為受限於階級對方聽不見自己所說的話,但即使能夠溝通,說出口的話語又帶著哲理。
說出口的話語在腦中迴盪,說著似乎有著弦外之音的話語。但秋梗無論怎麼翻找著記憶──無論是死後或者是生前──都沒有與對方有關的印象,暫時只能把心裡湧起的那股奇異感覺給壓了下來。
眨了眨眼,看著對方蒼白的長髮,總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很奇妙的,她感覺到淡淡的哀傷。
想要開口詢問,卻又退縮,不過是連一面之緣有沒有都不知情的陌生人,實在不好深究這個話題。
慢了幾拍才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裡是霜大人所構築的幻境,且是對方能隨意闖入的?
很直覺的就把對方歸類於「外來者」,沒有多想便已經把問題問出。
『破了洞的囚籠,進來會很困難?』
高傲的話語滿溢出的是宛如沒有破洞也能輕鬆進來。
「破洞?」
『不用在意,與妳無關──另外有一件事情與妳有關。』
「請說。」
雖然話語中看似有轉折,但少女的語氣卻完全沒有突然想起。這點讓秋梗更加確信對方是有事來找自己的。
不過身處的環境特殊,特意闖入幻境之中顯然有些特別。秋梗大概已經猜出對方的身分並不簡單,進而覺得有些緊張。
『妳可以離開幻境。』
「就……就這樣?」
出乎預料的話語令她錯愕,怎麼想都沒料到對方只是為這件事情而來,一個沒注意便失了禮節,立刻為自己的失言道歉。
秋梗不解的瞇起眼睛,作為服侍上等人的僕人,若沒有一點能耐可沒法混,腦中立刻試著與霜大人──這場幻境的製造者──去作聯想,但想來想去除了剩餘並稱四神的三人之外,想不出別種可能。
但這就與自己記憶中的情況有誤差,四神之中並沒有少女的身影,這個可能性也是錯誤的。
面對疑惑,少女緩緩張開了雙眸,姣好的面容增添了兩種色彩。
一黑一白構成了奇特的異色瞳,兩種顏色雖然對立但都是純粹的顏色,看上去非常符合少女給人的形象。
奇特的眼睛,秋梗黑色的眼眸映照出對方的模樣,若認真來說對方只是一隻眼睛與眾不同罷了,但那是對正常人來說,看在她的眼底卻有著不同的想法。
回憶勾勒出模糊的影像,秋梗似乎知道自己是認識對方的。
「您莫非是──!」
少女打斷對方說到一半的話語,一個輕柔的擁抱輕輕靠在對方的胸脯上。嬌小的身軀就如同一隻令人憐憫的小動物,惹人憐愛。
輕柔的話語在耳邊低喃,用只有秋梗聽的到的聲音說著一段匪夷所思的話語。
『母親就拜託妳照顧。』
「您──」
瞪大了雙眼,烏黑的眼中清楚見到嬌小的少女緩緩退開,輕柔勾起的笑容以及輕輕闔上的雙眼,剛剛拉近的距離宛如瞬間變的非常疏遠。
人感覺被未知的力量向後拉扯,不自覺伸出了右手,這才注意到並非是自己被拉走,而是眼前的景色與少女遠離了自己。
而手背上浮現出來的,並非翱翔的雀鳥,而是盛開著的花。
當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脫離了幻境。
聽著毫不掩飾的打呼聲,她輕輕轉向了聲音的來源。一名比她年紀還小一點的女孩子坐在她的床鋪旁打著瞌睡。
應該是在照顧她,所以才會用這麼不舒服的姿勢坐著睡著。看起來只是在打著瞌睡,但經過觀察不難發現她睡得很沉,完全超過打瞌睡的程度。
「小桃……?」
秋梗大概猜測出對方現在的狀況,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困在幻境中多久,但知道這段時間絕對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有些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被關進幻境之中。在所有事情開始之前便排除在外,就是要應付這種情形。
即使可以越級使用她們無法使用的力量,但對於身體的負擔也是不容忽視的,萬一沒有留著她作為預備,到時可就不是沒有人手的問題了。
既然如此,也該換手。
就讓對方好好休息吧。
送走了秋梗,少女也打算從幻境中脫身。
感受到身邊的氣息,忍不住轉過頭去對著那隻在暗處觀察的小狐貍微微一笑。
該離開了,但在那之前該處理不屬於這場幻境的東西。
緩緩抬起手,對著已經「寄生」於此的藤蔓伸出了手。只見綠色的植物彷彿真的明白她的意思,甚至得寸進尺的纏繞上來。
如蛇般纏繞上白皙纖弱的手腕,繞了幾圈後枝條的前端安靜的躺在少女的掌心。
空無一物的掌心裂開一條小縫,不見星塵,卻見一條翠綠的藤蔓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
如同親人重逢,兩條藤蔓親密的緊緊相擁。
然後,吞噬。
當掌心的裂縫闔上之時,被小瑾稱作「孩子」的藤蔓已經被她的身體給吸收。
『機會難得,去找母親喝茶前也去見見那對情侶吧。』
向著幻境的主人打了聲招呼,雖然很想多留點時間,但還是就此作罷。
在離開幻境之前,隨手接下狐貍扔過來的硬幣。
『明明,不用還也沒關係。』
因為是許願投下的香油錢。
會投下硬幣許願,純粹出於個人私慾。
她只不過是,不想看到這對願意為彼此付出真情的人,最後迎來的結局是場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