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記得……我?」
我躊躇著,為應該回應的用語遣詞而停頓。
老人家瘦削的面頰,因為年邁而白濁的眼瞳現在看來神采奕奕,視線專注地抓住原本我離開的腳步。
他坐在大廳提供的訪客沙發上,或許,這男人年輕時曾受過嚴格的訓練也不一定?柔軟的椅面布料只坐了三分之一,雙手就貼在膝蓋上,挺直的背脊,更顯得兩側扶手的空蕩。
「呃!」拉回步伐的重心,重新在記憶裡比對我曾經面對的所有臉孔。
歲月的輪廓明顯刻劃在男人的前額與眼皮皺摺上,但似乎沒有打擊倒他,男人的聲音雖然低沈,卻精神飽滿。
他雙唇微張,像是準備再補充說些什麼,卻又停頓下來。視線在我身上繞過一圈,又像專注在確定什麼東西,最後,才停在胸前的識別名牌上。
沈默了一段時間,他低聲嘆息。我曾三次見過你……事實上,我一直在找你。
疑惑的感覺更加強烈,但我仍然是一片茫然,看著對方幾秒鐘後,為難地搖搖頭。
「真的不好意思,能請問老先生您的名字是?」
男人的視線最後離開卡片大小的識別證,像是陷入自己的沈思,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面向我,專注的看著。
「我的名字……已經70幾年了,我一直都是使用母親的姓氏,是的,你不可能知道的。」
愣了愣,我只能無奈地飄遠視線抿起唇角苦笑。移開的視線剛好掃向男人身後的方向,電梯門正徐徐滑開,穿著西裝或正式衣著的人們往各自的方向大步前進,可能是趕遞送某一份簽核的文件,或者準備到下一場的會議。
我抬起手心,招呼接待處的待命職員送上兩杯冰涼的開水。
同時腦袋一邊思考,今天要處理的事項有哪些,剛剛最後一項進度又完成到哪裡了?
「我擁有一張相片,雖然因為長年的藏匿和摺痕已經損壞非常嚴重……是我的父親與母親唯一的合影。當然,這張唯一的合照伴隨我母親悲傷的一生。」
他頓了頓後,繼續說道,「在背後的祝賀賓客中,父親當年的指揮阿多爾法斯準將也在其中。而你,雖然目光側開了鏡頭,但我可以肯定,站在準將身側那一位,就是先生你。」
只一瞬間,我所有的動作全都停頓。
沒有給予接續回話的反應,我猜測著或許他想試探些什麼?但是即使可以感受到男人看著自己的年邁視線,我也發不出任何一句堅定否決的聲音。
「……我的姓,取自母親的夏佩提茲,因為當時的狀況無法留下任何與父親有牽連的線索,聽說是阿多爾法斯準將作主的,以一位朋友的名字起名。」
『就已To的發音為開頭吧!如果孩子平安降生的話,希望他也能為我們的自由延續好運氣!』
「我的全名是托馬斯.夏佩提茲。」
「……這是一個好名字。」我緩慢說著,沒有選張椅子坐下,也沒有弓下身讓自己與他平視的角度,就只是微微低下視線。
「你也這麼認為,是嘛。」
沒有再得到自己進一步的回應,或許令這一位老人感覺沮喪,他的語氣中帶著無以形容的某些情緒。
意會到端著開水的職員已經走到身後的腳步聲,我伸出手接過托盤上的兩杯水,其中一杯遞向他,對職員表示暫時沒有別的需要後,頓了一下,又再請對方為我聯絡辦公處會緩一點進去的消息。
他用雙手接過玻璃的水杯,先是沈靜的看著水面,接著,緩慢的送往唇邊,喝了一點水,「在我的記憶中,一向很少有與父親的回憶……就連,見最後一面,父親也是與凖將並排在一起。因為士兵當時無法確認真實身份,於是將游擊隊員一路拖行到村莊,所以留著最後一口氣。」
