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噗浪上有朋友許願想看我的工作案例分享,正好今天一連遇上三個院外心跳停止的病人,可以一起呈現,以下細節經過微調以維護病人隱私。
這天我在鄉下的急診室,附近十幾公里最大的醫院,無線電呼叫「十分鐘後外傷 OHCA」,OHCA 是院外心跳停止的縮寫,直白一點就是到院前死亡,然而現代的死亡並非一翻兩瞪眼的事。
到院前死亡的病人們,如果是由 119 送來,急救都是從現場就開始了,人活著的基礎不外乎血液循環和呼吸,所以急救也是這兩件事,胸外心臟按摩來提供血液循環,呼吸的部分,當然無論救護車或醫院都有設備,不需要用原始的口對口人工呼吸。
收到無線電呼叫,我們一夥醫生、護理師和專科護理師就湧進急救室準備,有的準備壓胸機、有的準備點滴和強心針、有的準備氧氣設備,病人推進來的時候一面沿路壓胸,看起來是個中年女性,頭部和耳朵內流血。
接上心電圖監視器,有看到跳動的波形,但這是假的,心跳的目的是血液循環,只要沒辦法形成脈搏,就沒有血液循環的效果,這時我們已經架好壓胸機、由嘴巴插入氣管內管再接上呼吸器、並且打上點滴開始給強心針,在這些支持下,能不能恢復循環,老實說就看她的造化,如果造成心跳停止的原因可以逆轉,時間也還沒久到造成永久傷害,就還有機會。
我推來超音波機,幫她檢查有沒有內出血,但腹腔、胸腔、心包膜內都槓龜,全身上下看起來除了頭部之外,都只有輕微擦傷,應該就是腦出血了吧?我和前輩都想。
急救室外只有穿著國中制服的少年,原來傷患是他的媽媽,載他放學回家的路上,因為路面顛簸,撞到路樹,竟然栽進水溝,要知道鄉下地方的水溝比人還深,被載的兒子毫髮無傷,但也只能等消防隊來救援。
「媽媽剛掉下去的時候,你叫她有反應嗎?」我問。
少年面無表情說:「她有反應,但好像意識不清,之後……她有在哭。」
「從她掉下去到消防隊把她拖上來,大概多久時間?」我又問。
「十幾分鐘吧?」少年想了一下後回答。
故事很典型,頭部外傷造成腦出血,血塊漸漸擴大,人開始意識不清,最後血塊壓到控制呼吸心跳的生命中樞,便面臨死亡,如果真的是這個情況,我們的高級心臟救命術(ACLS)對她的幫助不大。
半個小時過去,打了十次強心針,然而每次確認脈搏都毫無動靜,心電圖監視器上的波形間隔也越來越長,對脈搏停止的病人要急救多久,目前為止在醫學上也沒個定論,三十分鐘就是個約定俗成,會不會回來,有時候早就看得出來,對已經回天乏術的病人持續壓胸,就只是壓斷肋骨而已,時間久了,斷裂的肋骨傷到肺部,便從氣管內管冒血泡出來。
最後一次停下壓胸機、確認脈搏,依然沒有動靜。
「就到這裡吧。」前輩說,「頭上的傷口縫起來,下面的血泊整理一下,再讓家屬進來看。」
「不用無菌手套了吧?」我問了自己都覺得沒意義的話,這不是我第一次縫死人,但對於不用打局部麻醉、不用鋪無菌單的縫合,還是有種微妙的感覺。
後來自然還有很多程序要處理,不過縫起那個傷口就是我在她身上做的最後一件事。
第二個到院前死亡的病人是個七十歲的阿伯,外觀看起來沒有外傷,但冰冷的四肢可以感受的「死亡」的質感,同樣一夥人七手八腳幫阿伯急救。
「AED(自動體外心臟電擊去顫器) 不建議電擊。」消防隊的救護技術員邊搬病人邊向我們交班。
雖然所謂的急救常被解說為「壓胸、電擊」,但其實電擊只對某些心律不整導致脈搏停止的病人有效,在所有到院前心跳停止的病人中,適合電擊的不到一半。
我把阿伯的嘴巴打開準備插管,裡面滿滿的食物,還認得出嚼碎的米飯和肥肉等,是因為嗆到窒息而死嗎?
