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黑鍵
達利立於浴室,端詳著鏡中的自己。裸著上身的他正在刮鬍子。
以一名資深戰士來說,他不算健壯,這陣子過著全新生活,更顯得發福不少。但任何一個目睹他身驅的人,都能從其上密密麻麻的傷痕,一窺之前他是過著何種艱難的生活。
雖然,這些傷絕大多數都是所謂『同胞』帶給他的,只有少數幾道大片爪印,是魔物所傷。
達利下意識撫摸自己的肚子,端詳那道手掌大小的疤痕。腦中浮現的地獄景象,仍是無比清晰。
相較之下,此刻的他無疑生活在天堂。達利再次看了看浴室裡的沖水馬桶,微笑著--他和雪莉一直能夢想住在大宅子裡,沖水馬桶無疑是這些年最具代表性的貴族之物。
卡希娜圓了他們的夢。這位家業雄厚,人脈諸廣的騎士長,安排他和友人搬入皇家音樂學院鄰近的一棟樓房:五房三廳,建有小花園與琴房,不但如此,卡希娜更承諾負擔他們在音樂學院就讀的所有開銷。
代價只是每週須繳交書面紀錄,並向卡希娜回報就學期間的調查發現。三人原本就對蒂瑪西亞的音樂史感興趣,皇家學院的圖書館更是如入寶山,興奮都來不及了,自是盡心盡力,想要做到最好。
喬喬不知道替他們爭取了什麼--想到那位性格躁進,高深莫測的少年,達利著實懷念。
自搬來這後,就再也沒有喬喬的消息,想從卡希娜那兒了解什麼,她卻是避而不答,後來,面對這個問題的態度更是古怪。
達利自是擔心,當初他們幾個死裡逃生,喬喬會使用黑魔法,肯定騙不了卡希娜,同樣的,拉克絲也是避而不談。他們這些老兵本就和卡希娜、拉克絲有著地位差距,一旦對方刻意保留,實在難以得知喬喬發生了什麼事。
達利知道他和雪莉、鮑伯的生活,恐怕是喬喬犧牲了什麼為他們換來的。儘管心中並不踏實,無能為力的他也只能接受高層的安排,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步入客廳,凝視著不久前才剛換鼓皮,煥然一新的爵士鼓。客廳的偌大空間,同時也是絕佳的練習室,至於隔音問題,住在附近的人恐怕早就習慣。
客廳中,除了達利的爵士鼓,還擺放了一臺自動演奏鋼琴,樂聲輕快,旋律悅耳。達利看著坐在沙發上寫作業的雪莉,竟握著羽毛筆打起了盹。
談到機械與齒輪工藝,大陸上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皮爾托福城邦,然而,這種技術一旦涉及音樂,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得上蒂瑪西亞,這正是為什麼每年都有無數音樂學子,對前來蒂瑪西亞留學驅之若鶩。
自動演奏鋼琴所使用的打孔紙捲,體積必須一個成年男子雙手環抱,這才扛得動,實際演奏,是一首長度約七分鐘的樂章。
『迅捷奏鳴曲』這是他們這週從圖書館得來的發現。再讓卡希娜過目,抄錄一份完整樂譜後,這捆笨重的大紙捲,就連著樂聲留在大宅子裡,供他們欣賞,洗滌身心!雪莉已經不知聽了多少次,達利和鮑伯也是。
此刻,他們的好兄弟鮑伯正在學院用功。達利和雪莉這對情侶,是因為今日沒課,這才起得晚些。
做了簡單的點心作為早餐,達利來到雪莉身旁,溫柔將她喚醒。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的男朋友,從沙發上坐好的雪莉,不禁露出幸福的笑容。
「親愛的。你覺得他們進展如何呢?」將雪莉一把抱起,達利談到了正在學校的兩名室友,氣氛顯得八卦起來。
「你管他們……嗯,有時我真覺得,索娜這樣的好女孩,配給鮑伯實在,」這話在他們的好友面前,自是不能說出口。現在四下無人,雪莉也就毫無保留地評論這對出雙入對的男女。
他們口中的索娜,是這棟大宅子原本的住客,也可以說是三人的學姐。卡希娜對這位年紀尚輕,正值青春年華的小妹妹,並沒有交代太多,在最初打照面時,可以說是神秘感十足。
然而,鮑伯第一眼見到索娜時,驚為天人的駭然態度,無疑嚇壞這位年輕女孩。
更扯的是,鮑伯的妻子在戰爭中死去,現在孤身一人,他像個情竇初開的處男就算了,自己的男朋友居然也一個樣!想到這兩個男人最初的表情,雪莉就有氣。都三十好幾了,沒見過美女嗎?
