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在荒野點燈籠
1.
急診室旁的等待區空無一人,坐在櫃檯的護士本來還撐著頭,瞌睡中搖晃著身體、腦袋便慢慢滑到了桌上。不遠處的玻璃門打開,一陣冷風灌進來,她無意識地打了個顫。
彭澤理抱著衣服走出門外,稍微尋找便看見那坐在長椅上的身影。他弟弟彎曲著背,將臉深深地埋在雙掌間。
「世瑋。」
他喊他,對方動了一下身體,卻很快像要裝作沒聽見般、回復了原本的姿態。彭澤理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看著車道對面停放的救護車,後玻璃上映出兩兄弟背光的朦朧倒影。
彭世瑋久久不願抬起頭。彭澤理也不逼他,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用低低的聲調說道:
「剛才,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斟酌了下用詞,身邊的弟弟毫無反應,可他知道對方在聽著。
「……父親破產那時,江楚霽和我提了分手。」
可能沒料到哥哥會提起這個,彭世瑋埋在陰影裡的表情有一瞬呆滯。他實在忍不住,便稍微側過頭來偷看了一眼彭澤理。只見後者專注地面對著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垂眼笑了下。
「當下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說得出那種話。我的人生遭遇劇變,深愛的人卻選擇扭頭就走──我會想,他是不是存心毀了我?」
彭澤理停了停,讓人以為他是否哭了出來。但他沒有,他的語氣只是在平靜地陳述:
「我想,人真是賤。我休學、去借了錢替父親還債,又開始準備紅街開張的事宜。我根本都還不清楚我開這家旅店要做什麼,但我第一天住進閣樓我就知道,夜深人靜時,我避免不了想像他與我同床,我們交纏、愛撫、他聽我不斷地不斷地痛哭。」
「哥,你……」
「其實他說要分開,我就知道那個人愛我、恐怕都沒有我愛他的十分之一多。交往那陣子我任他予取予求,蒙蔽自己,變得如他們所說的,像個娼妓一樣。」
不知不覺中,彭世偉已經完全抬起頭來。兄長把手裡抱著的大衣順手遞給他,他遲疑地接過。
彭澤理長舒了口氣,空出的手放在眼前,手掌打開、又握住。
「可作為被插入的那一個,就只能讓自己落入可悲可憐的處境嗎?我被傷害、依舊對他念念不忘……有哪一件不是我願意才如此的?而不願意在這世上孤身一人,又有什麼不對?這麼多年了我總這麼問。我也曉得,這當中有許多荒唐、甚至自己感到矛盾的時刻。」
僅僅如此。
「但別人不會是我,他們不知道我沒有任何一絲不甘願。」
彭世瑋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力道不大,但溫度隔著掌心傳達過來,就像一種信任與安慰。彭澤理沉默了一陣才說道:
「紅街從來不是我的遊樂場。」
他知道他的弟弟深深地動搖──這樣就好。彭世瑋站起身,來到他面前、又蹲到地上。由下往上注視著的兄長,開口嘶啞:
「我剛才也在想,或者我只是……」
嚥了口唾沫,他用力地搖了搖頭。
「只是想,為什麼你承擔一切時我總在遠方?無知又幫不上忙,連成為自己理想的樣子都做不到?」
聽出哭腔,彭澤理倏地抱住了他,許多年,兄弟倆第一次互相坦承。至少在彭世瑋看起來是如此。他咬著牙哭,而他哥哥只是一直順著他的背。
「我不明白你眼裡什麼才是對的?我可能到很久以後都不會搞懂。」
沒有關係的。彭澤理並未說出來,他想他親愛的弟弟有天會明白:他們未必要彼此理解才能是兄弟。
例如紅街二樓的藥劑倉庫、例如那些他冷眼促成的死亡。彭世瑋沒有必要知道──他在紅街的第一晚,不僅是被絕望與思念填滿,還在輾轉反側的後來,來到了那尚還空蕩蕩的鐵架前。宛如置於寒窟,渾身發抖地想:他要在這裡擺滿透明的瓶子,用它們裝滿全世界負心人的血!
那些太齷齪、光怪陸離的暗面不需要全部都讓對方知道。此刻他們只要依靠著彼此、感覺回到對方缺席的童年,便能忘記現實。
就像……
他也永遠不會戳破胡捻的秘密,說他看見了鏡子。質問那人自己究竟是愛人?或僅是欲望的投射?他要時間、要兩人各自不夠骯髒的部分,督促他們在最後緊緊相依。
地平線那端透出了曙光。彭世瑋蹲在地上、呆呆地轉過頭,嘴裡重複著:天亮了。彭澤理回過神,只是微笑,一遍一遍耐心地回答:是啊。
2.
