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丶遗c出門和回家途中的巷子,有一隻蟬抓著不屬於牠的磚瓦牆,沒有發出鳴叫。
隔天早晨的暑修,牠同樣在上頭沒有離開。牠緊抓著的牆上除了斑駁的污漬外,勢必是沒有樹液可供牠吸食的。牠似乎不怎麼餓,或者是趁我不注意時已經吃飽了回來。
當天夜裡,買完夜宵時發覺牠已不在牆上。陣地已經轉到了地面,身體捲曲在一塊,六腳朝天。
又隔天,螞蟻的情報系統發現了牠,在牠身上輪番爬上爬下,以牠為端點,小黑點連綿成一條細線,延展到不知哪個地方去。一切都是沉默地進行,就像牠亦不曾發出聲音。
倘若我閱讀過更多的書籍和自身的領悟,我想應當有更適宜的詞彙來形容這種狀態和觀察。但我此刻也不願調取曾學過的經驗來加以解析,我想在最初的碰面,牠或許就已預料到此刻的結局。
同一時刻,在窗外的其他蟬鳴仍透過玻璃傳遞進來。那是屬於仍活著的那一塊,我不曉得喊不出聲的是否年老氣衰,或自知沒有與人鬥爭的勇氣或覺悟,連喊聲都沒勁。牠是因為搶不贏那些佔據樹幹汁液的其他「蟬黨」,還是沒人願意與牠交配?
假設這都不是。那何以在屬於牠的季節裡,卻選擇獨自孤身,在沒有食物與關愛的牆面上凋敝,做個不願與他者為伍的個人主義者?
老舍有篇名為《駱駝祥子》的作品,是描述勞動者祥子從對社會滿懷希望,經歷了欺騙與壓迫,最終淪落成對社會無愛又無希望的個人主義者的悲劇故事:「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裡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老舍似乎批判著個人主義的一種生活方式??晌艺J為,倘若一個集體融入不進去又不斷受傷,朝向個人主義的道路會是一種必然(如果他無法將此內化成一種覺悟的話)。我們不怪誰,老舍最後也是被紅衛兵批鬥,被侮辱與毆打,最後獨自跳河自盡。
我們不怪他。個人的力量是微弱的,但當自己成了集體的受害者,遠離群體是相對安全的。
如我這代的青年,我們沒經歷過文革(那不是我們這裡的事),沒經歷過二二八,沒碰過白色恐怖,甚至沒摸到戒嚴與解嚴的交界。我們喊著尊重個人的標語,舉著民主自由的旗竿,都是建立在數以百萬計的犧牲品上頭。
但你我都明白,個人主義式的生活至今仍是被批判的。眼下,許多青年提倡做自己,但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仍需要摸索。只是某些情況下,做自己已被扭曲成肆意妄為,合理化傷害他人的一種藉口。
摒除上面的情形,「做自己」本身的宣揚,便是於集體壓迫下的反作用力。有多少人被迫成為個人主義者,甚至對集體漠不關心。即便在客觀事實上,一切的發展都是由集體來推動,強大的個人匯聚起了其他個人成為集體。但那些集體的意念勢必要將某些不適宜的個人來淘汰,敵不過集體的,於是被孤立、被切割,成為被現實個別擊破的犧牲品。
倘若我們無法成為集體,也無法成為強大的個人。那你我都將成為時代過渡期間不被記錄下來的過渡者。
昨日,劉曉波病逝的消息傳到我這來,他是集體主義的嗎?還是個人主義?其實一切無關緊要,至少他是強大的個人便已足夠??晌蚁胨乃季S大致牴觸了當局的集體利益。他是一粒美好的種子,我想在某處他已經開花結果。我想學他。
想在集體中當一位強大的個人,想學魯迅、想學鄭南榕、想學太宰治、想學芥川龍之介,想學的實在太多,我想先學會理解自己。
即使此刻的我仍不夠複雜,但我想自己不至於沒有一套對事物和生命的理解,同時對於自己有一種寬容與嚴厲。那是難以解釋的,是在得獎當下立刻鞭笞自己,在落獎時立即原諒自我的方式。否則我無法成為強大的個人。
在這個屬於蟬的季節之中,牠們螫伏於土內以年為計。在幼蟲時的牠們或許並未對這世界有過詮釋,只是被包裹在土壤中耐心等待,每個個體都堅信,當自己破土而出時,新長的羽翼足以令牠們親身體驗世界,新長出的口器使得牠們飽嚐汁液流過喉部的實感,新長的鼓室使牠們鳴叫與求偶。
那時的牠們不知是否記得父母對牠們的叮囑。是否記得父母告誡過牠們的那些對於世界的理解並內化成一套足以對兒女解說的理論。
母親教導說,不要獨自面對,要學習傾訴和依靠集體,不要忽視與你有關的人嗎?
