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
「……傑克、傑克……」
無境草原上，一名像是人偶一般的銀髮少女，正暗自啜泣著。
少女坐在焦黃的草地，白皙的大腿上躺著一具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勉強可辨認出是男性。
方才激戰的氣息於此刻被深沉的哀傷所取代，少女在今天一連失去了三個重要的人。
父母，深愛的少年，曾是少女生活的動力，而今卻什麼也不剩。
晶瑩的淚珠滑落、滑落、落在已無氣息的少年唇上，隨即被屍體殘留的高溫蒸發。
不論少女再怎麼慟哭，少年也不會因此復活，所以少女收起淚水，故作堅強的微笑。
「結果，沒有守約的人是你呢。不是約定好了嗎？不會輕易去死的。」
男孩沒有回應。
「你這樣留下我，叫我以後要做菜給誰吃啊？還有誰會稱讚我的手藝？」
男孩仍舊沒有回應。
「你說你愛我，我也答應你了。為什麼，你還是走了呢？」
少女的笑容逐漸瓦解，淚水再次盈滿了視線。
「嗚嗚……傑克……」
「請不要急著下結論。」
一個渾厚，令人安心的男人嗓音響起。少女抬頭一看，只見一名身穿純白長袍，手持紅寶石長杖的白髮青年走到身邊，逕自蹲下細查男孩的狀況。
「請問你是……？」出於強烈的佔有慾，少女的疑心促使她將少年的屍首擁入懷中。
「放心吧，這傢伙……這位少年並沒有死。」
「什麼？」銀髮少女瞪大眼睛，並將少年抱的更緊。
白袍巫師見狀，不禁淺淺一笑。「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要收拾殘局的。」
「收拾殘局？你是誰？是巫師嗎？」
「不用我說的每個詞都重複一遍。況且，『我是誰』根本不是妳想問的吧？」
一語道破少女的心願，白袍巫師不等少女回答，續道：「這位少年現在正在死亡的邊界上徘徊，如果不趕快出手，他就會進入輪迴，再次轉生。」
少女聽不懂白袍巫師使用的艱澀詞彙，現在的她一心只想著少年。
「而我要說的是，我有辦法拯救他。」
「真的嗎？那請你快……」
「只是，我需要妳的協助。」
銀髮少女一凜，懷疑的看著眼前的白袍巫師。
巫師嘆了一口氣，解釋道：「雖然我現在的身分是個陌生人，但是無論妳相信與否，在十六年前，我曾來過這個村子，為了兩名出世不久的小孩。
「當然，這兩名小孩分別屬於不同家庭。其中一位是勇者的轉生，而另一位則是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孩。理應沒有共同點的兩人卻在同一時間出生，我覺得很奇怪，所以前來查看。
「我真正的目的是保護勇者的轉生者，所以我對另一位女孩施了咒語，強制將兩人的性命連在一起，妳們的命運彼此相繫，只有妳在他身邊時，他才能發揮百分之百的力量。
「這也就是我之所以需要妳的原因。妳可曾想過妳為何一出生便是銀髮？」
少女搖搖頭，白袍巫師繼續說：「那是因為，凡事都有它的代價啊。」
「所以只要我同意，你就能救回傑克嗎？」
「可以。」
「那我同意。」
不亞於先前少年眼神中的堅定，少女的雙眼也燃燒著命定的光芒。
原來自己打從一出生，就注定要為心愛的人付出。
「好，不愧是我選上的少女。」
於是白袍巫師閉上雙眼，口中念念有詞，長杖頂端的紅寶石微微發光。
少女的周圍出現由光點構成的魔法陣，咒語的力量逐漸滲透少女的意識。
魔法陣隨著白袍巫師的詠唱而延伸，將少女與少年包覆其中，少女的髮色也與魔法陣的銀光相互輝映。
少女只感覺彷彿有一條紅線，將懷中的少年與自己緊緊相依，兩人的回憶於此刻通通在眼前湧現。
無論是一起做過的傻事，無論是依偎在樹下談論著生活，無論是一次又一次的偷偷見面，這些都是少女與少年的共同回憶。
缺一不可，所以才彌足珍貴。
如果少年死去，那麼少女也活不了，必須要有這種覺悟，才有資格愛人。
「傑克，醒來吧？我真的好喜歡你。」少女落淚，髮色卻逐漸轉黑。
白袍巫師的詠唱速度加快，魔法陣逐漸縮小成一個光點，鑽入少年破損的胸口，而少年竟恢復了體溫。
「大功告成。」白袍巫師微笑。少女則驚訝地望著懷中少年。
少年先是恢復了呼吸，心跳穩定後便幽幽醒轉，雙眼迷濛，似是大夢初醒。
剛從鬼門關前回來的少年，腦子被一大堆迴光返照的片段塞滿而有些昏沉。
少女眼見少年復活，喜出望外，開心的將少年擁的更緊，幾乎令少年再一次迴光返照。
「傑克！太好了！你回來了！」
「啊啊，好痛！蕾貝卡，輕一點啦！」
白袍巫師看著眼前和樂融融的景象，只是苦笑。年輕真好啊。
活了幾百年的他，將古代精靈的魔法融會貫通，成為人類中最強、幾乎能與魔王抗衡的巫師，卻始終無法參透所謂愛情。
片刻，少年終於從少女的懷抱中掙脫，起身向白袍巫師道謝。
「就是你救了我吧？真是太感謝了。」