或許這也怪不得他們。索娜除了在音樂上有著遠超過他們的造詣,她更是個大美人。氣質出眾,容姿秀麗,最誇張的是,索娜明明身材纖瘦,卻有著極為豐滿的胸部,連同為女性的雪莉都看呆了,那兩個臭男人自然抵擋不住。
提到索娜,雪莉雖然未特別注重外表,仍為自己的處境黯然神傷--她在魔鬥凱薩一役時全身浴火,現在變得膚色黯沉、頭髮稀疏。和索娜這樣的大美人比,無疑是醜小鴨與天鵝共處一室。
命運是公平的嗎?雪莉固然為自己成了醜八怪感到無奈,這條命卻是喬喬撿回來的,她和達利至今過著夢寐以求的生活,可謂圓滿,實在不能再多要求光明之神賜與更多。
嗯……命運恐怕是極其殘酷的吧?想到索娜完美的外表和琴藝,同樣有著一道缺憾,和達利談論時,兩人也不禁感慨天妒英才。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是索娜個性內向,加上鮑伯和達利目光如火,他們花了非常多的時間與這位室友溝通。
不知道過了幾天,鮑伯這才發現索娜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他與旁人的交流,全靠琴聲。
一個大美人如果無法言語,這樣還會有人契而不舍、苦苦追求。那這樣的男人若不是真愛,就是單純迷戀女方的肉體。觀察了幾個月,也曾私下找鮑伯談過,雪莉認為自己的這位好兄弟,執著前者的可能性,要來得高一些。
不過,雪莉還是很怕鮑伯傷到索娜。再怎麼說,索娜是這間大宅原本的主人,他們寄人籬下,也不知道騎士長,和索娜是什麼關係?
從索娜身著的樂袍,雪莉猜測這位琴藝高超的美女,是一名流亡的艾歐尼亞貴族。這樣她精緻的五官與獨特氣質,就能說得通,藍髮也不是蒂瑪西亞人的特徵。
「難道鮮花不能插在牛糞上嗎?牛糞再怎麼不堪,也是能給予養分的。」拿肥料來比擬老友,雖然不怎麼好聽,對於雪莉的諸多想法,達利並不認同。
「你也不想想他們兩個差多少歲,都快一輪了。說到這個……達利哥哥,你到底何時才要娶我?」這對情侶在沙發上相擁,忽然,雪莉話鋒一轉,凝視達利的眼神無比溫柔。
「我…」達利的神情複雜,說到他們這對,也是有許多故事。他們也都三十好幾了,一路艱辛走來,沒有任何事情能將他們分離。現在過著宛如小說的幸福生活,說不定是該互訂名分的時候……
「我們請布維萊爵士來為我們證婚吧?」在皇家音樂學院就讀,此刻又算是卡希娜那派的人,達利的這道想法雖攀龍附鳳,卻不難實現!
然而,當雪莉抱著男朋友歡呼大叫,思考著該怎麼發請帖,腦中滿是籌備婚禮的點子,一聲巨響竟踹破門板。
闖入客廳的狩魔獵人男子,眼神嚴峻的他著黑色皮衣,膚色黝黑,散發無比驚人的氣勢。他手持驅魔聖槍,更震懾著兩人。
達利與雪翻到傢俱後頭,右手結起防護罩的咒印。他們本就經驗豐富,遇到這種程度的突襲,仍閃電應對,絲毫不像半年沒上戰場。
皇家音樂學院的地理位置,和光明魔法學院一樣,是王都中少數的真空地帶,使用魔法不會被城牆吸收。因此,鮑伯和雪莉可以發揮平時水準,光明魔法甚至會大幅增強。
同樣的,前來的狩魔獵人亦是如此。槍聲大作,男子的聖槍擊發四枚光彈,聖氣飛竄,直指客廳最顯眼的目標--自動演奏鋼琴。
「黑人,你在搞什麼東西?我幹你媽的!」認出來者是誰,達利氣得大吼。自動演奏鋼琴,無論在這塊大陸的哪一個地方,都是無比高價,他們宅子裡的這架,小倆口用一輩子的積蓄恐怕也買不起。
『黑鍵』聖槍雙俠的路西恩。
每逢冬季,約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時候,這對武功高強的夫妻檔就會返回王都做一陣子的歇業。他們的別墅就在附近,身為舊識,大宅裡的每一位住客(索娜例外)都知道有一天會和聖槍雙俠碰面……絕不是像現在這樣搞破壞!
「鮑伯跟那個女惡魔搞過了嗎?他現在在哪?回答我。」狩魔獵人質問時,情侶倆頓時感到手腳窒礙,難以呼吸。這是狩魔獵人獨有的靈視能力:路西恩正在掃瞄他們兩個,確保沒有被惡魔附身。
就在此時,蹲於桌旁的雪莉,感到自己光著的腳踩到一個小硬物,分神的她細看,莫不駭然,堅持了一會兒,她仍是叫出聲來,壓抑不住心中恐懼。
昨晚書寫一整夜的樂譜,音符竟呈暗紅色。雪莉踩到的,是一顆牙齒……從她處理過這麼多離奇事件的經驗上判定,那個牙齒,是嬰兒的。
自動演奏鋼琴,蛆蟲從裂了的缺角緩緩爬出,裡頭的運作核心,是一個倒逆的黑色十字架。
逆十字?薄霧教派的分支?可、可是……
雪莉越想越害怕。因為她非常肯定,自動演奏鋼琴,在最初時絕對不是這樣。自己本就是個龜毛的人,初入大宅時,她可是反覆檢查多次。畢竟,皇家音樂學院和光明魔法學院一樣不受城牆保護,同樣的,達利和鮑伯也小心翼翼。
「女惡魔的房間在哪裡?」路西恩的話無疑給了雪莉一記悶棍。她確實曾在經過走廊,或站在門口時,覺得索娜的房間陰沉沉的。但她想,這或許是因為索娜的房間沒有窗子……她這樣熱愛音樂,心地善良的女孩子,怎能忍受房間沒有陽光射入?
