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見清清水邊翩然飛舞的流螢,描繪不出花香淡雅宜人的百合,昭告著盛夏到來的,只有那冰沁中帶著微甜的水無月,以及兩人因戲水而濡溼的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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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訣】第六章
「嗯──妳就是那個孩子嗎。」
漆木底勾勒金紅花紋的椅上,一名身著杏黃綴粉櫻色彩蝶窄袖和服的美豔女性,慵懶地斜倚在椅背上,含笑的鳳眼微微瞇起,饒富趣味地審視著面前的女孩。後者卻只是垂著頭,似是在沉思些甚麼,壓根兒沒有在意過那位女性的存在。
『明明是很厲害的能力啊。』
面對自己的敵人,卻還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奇怪的人。」
「妳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呢。」
聽得面前之人調侃的輕笑聲,皊忙暫時擱置了心底迴盪的話語,淡然道:「萬分抱歉,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身處敵營還能如此心不在焉,該說不愧是時間溯行軍嗎……實在是難以理解。」
「審神者與時間溯行軍相互對立、水火不容,殺了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自是不必我費心思去想。」
見皊的神色平靜無波、頗有將自身生死淡然處之的模樣,女人的笑靨亦越發明豔動人。
「那要是我說──殺與不殺,全端看妳自己的意思呢?」
……敢於違背時空政府的宗旨,想來,她定不是位普通人。
皊輕抿起嘴唇,一弓身,將額頭深深叩地。
「我的身分,你們再清楚也不過……若能留我一命,自當心甘情願聽憑你們差遣。」
「……」
得生我幸,不得我命。
兩人之間的空氣彷彿凝滯,卻倏地被一陣沉穩的大笑所劃破。
「妳本來就沒打算殺她的,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吧。」
……咦。
「我總得要試她一試吧。」女人無奈地歪了下嘴角。
「妳就是那個孩子吧。」無視於她的視線,一身深藍色狩衣的男子在有些愣住了的皊面前彎下身子,「啊、是叫甚麼名字來著……」
「三日月你也真是不長記性啊……」
「哈哈哈,畢竟我可是活了千歲以上的老爺爺了啊。」
正當兩人一來一往、毫不相讓的當兒,伴隨著一聲長嘆,鶴丸國永走入房內,把即將發生的唇槍舌戰及時打斷。
「你們倆也先向皊說明事情始末再說吧,她都呆住了喔。」
「竟然被鶴丸說教了,都怪我自己又被三日月牽著走了……」
小聲嘀咕完,她略微整衣斂容,遂對著皊拋出一段驚人之語──
「我希望妳能成為下一任審神者。」
包庇時間溯行軍,如今又要時間溯行軍之人成為審神者。
豈不太過荒謬。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很看重妳。」
雙手忽地被握住,她下意識想要甩開,卻有一段心聲不受控制地在腦海湧現。
「『妳的能力既然能感覺到尖銳的惡意,那麼也必定能感覺到溫柔的善意吧。』……」
「重要的是,該怎麼去控制感知與否。」
女人愛憐地揉亂她的頭髮,幾絲垂落的碎髮搔癢著她略紅的臉頰。
「妳覺得不想在意的、不該在意的,那就試著去忽略它;而妳真正在乎的,便慢慢地、一點一滴的去理解它。……終有一天妳會明白,這份力量絕不是甚麼令人可怖的東西。」
既真摯,又溫暖。
是她在時間溯行軍的軍營中、在那個不配為稱做父親的男人身邊,從不曾感受過的。
「謝謝……。」
從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哭,還是在數年前得知母親去世的時候。
原來哭泣並不只是因為絕望,高興的不知如何是好,也是會哭泣的。
不禁暗暗慶幸著,這雙一絲光明也看不見的眼睛,還至少能流下眼淚。
『明明是很厲害的能力啊。』
吶,鶴丸國永。
我還是不明白,純白色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顏色。
可是……我想讓自己的能力,成為你所說的那樣──
鮮明,而又純粹。
一如初遇時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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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籌交錯、笙歌喧嘩,筵席間,歡顏笑語幾時絕。
皊來到本丸的隔天晚上,因著鶴丸國永與三日月宗近一搭一唱的苦苦哀求,審神者在正殿舉辦了宴會。惟當時有大半的人出外遠征,來者寥寥無幾,所幸還有些素愛歡鬧的,宴席間仍不失歡笑聲。