父親教導說,得會獨自面對,要學著堅強和獨立自我,不要干涉與你無關的事嗎?
牠那麼耐心地等待和期待,只有父母對牠們說過話,牠們會記得嗎?牠們抉擇得出應當如何去應對這個世界嗎?
那隻在我回家與出門和回家途中的巷子旁的牆上,此刻已被螞蟻吃食的蟬,牠記得嗎?還是選了一套錯誤的思維,覺得後悔莫及了?是相信集體,然後被集體傷害,還是相信個人,然後孤絕地沒有同伴?
牠是否已在有限的時間裡頭,完成了牠的傳承計畫,在土裡默默扎根繁衍。是否同樣如牠的父母叮囑,長大後要當和你一樣的個人主義者,還是告訴尚未孵化的兒女,不要獨自一人默默求生?
在這樣專屬於蟬的季節裡,生命的消逝必然伴隨著重生和輪替。無論是樂觀的、悲觀的主義者,個人的、集體的主義者,無數次新生與消亡,大多只是成為生命延續的工具以及生活角落與自我毫無關聯的背景畫面與時勢流變下的過渡者。
你我勢必都希望自己幸福美滿,心靈祥和,人人純淨良善。但客觀的事實上,有一群蟬霸佔了樹幹,就會有蟬吃不到食物;有一群人得以同時交往十個女友,就會有十個男人找不到伴侶;有一群人占據了資源,他們一點也不願意分給你。
這種殘忍是一種普遍現象,大多數的你我什麼也不會被留下。某些不幸的故事裡的主角,就是因為什麼也沒得到,最後什麼也沒能留下就死去。有時,無關你是善或惡,努力或頹喪,生活仍是原來的樣子,生命仍是原來的那樣,老舍說過:「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並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些?!?/font>
然而,大多數人都關注在個人而忽視了集體。自私本身並無錯誤,但在現今社會諸多宣揚「個人」的流行當中,倘若有餘力,仍是建議多提取資源去關愛他人,偶爾為集體做出貢獻是相對不被集體排斥的選擇。
若你問我,憑什麼我被世界傷害,還要求我去幫助這世上的人,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不是挺好的嗎?
《駱駝祥子》裡的祥子最終被作為個人主義的批判的理由之一是,其作為一位不斷趨於自我與自私的個體,在無瑕顧及他人的情況下,反倒更無法照顧自己,只會變成更加極端的個人主義。
講求個人沒有問題,但自我與集體全然切割是可怕的。當你因孤寂而想被擁抱,並不會被人擁抱,因為你不曾擁抱過他人;當你因受苦而想被安慰,並不會被人安慰,因為你不曾安慰過他人;當你遇上困難需要幫助,因為你不曾幫助過人,誰也不會來幫助你。除非你將個人轉化為強大的自我,足以在情感和物質條件上自給自足,但個人是難以成長的,這必須仰賴某些天賦。
可無論是走何種道路,無論是被現實所逼而專注個人還是集體,是自私還是無私,一切都該自然進行。集體高度凌駕於自我或自我高度凌駕於集體都有著艱辛的一面,中庸之道是相對合適的選擇。
老舍還說過:「既然要強並沒有用處,可是毀掉自己也不見得高明?!?/font>
假若你不想關心整體的大現象,只想探求自我的幸福,正猶豫不決要走向集體還是個人。如果你問我,倘若我真心憑藉著相信人的善還有個人的溫恭謙讓善良敦厚勤樸老實......去學習當一個不這麼自私的人,學習愛與接受、包容與原諒,同時努力去愛人。
會有人愛我嗎?我能被愛嗎?我能確保不被傷害嗎?
我目前的理解是,愛與傷害是並存的,走向集體,個人就必須有所退讓。要知道,這社會有人因個人而亡,也有人因集體而滅。
如果你仍不理解,執意問我更白話的解釋,又問我世上到底有沒有不被傷害的一套邏輯可循。
我會給你沉默。拒絕回答這個答案會傷害到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