那年我才13歲。托馬斯淡淡的補充上一句,家人們不準許母親踏出房門,所以當時只有我。
垂下雙眼,感覺呼吸像從肺部被擠壓而出,「夫人……你的母親,她後來過得還好嗎?」
托馬斯放下玻璃水杯,搖搖頭。「那些人,喜歡玩恐懼和猜疑那一套,只要逮捕任何的可疑者都會帶到農場或者村莊一遍。」
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偏過頭只是沈靜的,手指頭順著凝結在杯身的水珠垂直滑下。
彼此靜默地面對了半晌,就像話題到此,似乎可以結束了一樣。
「…………她的家族屬於親蘇,我們當時認為,這在一定程度上至少保障了她的安全。」
一陣沈默,年邁的雙眼繼續看著玻璃杯身的水珠。
慢慢,托馬斯非常平靜的抬起頭,安靜不動。我沒有看到他第一個反應的瞬間,如果不是懸在桌沿的左手僵硬收緊,明顯無措的話。
「你說過,一直在找我……為什麼?」提出問題的同時,我認真的看著他緩緩收回的指節。
瘦長、歪曲,修剪過的指甲扁鈍而且有裂痕,是屬於需要長期勞務、粗糙的手指。
雙手,應該是人類最常用來彼此交際、互相認識的一項工具。就在今天,時間重新讓我目睹,曾經在記憶中不經意參與的過去,讓我們頭一次彼此真正的面對面,用現今的模樣。
說實話,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當時……站在比士兵更後方的有幾位政府人員,有人認出你的模樣。」他終於出聲說話。
就像之前說,挑撥人們恐懼與懷疑,是那些人最喜歡玩的。
「村人們一直都在彼此懷疑誰是背叛者,那天,你也是被懷疑的其中一位。」
語氣中卻平淡的,像是就跟閒談天氣溫度是一樣的平常。
「不是我。」
「但你當時應該什麼澄清都沒有做吧。」「因為那沒有用處。」
「……也是啊。」
托馬斯表情苦澀低下頭,微顫的掌心包覆上眼匡,「總之,我也是這麼希望的。不管是以前,還是已經老了的現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和感受,要保持這樣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陷入一陣沈默,用拇指與食指揉柔鼻樑,閉上眼,像是在思索這一段話,然後緩緩地深吸口氣,用吞咽的一樣。「時間慢慢的又過了很久。」
「當時應該是1996年,時局已經漸漸穩定,我也娶妻,生下的孩子們都長大,就好像以前的一切就這樣!對於過去事情,它就像一本漸漸舊了的相簿,確實就擺在那裡,只是被新的時間痕跡一張一張蓋下去。」
托馬斯頓了頓,雙手壓在扶手上動了一下,重調整坐姿。「那天,溫暖的午後,誰都沒想到的一封邀請函,收信對象是我那早一步離世的母親,來自考納斯市政廳的發信。」
那一場集會是對重建地位法案的重要議會。
「……嗯。」我輕聲回應,將手中剩餘的液體大口喝下,入喉的開水已經升溫了,嚐起來不再冰涼。
「我是前一天抵達維爾紐斯的,坐在玻璃帷幕的旁聽席,從樓上向下望去,第一眼看見的時候,我很疑惑自己的記憶,你人就坐在會場角落,掛著名牌,處理事務的神情卻非常熟練,外表看起來實在與記憶中太過相像!甚至,不過只比我最大的孩子年長一點。我問了人,沒有人清楚你的事情,他們說你只是從考納斯過來協助的。」
「結束後回到家,我無法冷靜的思考任何事,第一個念頭,就是翻遍所有母親留下的東西,一直到找出那張相片。」說到這裡,托馬斯頓了頓,靜靜地吸口氣,已新的目光緩緩的抬頭看著。