「別再喝了。臉都紅透了喔。」
「有甚麼關係,我到時再讓近侍──讓你送我回房間得了。」
「能被主上如此信任,真是令人高興啊。」三日月宗近寵溺地將斜靠在自己肩上的審神者攬入懷中,「不過、入了房裡……爺爺我可不知會做些甚麼事呢。」
「……你這為老不尊的臭老頭。」她假意鬧彆扭似的不去看三日月宗近那雙足以魅惑人心的美麗雙眼,只偷偷地環住他的後背,臉上紅暈漸深,不知是因醉酒或羞赧而起的。
「照這樣子,主人應該很快就會成為人妻了吧。」
「也會有小孩子吧。」
「包丁、毛利,你們在說些甚麼呢。」
在包丁藤四郎與毛利藤四郎正討論得興高采烈之時,一期一振悄聲無息地出現在兩人身後,粟田口一家圍在他身邊,對著大難臨頭的兩人又是扮鬼臉又是竊笑。
還真是熱鬧啊。
相比之下,時間溯行軍的軍營簡直跟死城似的。唯一聽得清的人聲,大約只有人犯臨死前的絕叫而已。
「妳不過去和大家一起嗎?」
本當是宴席間最好於引起騷亂的鶴丸國永,此刻卻一反常態,同皊一塊坐在僻靜的角落,沉靜的眼神如同在守望著眾人一般。
「……我不懂。」沉默良久,她細聲答道。
「不懂甚麼?」
「以前……我能感覺到的,只有惡意和恐懼之類──晦暗而混濁的感情;然後,從審神者──從葦月小姐的身上,感覺到了善意。」
她向前伸出手,卻只觸及一片虛無的黑暗。
「但這肯定不是全部吧。雖然生氣著、無奈著,同時卻又感到高興、忍不住想要守護,這對我來說、太過複雜了……」
即使伸出手也仍然甚麼都抓不到。
「當人們懷抱著那些感情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
「妳想知道,我為甚麼說妳的能力很厲害嗎?」
聽見鶴丸國永突然說起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她明顯愣了一下。
「……嗯。我想知道。」
鶴丸國永滿意地注視著她認真的表情,好一會兒,方才閉上眼,嘴角牽起一抹灑脫的微笑。
「人所表現出的並不全是真實。有時看的見了,卻反而看不透了。」
清風拂過,酒上一彎弦月轉眼即碎。
「而妳卻能直接將虛假的表象視而不見,直接觸及那些人所不願面對的自己。」
「……一般人都會討厭的吧。」
「我倒是期望著──有誰能觸碰我心底隱藏的真實呢。」鶴丸國永一派輕鬆地聳了聳肩,「嘛、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不知不覺就把過往埋藏得太深了。」
「要理解你,總覺得要花上一段漫長的時間……」她狀似苦惱地將頭埋入膝間,細語呢喃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毅,「但我還是想這樣做。」
「這個請求也並不是非要妳答應不可,為甚麼這麼爽快地下決定呢。」
「嗯……」猶豫半晌,她才不太肯定地答道:「──有點像是葦月小姐對三日月宗近懷抱的那種感情、吧。」
「……是嗎。」
這可真是讓我驚訝。
「在妳理解我、理解自己的這份感情之前,我哪裡也不會去的。」
理解了我的妳,還會對我抱持著這份感情嗎。
如果是妳,肯定能給我令人驚訝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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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邁入盛夏時分,綠影扶疏的的油桐樹隨清風搖曳生姿,白花翩翩飄落,為樹底流水聲淙淙的池塘平添幾分雅致。
如果忽略這燠熱的天氣的話,皊還是很願意去庭院裡遊憩的。
「已經兩年了啊……」
這段時間裡,除了為日後接任審神者一職而努力練習運用靈力之外,她也逐漸明白了人類所懷抱的複雜感情是為何物。
唯一怎麼也無法名狀的,就是三日月宗近與葦月之間的那份情意。
連帶地,她也不懂自己對鶴丸國永,到底是懷著怎樣的想法了。
「這下還真的得花上一段漫長的時間了。」
煩躁地在涼蓆上翻了個身,為了甩去心底的鬱悶,她開始回想起那些比自己更晚來到本丸的人,在見到自己之後各形各樣的反應。
原因無他,是因為皊刻意不將自己看不見的事實告訴他們。
『妳的感覺竟然如此敏銳!看來我的鍛鍊還遠遠不夠……』
『欸欸!?妳明明比起看得見的人還厲害啊!』
除了鶴丸國永,再沒有任何一人是從初見時便看出來的。
「是因為他和誰都不一樣,我才會如此在意他吧。」
「妳在自言自語些甚麼啊?」
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明快嗓音,她慌忙坐起身,將有些滑落的領口重新撫平,「我說過好幾次了,別突然闖進來啊。」
「我也說過好幾次了。人既生於世──」
「要是缺少驚嚇的話,心可是會先死掉的。」
即使是習慣了的默契,仍免不了為此感到欣喜。
「真是,今天本來還想在涼蓆上懶洋洋地躺一個早上的──」
「話別說得太早,我可是盡心盡力為妳準備了一個大驚喜啊。」
「十有八九又是新的嚇人玩意兒……唔。」
她還未嘟囔完,口中突然被送入一塊冰涼而扎實的糕點。細細咀嚼,還能嘗到淡淡的紅豆甜香。
