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從那天以後,女物會乖乖吃飯也會乖乖讓我補充藥劑,現在比較少窩在紙箱中,通常是在摺疊床上玩圓筒投射機,不然就是拿貓頭鷹鬧鐘壓紙,努力在畫紙上寫字……它顯然完全不想隱瞞自己識字的事情。
順便一提,我是怕它一整天待在床上不好,所以才給筆跟紙,原先是想看它畫畫,誰知道女物卻對寫字比較有興趣。
「要不要寫寫看關於自己的故事?」
今天早上,女物吃完早餐就跑去拿紙塞到貓頭鷹鬧鐘底下準備開始當小作家時我隨口一問,它沒有回應,拿著筆在畫紙上寫字,等晚餐時我走過去看,女物寫的東西非常有個性地無視我的要求。
雖然這樣是被踩在頭上,可是該怎麼說,這情況我一點也不生氣,女物現在的狀態很像機械師全神貫注在自己所愛之上,彷彿就是為此事而活,我很喜歡這種專心一致的態度,雖然它是在我家用我的紙、筆、貓頭鷹,還無視我的要求非常自我地寫出一篇可愛的小故事。
「今天是小兔子呀。」
它非常喜歡描繪小動物,雖然贅詞有些多,而且故事內容沒有邏輯可言,我依舊覺得這是一篇很可愛的故事,能從女物的形容看見小動物在畫紙上打滾。
我真的很意外,它是如此有趣的奴隸。
上完課後我特地去書局買隱形橫線筆記本,還挑了支智慧筆,它是一種特殊筆,賣點不是輕盈的金屬外殼而是裡頭的特殊墨水,可以透過筆身的小齒輪調整出墨的深淺程度,寫出來的字用手抹過去也不會糊,還可以拿普通的橡皮擦輕鬆修正,是一款價格親民又大受歡迎的筆。
這支筆剛推出來時造成一大轟動,然而最讓我訝異的,是它的創造者為院長。
之前曾問過他為什麼有興趣製造機器以外的東西,院長說是因為之前用鉛筆畫設計圖時一直抹到圖稿很煩,就乾脆自己弄一支識相的筆出來……現在想想,市面上許多發明的確都是被逼煩後出來的。
我滿心期待女物拿到的反應,結果它卻是冷冷看著,然後歪頭皺眉,當我以為是前主人曾經拿這支筆幹過什麼時……女物拿起智慧筆往畫紙上撇,發現沒有墨汁出來又是歪頭,接著看我。
「筆的齒輪還沒轉開。」我提醒著,女物的助聽器應該有正常運作才對,它卻還是一臉無法理解的樣子,我這下終於明白女物不是不喜歡智慧筆,而是根本沒用過。
「這樣。」我在它面前示範該怎麼轉開來使用,它瞪大眼睛看完後自己弄一次,表情總算有些驚訝了,不過很快放下來,改拿起桌上的普通鉛筆。
「不喜歡嗎?」我略微吃驚,正常反應是迫不及待想使用吧?
