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眼的海岸,年紀越大,離情越甚,也漸漸明白,唯一不變的是任何事物都會改變。
望不到家,也不會望見外婆,她不會來送機的。航空站的門只有一線之隔,卻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臺北與北竿,四十分鐘的航程卻是好遠好遠。
二十二年,除了外公病重去世那年,每一年馬祖的夏天,我們不曾缺席,連鄰居都等著我們回去,只要有我們就有熱鬧,外婆更何嘗不是年年盼著我們回去,又不捨我們離開?
曾經我怨恨觀光客,在這趟以前我都怨觀光客,排斥那些「外來者」,嬉遊的沙灘被蓋成了公園,一望無際的星空被點起了燈火,純樸的村落多了隨地吐檳榔的移民,老人家聊天打牌的街道充斥著遊客,老房子翻修成餐廳或民宿,空地長出了攤商,飛機上更不再全是熱絡打招呼的福州話,而是班班爆滿、一位難求的返鄉愁苦。
每一年都在改變,沒有了,童年沒有了,曾經因此感到空虛,很多很多時候,不只物是人非,而是物換人去,在街頭打四射牌的長輩也不在了,我不認識她們,我只知道那張桌子不見了,「據說」馬祖人對生死看得很開,直到外公過世之前,我是這麼相信的。
阿姨哭倒在墓前,而我只能轉過身不去看她,阿公我來看你了,你過的好嗎?混帳,生死之事不可能看得開的,雖然人是容易習慣的動物,但是永遠蓋不住那裡空了的事實。
第一年沒有外公的馬祖,絕不能憶起曾經的生活點滴,只要不去想,就不會痛。
舊洗衣機早就不行了,會漏電的東西怎麼能用?全家卻為了新洗衣機的水管接線雞飛狗跳,因為這裡,許多的一磚一瓦、許多的一管一線,都是外公親手搭造,從整座倉庫到水電、火爐、桌椅,各種生活上想的到想不到的器物,我外公不識字,但只有他能做出這些東西,粗工細活都難不倒他,外婆生氣的說,以前東西壞了都是外公修,現在再小的東西都要找人來……這一年,外婆捨不得外公田裡的心血,始終堅持著忙活,但現在大部分的地方覆蓋著叢叢鬼針草,連這個……也沒有了。
終於搞懂那些水管,不得不佩服外公的智慧,其實他的原理很簡單,只是大家都把事情想得太複雜……環顧四週,但見那火爐鑲滿銅綠和鐵鏽,哀戚但挺立的望著我們,從前外公捨不得我們用山上下來的冷水,都用這個燒水給我們洗澡,而現在火爐再也不能用。
我和媽媽說,要是這些管路壞了一個小零件,整間就再也不能用了吧,因為沒有人知道怎麼修了,所以,這裡的一切,是不是終有一天也會消失呢?
沒有什麼是不會消失的,更沒有什麼是能永遠留住。
一定要發展觀光,因為這樣才能留住年輕人,這樣馬祖才有機會,他不可能留在我們記憶中蒼老,但是我們能讓他在記憶中昇華,是該接受這個事實了。
即使面目全非,我知道他仍是我熟悉的那個馬祖。
外婆每天晚上都要切幾顆西瓜,我想她是享受大家蹲坐在路邊一起吃西瓜的時刻,一群年長的遊客經過,告訴我們好懷念這樣的情景,這的確是一份不易的「天真」。
回馬祖的意義在哪裡?在此年紀,更能享受這裡的風、這裡的海、這裡的情。
外公不在了,又何曾注意過外婆的身軀是如何的微薄?吹著頭髮,從化妝鏡偷偷看著躺坐在床上的她,老了,真的老了,外婆何時變得如此瘦小?
這一個早上,一陣整理的混亂後,屋子突然又空了,我知道外婆會習慣,卻止不住內心傷懷,但時間的齒輪不會為任何人而停下,歲月更無法逆轉,沒有任何事「值得」去遺憾,過了就過了,發生就發生了,其實轉過頭或許就會發現一切如常,時間不停,我們也不會停下腳步,所以走下飛機,也不留惋惜。
能不能想像,以前沒這麼多漂亮的房子,而是遍處垂垂老矣的石屋;以前沒這麼平穩的飛行,而是只有6排的19人座小飛機;以前沒有割開海岸線的跑道,而是短小的軍用機場;以前沒有給遊客拍照的立牌,而是被熟記在心中的地名;以前沒有劃開水面的獨木舟,而是享受寧靜的海水......
最後,謝謝和我說馬祖很美的你們,謝謝願意來到這片土地的你們,謝謝喜歡這裡的你們......也請你們珍惜,或許十年後又將被人們遺忘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