「羅利納提斯先生,到這邊,你是不是還能懂我的感覺?」
……
…………彈匣裡最後一顆子彈被射在雪地上。
大步前進的士兵離開遮蔽的雪丘,向視野絕佳的空地開始狂奔好幾公尺。還有什麼比看著大屁股跑步卻沒子彈射下來更難受?副官抽出空匣,以尾指將新的彈匣巧妙卡在手腕間,準備裝填,等槍托再重架上肩目標已經跑開射程。
我們躲在枯枝搭好的狐貍窩,外面覆上一層泥雪,阿多爾法斯腳邊攤開畫滿暗號的地形圖,剛才逃走的士兵有可能會暴露出藏身處,他計畫趁夜色的掩護換下個據點。
『告訴我,一顆心臟被打進子彈會有多痛?』
『呃……』我抬頭愣了愣,然後回想,試著從自己曾經的戰場經驗,挖出最靠近死神的任何形容字彙。
阿多爾法斯收起地形圖,只是訕笑搖搖頭。
『一槍就死亡是軍人的慈悲,最痛的是,無法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死。』當時,那個總跟在他身邊的副官抽出獵刀,偏頭貼著下顎,示範從頸動脈削下一片一片。
「那種心情……其實跟背叛也有些類似吧。」我平靜說到。
沒有說的部分,關於那一些好久以前,內心與記憶烙下的話語和觸感。即使表面看似互不相干,但因為這一片土地與自己的密切連接,微妙的選擇和殘酷的偶然,精確成就了像是恰如其分的連鎖反應。
「在一則神話中,已死的人會帶著一枚銀幣,等著交給船夫卡戎,好做為度過苦難之河的代價。」
「我猜想,或許過去我也曾無數次有機會置身於河中,卻因為來不及帶著銀幣,才會始終離不開河流。」
聽完這話,托馬斯垂下視線輕晃了晃腦袋,頭往後仰靠上椅背。
我無法明白他這動作的意思。
「……我想過,去找出你出現的意義。」他緩緩說著。
「在之後又過了幾天,我前往考納斯市政廳,問遍了職員,但是很顯然你已經離開。」
「我調職了,重來到維爾紐斯工作,中間偶爾外派到別的單位。」
他笑了笑,「第三次見面,我55歲吧,政府已經承認了游擊隊的抵抗地位,我帶著孩子參加游擊隊員和準將的授勳典禮。」
托馬斯像是隨手的指向大廳其中一扇窗戶。那天也是像這樣,刮著冷風的天氣,有精美的花籃和國旗的三色綢帶,由禮儀隊捧著。
「要找到你不是件容易的事。」頓了頓,他以緩慢的動作掌心撐住雙膝離開座位,「更準確來說,你沒有在當天我預計的政府人員裡,一開始我向大家詢問,他們說你確實有參與這一件活動,但是幾天前就休假了!就在我幾乎放棄時,到了儀式結束,我才看見你穿著駝色的便衣,走向離場的其中一位女士。」
托馬斯的雙唇繼續動作,但沒有發出聲音。我看著他吞下一大口空氣,像是苦尋不著後面想說的話而停頓吞嚥,困在自己的思緒裡。
「你介意我抽根煙嗎?」突然,他壓著胸前口袋問
我搖頭回應,並示意以他的年紀已經不適合抽煙的事實。
「那你呢,會抽嗎?」
這個問句讓我遲疑了一下,然後才緩慢點點頭。
他發出笑聲,彷彿發現一個有趣的論調。
「你知道嗎,現在我也有孫子了,他們學校教的是稱做森林兄弟。」
「我個人是挺喜歡的,比起單純只用游擊隊稱呼的話。我的意思是指,比起廣泛的通稱,給予他們明確的定位來表現……對於國家的重要。」
最後的幾個字,托馬斯的語氣令人費解,好像是同時在嘆息一樣。
「所以,再次看到你的瞬間我就明白了。」
「明白?」大廳的通風系統沒有停歇,但是現在,我只聽到自己起伏的呼吸聲。
……我們失去的事物是否能與得到的成正比?