「喜歡嗎?」
「非常喜歡!」毫無猶豫地脫口而出,下一刻她才驚覺自己的回答太過不經思考,臉頰驀地一熱,清了清嗓才復而開口:「這個點心有名字嗎?」
臉都紅透了還想故作正經,妳也實在是……。
「嗯。這是在六月三十日這天才能吃到的和菓子,叫作水無月。」
「欸?可是它的味道還挺清淡的……」
「水無月和其他和菓子不同,不會過於甜膩,作為夏天的消暑點心正合適。」
鶴丸國永隨興地盤坐在她身旁,悄悄瞥視著她因好奇而略微偏過頭的模樣,不禁淡然一笑。
「去年也是這樣,整個夏天總是看見妳在涼蓆上睡著,對於味道偏重的食物更是碰也不碰。」
轉而仰望窗簷下水藍色的風鈴,清脆和悅的風鈴聲在風中作響,令他回想起去年此時,她在收到這份禮物時開懷的笑靨。
「所以我想,如果是水無月的話,妳肯定會喜歡的。」
「……結果反而是你先理解了我的全部啊。」她揚起一抹無奈的笑。
「我並不在意妳要花多少時間去理解我。」
「可我在意。」
她懊惱地搖搖頭,話語間是毫不掩飾的堅定。
「我不想平白的接受你對我的好。」
「……」
獨自走過歷史長河的他,竟也有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時候。
「接──招!」
「嗚哇!」
伴隨著吶喊聲,一道水柱不偏不倚地朝房內招呼過去,頓時間兩人的衣裳全都溼透了。
「鶴爺、皊,你們也一起來打水仗吧!粟田口一家也參戰了喔!」
「這可真是嚇到我了啊。」話音方落,鶴丸國永將還有些措手不及的她拉近,站起身來就往歡鬧聲不斷的庭院裡直奔而去。
簡直像是在逃跑一樣。
「我一直在不斷等待著甚麼,但只有這次,不是孤獨一人──還有妳陪伴在我身邊。」
「我不想看到妳為了我的事而煩惱。這點時間,也不過是我漫長生命中短暫一瞬的等待罷了。」
這樣一段短促即逝的自白,終讓那些她所知曉、卻一再錯過的鶴丸國永的過去,一點一滴被再度喚起。
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人,因著他的瀟灑、因著他性喜歡鬧卻不失沉靜的姿態。
可他孤獨的過去,卻沒有任何一人能理解。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背靠著鶴丸國永溼透了的衣衫,她淡然說道。
「是嗎。」
幾度視而不見,終究還是躲不過的。
「這還真是個驚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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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黃昏到來,眾人才收拾起玩心,各自回房換上乾淨的衣物。要是渾身溼透的樣子被葦月看見,少不了要惹來一頓罵。
「很冷嗎?」
「稍微,有一點……」皊瑟縮著身體,止不住的打顫。
「再走幾步路就是我的房間了,先拿我的衣服去穿吧。我會在門外等著的。」
點頭應和過鶴丸國永的話,不久便來到了他的房間前。
「玩的挺痛快的。」靠在門板上,鶴丸國永說道。
「我也這麼想。」
將手放在門板上,彷彿能感受到那人的溫暖。
「跟你在一起,我很開心。」
「這下換成我被搶先一步了。」
沉默良久,他壓低了聲,低啞的嗓音帶著明顯的猶豫。
「……就算這樣,妳對我的想法也沒有改變嗎。」
「我無法化解你過去的孤獨。」她站起身,額頭輕輕抵上那可靠的背影,「但我想陪在你身邊。讓你不至於到現在,仍是孤身一人。」
「這種感情,肯定就是『喜歡』吧……。」
她再也捨不得讓鶴丸國永等待一分一秒。
就如此刻的自己。
落霞從敞開的門扉間灑落,在兩人的身上留下斑駁的殘影。
「嗯……」
冰冷的水滴從頸間滑落,卻冷卻不了她越發灼熱的體溫。
「謝謝妳。」
「那是我要說的話。」
短暫的話語過後,兩人再度雙唇交疊,綿長而繾綣。
在掩上門的昏暗房間內,再無任何顧忌地宣洩對彼此的愛意。
多麼渴望這段時間能恆亙不前。
──可命運終究殘忍地忽視了他們的期盼。
「鶴丸國永。」
在門前顯現的,赫然是三日月宗近的身影。
「主上下了命令,讓你和皊隨同第三部隊出外遠征。地點是──」
相伴一生,也只是一場幻夢。
「……我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失去重要的人。」
方才說完,壓切長谷部便行色匆匆地出現在皊與三日月宗近的面前。
「主上,有時間溯行軍的消息了。」
「地點呢?」
猶豫地凝視著她微紅的眼眶半晌,在三日月宗近點頭示意下,壓切長谷部下定決心地開口。
「──石田三成與德川家康的爭戰之地,關原。」
「……!」
全因那場戰役,鶴丸國永就此不告而別。
他那樣殘忍地離開,留她孤單一人,也終究沒能守護住兩人所想保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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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