女物抬頭看我,遲疑幾秒後點頭,手指緊緊夾著普通鉛筆,就開始低下頭在我新買的筆記本上繼續寫故事。
我只好將智慧筆自己收著,改去拿削鉛筆機跟其它新鉛筆,女物面無表情的接下,我覺得它應該在開心,因為現在沒有寫故事而是將鉛筆們小心拿在手上,好像小孩子在數手上有多少根機械手指一樣可愛。
女物將這些鉛筆跟圓筒投射機放在一起,我怕它睡覺會不小心戳到自己,只好再找鉛筆盒出來,然後看著它把過去寫的畫紙與圓筒投射機還有鉛筆盒都塞在自己打石膏的左手包紮上,雖然很想提醒它那不是包包,女物卻反而比較有活力點了。
現在越來越有自己在養人型小動物的錯覺,說出去多半會被笑吧,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奴隸,或許真如院長所說,我腦袋有洞。
日子又開始慢慢平靜了,花的醫療費也逐漸減少中,我現在只擔心月底要吃土,然後又發生一件事情——某天早上我起床,發現女物沒有乖乖出現在桌子旁邊吃早餐時立刻往摺疊床看過去,不在那裡,心臟瞬間緊繃,在紙箱裡發現它小小身影時才鬆口氣。
輕輕拍它的後背,女物仍是動也不動,我感覺到手掌下的溫度有些高,拿體溫計一測它果然發燒了,明明昨天還很開心寫一篇文章給我看,內容是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將一批機械師打趴的故事。
它在說什麼我知道,只是沒必要計較。
「還好嗎?」
我問著,它勉強張開眼睛看過來,手指無力調整助聽器上的齒輪。我決定先讓女物躺在摺疊床上,然後翻出藥箱,治療發燒的藥還剩一些,它勉強吞下去後繼續昏睡,我每隔一段時間會測量體溫,依舊高燒不下。
這情況又要花錢了。
「這是排毒不順。」
醫生說完後仍是一臉不敢置信他在替女物看病,「這奴隸之前受過重傷是吧?我想那些醫護人員有用特效藥,特效藥能幫助傷口快速癒合,但是毒性很強,在身體累積過多就會變成這樣,因此這段時間您應該多讓奴隸喝溫水,看是要勞動流汗還是頻繁上廁所都行,促進身體的循環就對了,把毒素排出來。」
「喔……」我記得當時那些醫護人員可沒有提醒這些。
「它身上的控制器還沒有拿掉吧?我等等開乾渴劑給您,打一次就行了,那個藥會讓奴隸想喝水,這兩個月就讓它不停喝水,一天不能少於2000cc也不能多於5000cc會水中毒,然後注意不是一口氣灌,我知道您們機械師很喜歡講求『效率』,吃藥什麼全是胡來。」
「這應該是刻板印象。」
至少我第一天會乖乖遵守,正想塞遮口費時醫生推拒了。
「行了,我知道您不想被人察覺行蹤,保護病人隱私本就是醫生的事情,即使進來看的是它。」醫生使喚一個眼神、手隨意一搧,當我帶女物出去後,護士已經搬走它剛剛坐的椅子,換了一張新的進來。
女物有氣無力的牽著手,走到一個地方時拉手的力氣有些重,我以為它昏倒了,回頭望去女物漫不經心看向一家娃娃店,櫥窗上擺滿許多可愛的動物娃娃,店門口豪不意外貼有『奴隸禁止進入』的標語。
也是,那種地方奴隸進去,弄髒娃娃可是要買下來的。
我不理它,買紙筆已經夠了,這些日子的開銷不能再多。
「快點走吧,雨變大了。」
它搖晃著腦袋繼續走路。
回到家後我拿一個隔熱不鏽鋼杯,在上面貼張寫著『一小時要喝一杯溫水』的紙條,把杯子放在它面前,猶豫一會招手,女物本來要在摺疊床趴下去,看見時緩緩爬起來,站到我面前。
我將摺疊床放在貼近廁所那邊的牆,才讓它繼續睡,現在時間差不多該出門去上課了。
外面天氣遠比之前濕冷,雖然現在還是早上,烏雲卻厚厚一層遮住陽光,從天而降的雨滴如一粒粒飽滿的大麥苗砸來,手指搓揉空氣有些濕,我想這天氣對裝有機械義肢的人來說很麻煩吧。
今天的天氣讓我不寒而慄,當快到學校時發現不對勁,感覺有種渾然天成的殺氣在空氣裡流竄,雖然特意抹去了,但是曾去過戰場的人都不會忘記這種特有的氣息。