每一個並肩走過的人,我都盡力去記住他們的模樣,有些,活過了長久,更多的一些,則早早年輕就入土沈眠。
「我……一直無法確定你到底是誰?」
「那,今天之後,確定了嗎?」我忍不住的,勾起習慣性的苦笑。
身為人,或許最大的慶幸,就是不管好與壞,都會隨著他們的走呀走的,然後,帶進墓裡頭。
托馬斯笑了笑,沒有回應問題。
他稍微移動了位置,緩慢地抬頭面向戶外的玻璃牆看出去,外頭廣場上飄揚著四面旗幟,強風當中颯颯作響。
在代表歐盟藍底星環並排的另一側,黃綠紅橫向三色旗,以及另一幅,更古老的持劍騎士像。
他嘆了口氣,「至少重頭想想,現在就外表看起來,你還得叫我一聲爺爺!這也挺有趣的。」看著我,笑著說道。
眨眨眼,我頓時難以反駁。
帶著微笑的雙眼越過我,托馬斯的視線徘徊過整個大廳,然後,兩隻手輕鬆的搭在腰間皮帶上方。
「你就是你。」
「我看著你到現在,但是,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我想開了,或許,在你無意間的確短暫出現在我的生命,更準確應該說,你存在過我的出生,曾經,與現在。」
「但是,也就這樣了。」
偏冷色的室內燈光照射在蒼老的紋路上,看起來,實在與黯淡雪光下最後一次見到的那雙眼睛太過相像!
托馬斯轉過身,邁步就要離開。
「你的父親……道曼塔斯,你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我突然開口。
每一個故事,結局其實從不是一字一句就能夠描述完整。
回憶,代表的是一段走向結束的時間,那當中再有多少缺憾,也都已經發生了,刻寫下不得不接受的印記。
「儘管沒有實際面對面過,但我一直知道你。」即使我希望能試圖再補救些什麼,即使我無法知道該怎麼補救。
他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只是稍微側一點身軀。
既漫長且短暫一瞬的時間。
「羅利納提斯先生?」
認出是下屬的聲音,我下意識地看向後方,轉開視線。
看著Jocyte大步走過來,等我再回過頭, 托馬斯已經腳步跨出玻璃門,慢慢的最後身影也走遠了。
「那一位老先生是?」
「朋友………一位,好久不見的朋友。」
── ── 2018 6月7日
位於首都古老郊區孤兒院墓地,在經過DNA比對、頭骨分析後,準將阿多爾法斯·拉瑪瑙斯卡斯的遺體已經證實其身份。
同時發現配戴在身上的腰帶,繪有聖像樹葉、Gediminas之柱與鐵狼紋章。
已經站在現代的托里斯,面對沒見過的故人狹著回憶,推回奮力掙扎的黑暗時期,從以為塵埃落定的旁觀角度聽見自己從沒被忘記。
這是我在整理這篇時記下的大綱。時間點在寒冷的時刻,當時擁有立陶宛身份的人只能有三種選擇,逃離國土前往德國或美國、留在自己的土地戒慎恐懼、或者徹底成為親蘇份子。(立語)Daumantas Litvin 道曼塔斯.利特溫(俄語)Довмонт Литвинов 多夫蒙特.李維諾夫關於從頭到尾都沒正式出現的副官,姓名設定非常有歷史!用來紀錄並表現出副官的故事性。事實上,似乎就因為太古老,其實道曼塔斯不論哪一國都已經少在用來當名字了(笑)估狗搜尋也只會找到聖人像www名字取自羅斯與立陶宛兩位同名的大公,姓氏是斯拉夫語變化而來,意思是“立陶宛的人”嗯,希望還能有機會再多寫一些。他的夫人,同時托馬斯的姓氏 夏佩提茲Sepetys 是取自並借用當代有名的立陶宛裔小說作者。作者曾表示過,祖父身為立陶宛軍官,為了家庭躲避當時的戰爭而移民美國,至於仍留在立陶宛的一眾親戚則得毀掉一切痕跡,避免被舉報肅清。以前只知道森林兄弟,這次認真去翻了更詳細的記載,然後當中常提到阿多爾法斯·拉瑪瑙斯卡斯準將是真實的,據維基的更新,今年西元2018.6.7找到被秘密埋藏的遺體了……願神祝福一切默默逝去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