少女在少年身後偷偷望著白袍巫師，手仍挽著少年。
「也謝謝這位少女吧，若不是她，就算是我也很難把你救回來。」
「蕾貝卡？妳的頭髮……」
少年轉頭看著少女的改變，少女則渾然不解。
「別擔心，她只是恢復正常的髮色而已，不會影響身體的。」
白袍巫師補充道，少年才鬆了口氣。
「對了，那些魔狼……」
「我剛才已經把牠們全數淨化了，村民們都沒事，放心。」
說完，白袍巫師便從袖子裡拿出數隻布偶，少年發現這些布偶通通都是狼的形象。
「這些是魔狼嗎？」
「好可愛哦！」少女心花怒放。
「哈，我等一下會把這些狼安置在村子的周圍，替你們守護這個村子。」
白袍巫師法杖一揮，布偶便通通幻化成狼，在巫師的一聲令下後各自奔向不同的地方，顯然是發揮作用。
少年低著頭，似乎在想著如何開口。
如果說少年不知道這名白袍巫師的真實身份，那是騙人的。關於眼前的男人，少年知道的或許比所有人都還要多。
況且，少年如今已與潛藏體內的力量合而為一，關於前世的記憶也盡數回歸，若說不認識白袍巫師也不可能。
「你，就是約瑟夫吧？」
少女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白袍巫師則愣了一下，接著露出微笑。
「是的，勇者大人。」
少女雖然對於兩人的談話內容渾然不解，卻也懂得識相地閉上嘴巴。
「我心中的疑惑，或許只有你能替我解答。」
「你但說無妨，我盡力而為。」
「魔王，真的回來了嗎？」
少女聽到魔王的名諱，不禁打了冷顫。
「很不幸地，是的。」
白袍巫師神情哀傷，隨即說道：「所以，你沒有時間了。」
「但是我並不是勇者，我只是碰巧得到他四分之一力量的牧羊人。」
少年莞爾，摸摸身旁少女的頭髮。
「你可以選擇跟我一起旅行，像以前一樣。或是留下來，保護這座村子，保護你心愛的女人，然後等待死亡。」
「反正一定會有人來挑戰我的吧？跟我相似的人。」
「我已經問過『風』跟『水』了，他們都沒有要挺身而出的打算。」白袍巫師嘆氣，似乎感到非常煩惱。
「只剩下『火』了嗎？我真期待跟他的戰鬥啊。」
「難說，誰會知道你們這四個勇者轉生者腦子裡在想什麼，魔王都已經恢復大部分的力量，然後你們居然還在談情說愛？到時候世界毀滅了，我看你們要怎麼辦。」
「哈哈，生命自然會找到出路。」
少年大笑，還不忘引用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話。
白袍巫師無奈地嘆氣，嘴角卻也微微上揚。
「所以，我再問你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如果你是要我跟你一起旅行，去找別的力量繼承人，殺死他並將他的力量據為己有，然後再去跟恢復力量的魔王決一死戰，最後再一次把靈魂連同力量分成四等份送去轉生的話。」少年握著少女的手，決定再也不放：「那麼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我不要。」
「無論過了多久，你的個性還是令人不敢恭維呢。」
「畢竟我已經習慣了安逸的生活。」
「唉，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那就請你好好珍惜吧。命運最終會找上你，而且毫不留情。」
白袍巫師揮動法杖，身影頓時消散，殘影似的光點隨風飛逝，只留下少年，和少女。
在絕望的黑暗過後，升起的必會是最動人的黎明。
沒有重重險阻和迫切危機，那還算什麼冒險？
沒有經過曲折離奇的悲劇，哪能淬鍊出最堅毅不屈的性格？
沒有逆境，便沒有英雄。
正因為面對逆境，人才有可能成為英雄。
遠處的東方，正升起新生的一抹旭陽。
少年和少女望著彼此，心中都有千言萬語等待傾訴。
不過，屬於他們的時間還很充裕，他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促膝長談。
「剛剛那個人，是誰？」
「約瑟夫嗎？就是傳說中的那個大賢者啊，是我的老朋友呢。」
「真的假的啊？說好不要騙我的喔。」
「可是妳不是要我說謊嗎？怎麼又反悔了？」
「那個不一樣啦！」
「對了，蕾貝卡，記得不久前，我在開打前向妳告白，可是我沒有聽到妳的答覆欸？妳可以再說一遍嗎？」
「唔……」
「拜託啦！我好歹也為妳去了兩次鬼門關欸！妳就再說一遍嘛！」
「可惡……傑克大笨蛋！哼！」
「咦？蕾貝卡？等等我啊蕾貝卡，我可是死裡逃生的重傷患欸！不要跑……」
屬於兩人的和平日常，想必會一直持續下去吧？
就算失去了親人，也還有彼此可以依存。
誰說，謊言，便意味著欺騙？
即使謊言罪孽深重，也能成為刻骨銘心，亙古留存的，永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