有些學徒興奮的想弄清楚怎麼回事,有些則縮著脖子跟我一樣不喜歡這殺氣。
離開。
憑著直覺,我當下調頭走。
即使頻頻回頭並沒有人在身後追趕,我還是忍不住加快腳步,只想遠離那地方越遠越好,整顆心臟也懸吊起來,一腳踩到水坑噴出水花,無視旁邊路人的大呼小叫,這時居然還有小吃攤依賴著小帳篷遮雨擺攤,空氣瀰漫股炒肉氣味,胃部裡一陣翻騰。
其實說我是離開戰場,還不如說是逃出來。
當時天氣也是這樣,空氣中瀰漫屍體焦味與機油臭,我躲在屍體堆成的小山中逃避爸爸派出來的追捕人員,身上渾是惡臭與爛泥巴,已經分不清楚身上的黏液是機油還是屍油,那情境讓我絕望,不管怎麼躲他們總是會追上來,最後在大雨中噴發藍焱槍,一種有腐蝕性的特殊火焰,將那一疊疊屍體全部燒個精光。
這擺明了,爸爸寧願我死在戰場上,也不願讓我像個懦夫逃離戰場。
軍用搜查犬怎麼說還是機靈,阻礙的氣味少了,一下子能找到我藏身的地方,滿身的屍臭與泥巴再也掩飾不了,當時手腳被咬出不少坑坑洞洞,我記得自己邊跑邊喘氣,鼻腔全被自己的呼入又呼出的氣體堵住。
在自由的入口我看見哥哥,他面無表情地舉起手上的槍,一發子彈穿過肩膀,如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狼狽跌倒在地,嘴裡嚐到不少泥巴。
哥哥笑一笑嘴角很快彎下,他將我從地上拖起來往水勢浩淼的人造河邊走去,又開一槍在大腿上打洞,我痛苦得無力呻吟,他拿著呼吸罩戴到我頭上、放掉一半的氧氣後鎖緊。
他接著說了一句話,我還記得,儘管當下意識早快撐不過去。
哥哥說,如果我想當膽小鬼就去吧,活下來算是運氣好。
然後他又朝我另隻腿開槍,再一腳往腹部用力踹去——暴漲的河水一下子將我完全吞噬,一拉一扯的強大力量不停襲來,我以為自己死定了,還好沒有,意識昏迷之後睜開眼,是個和平又寂靜的世界。
我平穩地躺在河邊,河水像是棉被蓋住下半身,一滔又一滔輕輕撫摸而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星空在閃爍,空氣甚至還有些鮮甜,那是沒有槍聲沒有彈藥也沒有機油臭味的一晚,霎那間我忘記自己身上所有傷痛,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和平。
是的,那是和平。
書籍上說再多,也沒有人體會過的滋味。
我急忙奔回家將女物搖醒,趕緊讓它穿上雨衣後自己也偽裝一下,將重要東西全收入背包中,把它的圓筒投射機與鉛筆盒還有畫紙、筆記本也全塞進去一個小包包裡,女物一臉無法明白,我沒有時間解釋,啟動房子裡的隱藏開關,將地下室的出路口遮蔽。
「乖點。」
伸手摸摸女物的頭髮,我讓它自己揹那個小包包,一起離開這地方。
學院裡有殺氣,多半是戰場上的士兵帶過來的,而殺氣這麼重,一定混有前線機械師在裡頭。
我不想賭裡面有沒有哥哥,也不想去看是不是政府那邊派來的,這根本是要人選半死不活還是半生不死,目前先拋棄現在的居住地躲起來還比較保險,講師曠職什麼交給院長去煩惱就行了。
趁現在早晨人還算多,我帶著女物搭上城內火車,兩張普通票還可以負擔,我選擇最角落的位置,火車上只有隨車搖搖晃晃明顯睡眠不足的大人,還有少數幾個精神飽滿的孩子在嬉鬧。
旁邊突然有股重量一推,我看過去,女物揉揉自己的臉頰、努力睜開眼睛,剛剛多半是它重心不穩撞過來吧?我拍拍大腿,它毫不猶豫趴下來,額頭摸起來沒有一開始燙,女物一隻手緊緊抱著小包包、另隻手則緊緊抓住我。
如果我被找到了,它一定會被殺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