「黑人,房間的事等等再說。我們先去找鮑伯。」達利拾起由雪莉抄寫,血跡斑斑的樂譜,淡淡道。桌子在聖氣掠過後,浮現了數道血手印。
三人全速趕往皇家音樂學院,此時正值下課,與魚貫而出的青年學子爭道,更加深他們的不安。
方才路西恩的聖器釋放,許多殘破影像湧入兩人腦海:凌辱、焚燒、虐殺、酷刑。
他們住的是兇宅。
「太誇張了。我們住了這麼久,居然全然不覺?我們好歹……也是光明之神的擁護者啊!」跟在狩魔獵人身後,兩人的疑問如排山倒海。這段期間所獲的幸福,居然是建築在深藏王都的邪惡之上?
「你們打從一開始,就受樂聲的鏡花水月影響。先別管這個。」奔入廣場,靈視全開的狩魔獵人也顧不得他人目光,或會引來什麼騷動,他在眾目睽睽下躍上牆,沿著鐘樓外緣迅速上攀。兩人沒有這種飛簷走壁的本領,只能沿著鐘樓內樓梯盡快跟上。
鮑伯,正坐在六樓的音樂教室,凝視著舞臺上獨奏鋼琴的美人發呆。失了神智的他目光換散,嘴巴喃喃有詞:
「約翰、我現在該怎麼辦?這男人還是發現我了…」
嘴唇張合的無疑是鮑伯本人,鋼琴聲中交錯的,卻是帶著嘆息的女聲。
「如果不抵抗,這個女人的肉體會隨我一起消逝。抵抗了,我就再也藏身不了。為什麼……我只是想過平凡人的日子。為什麼要逼我?」
當狩魔獵人與樓梯間的步伐越來越近,索娜停止右手的動作,左手仍緊掐和絃的琴鍵--時間停止。
約翰,是你嗎?
她怔著凝望教室半開的一扇窗,方才施展的空間轉移技巧高群,霎時,一名少年正坐在窗緣。
「你是誰呢?我是第一次看見你。你給人的感覺和約翰好像。召喚師?你是來…助我離開這註定的死局嗎?」
少年沒有說話,比了個噓的手勢,眼神示意索娜放輕鬆。
少年在安撫完索娜的情緒後,便消失了。離走前,他從臂上擠出一顆寶石,將它捏碎成粉,灑向教室的桌椅。
『詭計之霧』
索娜目光一柔,壓著和絃的右手,即刻放了開。隨著音樂一停,時間重新流動--鮑伯恢復了神智,原本坐在鋼琴前的藍髮美女,仿佛換了個靈魂,驚慌失措從臺上跑向鮑伯,尋求他的保護。
「惡魔的氣息消失了?為什麼?」
破窗而入的路西恩,儘管為靈視之眼的異常感到訝異,他仍毫不考慮,朝鮑伯與索娜開火。
「黑人!你瘋了嗎?」儘管知道聖氣彈不會致人於死,將索娜緊護在懷的鮑伯仍怒吼著。僥倖避開槍林彈雨的他,將一張椅子踢向狩魔獵人。
鮑伯自然想不到與舊識的重逢,竟是莫名其妙開戰了,但他現在只能將心思全放在守護索娜。他念著咒,將踢向狩魔獵人的那張椅子炸開成無數破木屑。點燃。他在教室陷入火海的同時,抱著索娜,破窗從六層樓的鐘樓一躍而下。
「等一下啊!黑人,你不覺得,應該給索娜一個解釋的機會嗎?或許,她……」見鮑伯在空中滑翔,幾乎可以說是拼盡全力,隨後趕上的雪莉一邊施展水球滅火,邊勸阻道。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現在索娜身上的惡魔氣息完全不見了。
雪莉非常害怕舊事重演。
「你們不要被他騙了……現在事情變得更加麻煩。有更高階的法師在幫助那個惡魔。」路西恩在觀察教室內的魔法軌跡後說道。事實上,根本沒有魔法軌跡,只有煙霧與燒灼的飛灰。索娜的惡魔氣息消失,遠遠超出路西恩對魔法的理解。
但是,路西恩知道那是什麼:詭計之霧。他們在趕來王都的前幾天,都在惡補資料--有關於一個鮮少人知道的傳說。
「你不會真的想殺死她吧?拜託…不要啊。」達利自然是無法理解路西恩在做什麼。他只覺得,這件事實在太像數年前發生的憾事。
「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射穿那個女人的頭。別攔著我。」路西恩仿佛從達利的眼神中讀出什麼。於是,他刻意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