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祥深夜,夜闌人靜、寒凍結霜的街道,只能聽見貓頭鷹咕嚕咕嚕的低鳴。
街道上,打更的夥計剛才敲著鐘走過,這條空蕩蕩的路已經沒有半個人。
各店家早已收店歇息,家家戶戶也早已將家門深鎖並安心入眠,連幾個時辰前還熱鬧的上演著歌舞戲劇的酒館,現在也已經在打掃收拾。
市集中心,一棵沒有盛開的梅花樹下,逐漸放慢的腳步聲,正緩緩的、緩緩的靠近。
那是一名年輕女子,有著一對小小的兔牙,臉蛋清純動人,長著微肉的可愛腮幫子,體態窈窕有致,輕薄衣裳格外襯托出其身形的美麗。
只不過這樣的她,雙眉低垂,眼神迷茫。坐在了長凳上,低下頭,面對著只有塵土灰沙的地面,她的櫻桃小口嘆出了一陣憂鬱的氣。
抬起頭,黯淡無星的漆黑夜幕,在她水汪汪的雙眼中,彷彿在觀望一片上映煩憂瑣事的布幕。
看著看著,想著想著,她不自覺的又嘆了一口氣。坐在樹下的長凳,寒風輕輕吹拂而來,衣物單薄的她瑟瑟顫抖。
「是否有什麼心事呢?」突然的,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從一旁傳來,女子嚇了一小跳。
皎潔的月光照耀之下,見那名男子面貌稱不上極度英俊,卻感覺得出特別的瀟灑氣息;口音不像本地西域人,但說話的語氣卻異常令人安心。
她用那雙小鹿般清澈的雙眼看著他,沙啞的開口相問:「您是……哪位?」
「軍人,不過不是很了不起,為國家社稷征討四方的那種。本將……我單純只是個為自己爭一口氣活下去的傭兵。」他一邊說著,臉上帶著微笑的走過來。
「那,您為何知道我有心事?」同時,她不自覺的挪開位子,往凳子的另一端移去。
「子時午夜,一名年輕貌美的女伶演出結束後不歸家休息,反而在凜冽冬夜中冒著危險出來散心,這還不足夠說明麼?」
女子笑笑的點了點頭,突然,她又有些訝異的問:「您怎麼知道我是戲班女伶?」
男子同樣也笑了笑,回道:「見過的人多,不自覺的就能看出來。」
她又好奇的問:「您剛才也在酒館裡欣賞演出麼?」
他搖頭道:「不,我才剛從軍營出來,也是來散心的。」
「那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妳的身型偏瘦,髀卻略粗有肉,這是常年練舞的人會有的現象;妳說話時聲音乾沙,想必是剛才高歌已久所致;而現在秋氣初涼,妳卻在晚上穿著輕薄的衣物,就代表妳剛才劇烈活動導致身體燥熱--綜上所述,妳是個表演完歌舞剛下臺不久的女伶,而且還是戲班內的頭牌等級,才能夠一人持續表演這麼久。」
聽完了他的分析,女子再次露出笑容,不自覺害羞的摀住自己的臉。
「看吧,至少我辨人不出錯的。」男子坐在她一旁,溫柔的笑問道:「說說看吧,有什麼事是能讓笑顏可掬的妳,掛著一張愁眉苦臉的呢?」
女子整理了自己的儀態,恢復端正的回應道:「沒關係的,我們素不相識,僅是有緣相見在此萍水相逢,就不把心事拖累給您了。」
男子抿起了嘴,回道:「正是因為彼此不認識,有些話才比較好傾訴吧?放心,我只是個外地人,就算是什麼私人的事我也絕不會外傳的。」
聽他這麼說,女子突然又嘆了口氣。不久後,深思已久的她才敘道:「我想要的只是能夠和戲班裡的朋友們一起練歌、練舞、練戲,將我們共同努力,精心雕琢的演出打磨到最好,當成最完美的禮物送給每個前來欣賞的觀眾,僅此而已。」
男子點點頭,覺得沒什麼異常的回:「聽起來很好,怎麼了?」
「可是大眾給予的期待,給了我莫大的壓迫感。」女子接著說。「我們『七花二度』被人稱為西域最頂級的歌舞戲班,而我又被人稱作頭牌女伶,因此,大眾對我們的期望越來越深厚,也越來越偏離我們的初衷。我們和戲團長有著一致的方向,想要一起作出屬於我們自己的戲劇,但卻因為與普遍大眾的期望不符,幾個月以來我們收到的惡評是源源不絕。」
「妳是說,你們有自己對藝術的渴望與追求,卻和大眾所想要的不一樣嗎?」
「是的,我們安排了一齣六年前城內事件所改編的戲--內容是一名誤闖暴君領地且失憶的英雄,以其智慧破解暴君與其盟友的重重陰謀,最終成功解放城鎮擺脫統治的故事。只是,他們希望我們只要顯現所有女伶們的美貌,展現歌聲甜美就好,不必演出這種特別的戲劇。而這齣戲才演幾次,戲團長辨收到愈來愈多來信,要求我們只做普通的魚肉戲碼讓觀眾過過乾癮就好。我們無奈之下也只能照著做。這對常人來說或許沒什麼,但對我而言,是一種夢想的粉碎……」
男子沒有想太久,聽完她的話很快就開口道:「那,妳覺得妳的追求是對的嗎?」
她也沒有思索便直接道:「是。我認為表演者就是要讓觀眾們獲得最佳的體驗,不只是感官方面的滿意,還要讓心靈也滿足才對。」
「那就保持下去吧。」他直接斷言。「世上沒有絕對的『對』或『錯』,既然如此,那就將自己覺得是『對』的信念與心願貫徹到底吧。」