出院後,彭澤理回到紅街。這也是胡捻即將飛往歐洲的前一天,他開著自己破爛的車子,沒有事先告知、便出現在旅店門口。
彭澤理正在外邊擦窗戶,遠遠地聽見引擎聲,愣然地停下動作。胡捻將車停在門口,從駕駛座上爬出來,又到後車廂那頭搬出了一個大紙箱,彭澤理想上前幫忙,他已經一手拎著箱子、一手把車廂蓋關上。
「怎麼突然來了?」
「買了一點東西給你,想說反正白天也沒事嘛。我明天就要出發啦,今天只跟你吃晚飯的話,時間未免太少了嘛。」
胡捻將紙箱「啪」地放到地上,紙箱體積雖大,裡頭的東西看起來卻意外得輕。彭澤理望著他割開封箱膠帶,拿出箱中的東西,頓時啼笑皆非──只見紅色的燈籠上大大地題了字,筆畫隨意,一時還分辨不出內容。
胡捻得意地把燈籠轉了個方向,亮出他同樣慘不忍睹的落款。彭澤理忍著笑,從他手上接過「禮物」。
「怎麼樣?」
「可能不是太……美觀。」
彭澤理「噗哧」了一聲,捧著燈籠,眼睛都笑彎了。他把東西抱到自己胸前,補充道:
「但我很喜歡。」
胡捻從一瞬間的呆滯中回過神,「哎喲」一聲,轉而嚷嚷道「我幫你掛上去」。放下燈籠,扭頭就要去後門處拿梯子。這時,紅街大門突然被人打開。
「哥,孫定小姐說她想借用一下廚──」
最後一個字沒說完,彭世瑋硬生生地止住了。眼神有些微妙地看著門外的胡捻,沒過幾秒,似乎下定了決心,「啪」地關上門。
和彭澤理對看了一眼,見著對方尷尬的眼神,胡捻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轉身繞進後巷。彭澤理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端詳了一陣,終於搞清楚胡捻題在燈籠上的正是「紅街」二字。
「真是的……」
他不禁又笑了,那人搬著梯子回到門前。等胡捻爬上去,彭澤理再將燈籠交給他。看對方掛上的時候他被提醒起什麼似,輕輕地「啊」了一聲:
「說起來,今早羅茜才聯絡我。她和她丈夫離婚了,準備搬離現在的住處。在找到新地方以前,她會來紅街借宿一陣子。」
「是嗎?可喜可賀啊。」
「嗯。還有我父親,今早也發了簡訊來。」
胡捻的動作停滯住,他低下頭,對上彭澤理的目光。後者垂下眼簾,感到複雜地蹙起了眉頭:
「他聽說了我弟弟的事,受到很大的打擊。不過冷靜一些後,他想知道我和世瑋需不需要幫忙。」
「這樣啊。」
「嗯,我也很訝異。這算是關心吧?他實在不是個擅長表達的人。」
胡捻掛好第一個燈籠,彭澤理便將第二個遞了上去。前者幾次偷瞄他的表情,但他鬆開眉頭後,嘴角仍舊勾起一樣的弧度,說道:
「我想到了我母親離開前的時候,買了那隻成人用的手錶給我、說我以後總用得上。當下父親非常生氣──我小時候不懂,現在好像才想通了,那禮物對他來說,有如母親在告訴他自己不會回來了一樣。」
他搖了搖頭,空蕩蕩的手腕在拿燈籠時無意間碰到胡捻,只有一剎那,便收了回去。
「他說不定比我們都更在乎母親。只是多年來用憤怒的表現藏住了其它心情,太要面子、不肯承認自己需要她。」
「哦……他們以前很恩愛嗎?」
「傳聞那麼說了。但恩愛之前有過什麼、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我們永遠不會曉得吧。」
胡捻用燈籠把屋簷掛滿,爬下梯子,和他一起看著在風中搖曳的「紅街」字樣──我們以後會怎麼樣?他們都想知道,但沒有人再去問。
「進去吧。」
兩人走入了旅店中。
3.
胡捻很久以後,仍想起那夜在醫院後來的對話,自己問起彭澤理紅街的未來:
「繼續做娼館嗎?」
上次屋外掛滿燈籠的日子,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他在大雨中的對街看著這間旅店,任天降的雨水沖刷身上的血腥。那燈火明亮處可算是愛情?引得人們如飛蛾撲火。他卻不知道這樣的紅街、對自己而言該算什麼地方。
「坦白說,我不知道。如果那還能成為追尋愛情之人的落腳處,也許會吧。」
彭澤理當時的聲調帶著不確定,卻沒有不安。一雙眸子滿足且平靜,定定地注視他,如此一來那「也許」彷彿都成了肯定句。
「──不知道也沒關係。」
胡捻記得自己笑了,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