好不容易把壓胸機、靜脈管路、氣管內管都搞定,我抽空出去,跟來的家屬是個哭哭啼啼的阿婆,剛剛阿婆在洗澡,突然聽到「砰」一聲,連忙擦乾跑出去,就看到阿伯倒在地上,阿伯除了失智以外,沒有什麼慢性病,這兩天也沒說哪裡不舒服。
回到急救室,又到確認脈搏的時間,我行禮如儀往阿伯的鼠蹊一摸,想不到傳來意外強勁的脈搏。
「回來了。」我說,急救室裡所有人突然都轉向這裡。
「量血壓!」護理師小組長趕緊提醒。
我站在床尾,看著心電圖監視器上快速的心律,不久血壓量出一個過高的數字,不過這些都是強心針的暫時效應,這些從死亡中復甦的病人都還站在鬼門關口,如果不找到讓他死去的原因──而且還要他命大,是可以治療的原因──他很快就會回到原本死亡的狀態。
「做心電圖吧!」我突然想到,這是所有恢復循環的病人的例行公事,主要用意是找到心肌梗塞造成脈搏停止的病人,這些病人可以去做心導管通血管。
心電圖看起來有心肌受損的現象,不過到底是血管塞住造成心肌梗塞,還是呼吸停止後的缺氧造成損傷,乍看不容易判斷,在我來得及打電話給值班心臟科醫師之前,便聽護理師回報一個不妙的血壓數字。
補水、升壓劑……我們勉強撐住阿伯的血壓和心跳,讓他做完頭部電腦斷層,確認沒有腦出血,我終於撥出給值班心臟科醫師的電話。
「這是心臟後壁的心肌梗塞。」心臟科醫師一看到心電圖就說,「導管室的人剛做完一臺緊急心導管,我趕快打電話叫他們留下來。」
最後一個也是我午夜下班前的最後一個病人,是個瘦小的阿公,救護技術員推進急救室的樣子很平靜,嘴巴裡也沒有塞他們通常會給到院前心跳停止病人換氣的喉咽氣道。
「先確認家屬有沒有要急救。」護理師小組長很機警地提醒,有些老人家久病纏身,逐步邁向死亡是可預期的道路,確實沒有必要在他上路前折騰這一番。
來的人是媳婦,我直接請她來病人旁邊,告訴她現在病人已經死了。
「等他兒子來好不好?」媳婦問。
「要急救現在就要做,沒辦法等一下再救。」前輩直白告訴她。
「那就不要。」媳婦堅定了,「他以前有交代,如果怎麼了,不要給他做這些。」
還沒架好的壓胸機停在半空,原本要插管的我也停下手邊動作。
「他原本狀況怎麼樣?可以走路、自理生活嗎?」雖然知道現在停下來,對阿公來說就是沒有下一步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他究竟發生什麼事。
「原本都還好,他上去神明廳,好久都沒下來,我上去看看,就發現倒在那邊。」
「最近有哪裡不舒服嗎?有什麼慢性病呢?」
媳婦支支吾吾,雖然知道他上週才剛從附近另一間醫院出院,但確切的病因不清楚,這兩天也只知道心跳快,我問了一堆癥狀都沒有。
「是因為之前生病,才決定有萬一不要急救嗎?」我試著問。
媳婦搖頭:「他很久以前就這麼說了。」
到頭來我還是不知道什麼樣的緣由促使阿公如此交代,也很疑惑,當我們手邊對抗死亡的技術這麼多又這麼少,多到可以讓心跳停止不再等於死亡,少到幾乎沒有多少能根治的病因,到底一個醫學專業者的良心中,「不急救」的界線在哪裡?「死亡」的界線又在哪裡?
這三個故事沒有所謂「結局」, 但它們講的是我們所有人共通的結局,這年頭的死亡大多在醫院發生,但我看得越多,越不懂死亡是什麼?只能說說我看過什麼樣的情景,權充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