「我當然想過要持續下去了,但我們這些戲班演員深怕的,便是過度堅持而遭惡評廣傳,導致入座者大幅下降……」
「可是沒有艱辛難熬的過程,又怎麼會有真正令人滿意的結果呢?」
「既然您是做傭兵的,那請容我問您,若您的雇主付了大筆錢財,要求您去做與道德嚴重違背的委託,您會怎麼做?」她如此反問。
男子點點頭,他忍不住也嘆了口氣。女子見他表情如此,以為自己問錯問題使他想起傷心往事了,不過男子卻仍溫柔的回應:「以前我的確是那樣,只要是對我有絕對利益的,我就一定去做,這種幾乎無情無義的原則讓我的軍團的確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壯大起來,但這最終導致一場悲劇的發生:跟隨我多年的同伴犧牲的犧牲,叛逃的叛逃,連居住多年的本營都被毀壞又燒成灰燼。直到看著那樣慘景發生,我卻無能為力的那時,我才真正的感到後悔。
之後我花了將近五年的時間彌補那些過錯,重新奮鬥起來時,我才理解那個人告訴我的,『堅持不變的信念比什麼都更強大』這句話的意思。或許那段煎熬的時間會很長、或許美好的日子總遙遙無期,但我確信只要願意支撐到最後,哪怕中間停下來休息也不要緊,只要不是放棄,堅持下去,讓最後的你滿意的結果必然會出現。」
女子又嫵媚的摀住自己的笑,這次她笑得比先前都更開懷,但男子卻不太明白,她怎麼聽著這麼悲慘的故事還這樣笑。
她知道自己失態卻止不住笑,連忙致歉道:「失禮了,我只是……我只是覺得你的口音很可愛--」
男子當下脹紅了臉,「這……這是用來形容男子漢大丈夫的話麼!」
女子自己也搖了搖頭,這時她才意外發現的,與男子之間不知何時已經縮短到一個指尖的距離而已。
她匆匆的想再次挪開,卻在此時眼角餘光撇見男子的雙眼,那是炯炯如炬、確實可靠的眼神,不知為何的,她想移動的念頭忽然打消了。
「你也過得不容易呀,」女子靜了下來,情緒比一開始開朗的不少,「現在呢,工作應該還不錯吧?」
「還行吧,這幾個月剛好都待在隴城這,年底才會回去駐地去。」男子趁此多說了句:「妳也振作呀,等到你們再次演出屬於你們自己的戲時,我會去欣賞的……嗯?」男子忽然覺得左肩膀有些沉,轉頭看去,沒想到是女子主動依靠在他肩上。
或許是早知道他會意外,她自己也先開口:「雖然我們彼此還不認識,但,可以讓我倚靠一下嗎?」
他沒有推開,亦沒有拒絕,不過也沒有加以摟住她,只是輕輕問:「我叫公孫翔,河北人,字子羿。可否請問,妳的芳名是什麼呢?」
她微笑著回應道:「我叫做林蓮,鮮卑人,藝名蓮兒。」
隨後,公孫翔指著自己的心,對她說道:「『想要真正放心喜悅的笑出來,必須先經過無數悲傷的哭泣。』所以向前踏出腳步就好,不論妳的目標……」
蓮兒用手輕輕按住他的唇,雙方不再說話。許久,她才輕呼出:「謝謝你,能遇見你,很好。」
一開始公孫翔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是好,但,過了一陣子,他也接受了她的依偎。
初識的兩人靠得更近,在寒涼的冬夜中增添了一絲格外的溫暖。
那晚過後,蓮兒回到戲班與所有團員商討,並且用盡全力說服了戲團長讓他們重新上演他們自己編排的原創戲碼。
起初前兩個月果然還是受到大量負面評價,酒館入座量變少,官邸的邀約演出也迅速銳減。但在經過多次內容改良、演員鑽研、以及各種不同的戲曲嘗試後,觀眾竟然逐漸回來,而且開始對這些富含意義與鬥智情節的戲劇和氣勢磅礡的歌曲感到喜愛。
又過了一陣子,七花二度的名聲再次重新振起,甚至開始有不少中原人為一睹「真正的藝術」而遠赴西域來觀賞他們的演出,整個戲班與團員們的榮耀迎接來生涯的最高峰時期。
令蓮兒最難忘的,除了和團員們竭力的奮鬥、收到的第一封佳評信函、以及聽見曾經厭惡的人也終於喝采的情況之外。還有在這齣戲第一天重新上演時,就坐在最後排默默觀賞的那名男子公孫翔,直到如今已是滿堂彩時,他依舊在觀眾席內為他們鼓掌,且臉上一直仍是那祝福、並且欽佩的笑容。
年末,在七花二度的年度最終演出結束後,戲團長按照慣例放團員們各自回家鄉去,直到明年才會再重新聚集,但蓮兒並沒有離開城內。
她後來和當初陪伴她度過漆黑的男子公孫翔見面了幾次,兩人好像是被刻意安排的一樣,幾乎是一拍即合,很快的他們就能打鬧了起來,令旁人看了都以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一樣。
一年後,公孫翔與蓮兒在相愛之下成親結婚。
同時,公孫翔依舊支持蓮兒於七花二度演出,每年為期四個月的表演結束後他們才一起回到北方寒原,過上天候寒冷,卻是溫暖無比的幸福生活。
「想要真正放心喜悅的笑出來,必須先經過無數悲傷的哭泣--為了自己而踏出向前腳步吧,不論那目標是什麼。」--公孫翔、林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