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的早晨,在工作開始前我大多會查找一些小說作品的評述,一方面複習對某些作品的記憶,另一方面是醒腦外加閱讀他者的理解。
太宰治是當中被我調取次數最多的一位作家,尤以《人間失格》為當中之最。然而像這樣一部我個人認為足夠「平易近人」的作品,甚至是擅於自曝的作家性格,仍然有人的理解與我印象中截然不同。
好比,有網友在閱讀完《人間失格》後,即便隱約感受到太宰治的「可憐」,卻依此得出了「長得帥、裝憂鬱就會有女人喜歡嗎?」的想法。
像太宰治這樣的性格,縱然外貌姣好是許多人印象中給予的評論,他的秘密也許單一來看並不複雜,性格軟弱或身分上的孤獨,或個體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孤獨,可若將數個秘密放置在同一處的時候,我不認為「因為他長得太帥又很憂鬱,於是女人都會倒貼」是一個足夠精確和全面的評語。
要不是把女人想得太簡單,便是把太宰治看得太簡單了。
不喜歡太宰並非什麼問題,討厭太宰的可多著。但若足夠貼近太宰,會發覺像其這樣怯弱又時常給旁人、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人,實際上是很難真心去討厭他的——這和外表和憂鬱不盡然有關。
偶爾,有些不盡熟悉的網友會發信與我談天或詢問,大抵都會提到太宰,所幸這些人並未說出令我瞠目的話語。倒也還記得有人問我太宰治心中的「女性形象」這種比較細微的提問,也順道問起了我心中的「女性」是如何,但我忘了當時如何回應。
基本上,我一向尊重每個人當下的主體價值觀對文本、作者的詮釋,但,基於本人對太宰治的理解以及判斷,某些價值觀我仍是恕難同意。太宰治已經足夠誠實了。
太宰治曾說,不說出口的,一點意義也沒有。然而太宰治說出口的,也不盡然能使人察覺其深意。當中恐怕更多的是當事者的悟性和對他者情感的理解擴充。
我也希望告訴任何仍在學習的人,少用包含著「肯定」意義的詞彙來論斷一件事物。像有人曾說過我就是一個XX(自行代入字詞),這樣的評價我想就精準到太過偏頗了。
尤其讀文學的,必須知曉自己仍有許多值得擴充的地方,思想上得保持著開放的態度,以及對個人能力的無力有所體悟,並對他者價值觀上的細節有所觀照。
拿一個《人間失格》裡面的情節來說,葉藏與女友靜子以及其女兒同居。對應的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的太田靜子以及其女兒太田治子。
葉藏出門喝酒兩天以後才回來,他躲在門外聽見靜子與女兒正等著自己回家。女兒問靜子:「為何爸爸要喝酒呢?」
靜子回她:「爸爸可不是因為喜歡喝酒才喝的。只因為他人太好了,所以......」
葉藏在門外看到這一幕,心想:「她們兩人真是幸福。像我這種渾蛋夾在她們兩人之間,總有一天會毀了她們。啊,倘若上天肯聆聽我這種人的祈禱,我祈求您賜給她們幸福,就算一生只有那麼一次也好。我好想就地蹲下身,合掌祈禱。但我悄悄關上門,再次前往銀座,從此再也沒踏進公寓半步。」
成年後的太田治子在《所謂的父親》一文中提及:「每每在《人間失格》中看到這段話,無論是高中時代還是年過四十的當下,我都會想大哭一場。」
縱然太宰自殺的時候,治子年幼,毫無對父親的印象,恐怕心裡也默默埋怨著這位將她與母親所拋下的男人,但她也許同樣從父親的作品中,看見了那位隔著一扇門,心裡默默對上天祈禱著她們母子幸福的,自認為沒辦法給她們幸福的父親。
幸福於我而言已不敢奢望,而我不願打擾妳們的幸福。罪多者,其愛亦深。理解苦痛的人,越能理解愛的必要。
我很抱歉生而為人,然而妳們不必抱歉,在沒有我的今後,自有幸福由妳們去追尋。我的不幸是沒有拒絕的能力,所謂幸福,我卻沒有插足的餘地。
不告而別的確是最大的失禮,但如果你還不懂太宰式的溫柔,我不怪你。
在你因著他對世間絕望的言論而同樣對世間感到灰心喪志的時候,他反倒會露出調皮的笑臉,以開玩笑式的自若朝向你揮手。
你會在此刻鬆了一口氣,以為他將繼續活在世上帶給大家安慰,卻發現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離你很遠的地方,你瞪大了雙眼想立即衝過去拉他一把,這才驚覺他前一秒逗著你笑的面容,其實爬滿的都是自己因為活著的無能為力所露出來的苦笑。那種無盡的孤獨從他的腳下蔓延開來,在將要碰觸到你以前又立刻停下,把你與他分隔在遙遠的兩端。
當你想要橫越過那些孤獨而靠近他時,他卻率先對你露出異常寂寞——但依然是笑著——的面容,裝模作樣的嘴角仍保持著上揚狀態對著你說:
「不要絕望,在此告辭。」
圖片為生田斗真主演的電影《人間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