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這樣的你。
從你成名開始,關(guān)於你的一切都跟著悄悄改變。這些變化除了我以外,並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連你可能都沒注意到,或許說是不在意吧。但自從我發(fā)現(xiàn)以後,每一日面對你,便覺得你越來越面目可憎了,也覺得你變得噁心。
轉(zhuǎn)眼,也不過三、兩年間發(fā)生的事情罷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小說會有得獎的一天。這麼說希望你不要介懷,並不是說你的作品不好,只是,全國有那麼多厲害的傢伙,無論是名作家或者是文壇人士,與他們相較之下,我認(rèn)為你尚有可以精進(jìn)的地方。
有一次,下了班回到租屋處的時候,看見你在我的桌上敲打著筆電的鍵盤。身旁放了一瓶58度的高粱酒,酒瓶已經(jīng)少了大概三分之一,可是你臉上的表情沒有帶上任何一點紅暈,眼神專注地凝視著前方的螢?zāi)唬讣馀鲇|鍵盤的聲音細(xì)小且尖銳。
「今天怎麼過來了?」注視著聚精會神的你,我這麼問道。靜靜地望著你的背影,你的身型變的格外瘦弱,讓人疼愛。
「妳回來了啊。」你回過頭看向我,輕輕地笑著,似乎是沒有注意到我進(jìn)門的樣子,表情其實帶了點驚訝,「我家附近正在施工,在那裡寫作的話實在有點吵。」
我點著頭,示意已經(jīng)了解情況,並沒有再多說些什麼,只是脫下了大衣,將它披在了你的身上。
「不冷嗎?」你問我,用一隻手輕撫著我大衣的絨毛。我望著你的瞳孔,你的眼神再那一刻好像很心疼我,表情看起來很脆弱。我?guī)缀跞滩蛔∵^去抱住你。
「你不冷,就好。」
當(dāng)時,我並沒有問你寫的是什麼小說。以為那只是你打算貼在個人部落格上的創(chuàng)作。但沒想到,竟然是投稿到當(dāng)年最大文學(xué)獎的比賽作品。
不過,就算當(dāng)時的你有告訴我這件事,姑且我也只會簡略的回答你,替你打氣而已。對於你會得獎的這件事,我從來都不曾抱持期望。
對我而言,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創(chuàng)作,還有熱愛創(chuàng)作的你。與你交往的這段日子,每一日都像是撿到寶物似的,格外珍惜與你相處的時光。我甚至曾以為,世界上估計只有我懂得欣賞你的作品,並且對此深深自豪著。
每當(dāng)我去翻閱你曾寫過的作品,底下從來都沒有什麼人回應(yīng)。雖然替你感到難過,但事實上,我卻對此感到一陣欣慰。你是我的寶貝,若是沒有人懂得你的好,那我將願意嫁給這樣的你。
我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你在那個文學(xué)獎獲得了首獎的事情,是在某天的一位記者跑到我租屋處的時候才知道的。
「請問,夜十六老師在這裡嗎?」
我當(dāng)時還對「老師」這個詞感到一陣錯愕,還以為是你跑到哪間學(xué)校去兼差,直到那個人拿出報紙上寫的內(nèi)容我才明白。那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你的筆名的地方,上頭大大印出了你的筆名。
「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雖然他也有寫小說,而且筆名也一模一樣,但是......」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一定是搞錯了,應(yīng)該是不小心把夜十六的筆名印到別人的作者欄位上頭吧!
「別說但是了,拜託你了太太,我跑了好長一段路啊!他家的人說老師應(yīng)該在你這裡的,若沒有採訪到老師的話,我這樣沒辦法和上頭交代啊!」
「太......太太!我可沒這麼老,而且還沒結(jié)婚啊!我現(xiàn)在才20多歲!」
「啊啊,抱歉,反正這件事情很要緊,若是連首獎的人都沒訪問到,那在去訪問其他獎項的得獎人,也是沒用的啊!」
看他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好像真的很急的樣子,我才勉為其難的進(jìn)門叫你,並叫那個記者待在外頭等著。
「啥?我得獎了?」
你聽到消息的時候,彷彿也不敢置信。還問我是不是弄錯了,看吧,連你自己都不覺得會得獎,肯定是弄錯了。
當(dāng)時你雖抱持著肯定是哪裡錯了的心態(tài)去採訪,表情看起來頗為怪異,但那記者卻是一副得償所願的模樣,甚至在結(jié)束後還和你要簽名。你拿著筆的手微微顫抖著,就像正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連喝酒都不會紅的臉,這時卻是滿臉通紅。
簽完名後,他還繼續(xù)問你:「老師有沒有出版過的作品?」
「啊......?沒......沒有,我覺得我沒有那個實力,所以從來沒有投稿。」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啊!老師,你一定會聲名大噪的!也不會住在這種破爛房子裡,而且是比這裡高檔很多的房子呢!」
我在一旁聽的有些惱火,什麼破爛房子啊!這可是我住的地方耶!但基於禮貌,我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而他留下來的那句「你一定會聲名大噪的」,彷彿成了某種詛咒,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們之間的關(guān)係有了某種改變。
搞錯的是我們。不,應(yīng)該說是我搞錯了,你並沒有錯。
至始至終都不相信你得獎的我,幾天後送來了很多封信還有賀禮。
有些是我的朋友,但大部分都是你的家人,或者是一些連你都忘記名字的同學(xué),甚至還有一些具名為粉絲的人。在這一刻,似乎大家都想要和你扯上關(guān)係。明明只是一個文學(xué)獎而已,為何會變成如此。
還有一封來自於某間出版社的信。當(dāng)你看了那封信以後,握著信紙的手也和當(dāng)時簽名的手一樣,微微發(fā)顫著。
那是一間國內(nèi)的著名出版社,信裡頭希望你能夠?qū)⒛愕膶懙淖詈玫男≌f寄過去,他們希望能幫你出版小說。你和我?guī)缀醵疾桓蚁嘈牛闼坪鹾芨吲d,但是又不敢表達(dá)的太過明顯,似乎是怕我覺得你高興的太早吧。
你花了好長一段時間,仔細(xì)讀完每一封寄過來的信。也挑了一篇你覺得寫得最好的小說,寄到那家出版社去。當(dāng)天的深夜,我替你泡了一杯熱牛奶,你在我的房間裡,只開著一盞檯燈,靜靜地反覆觀看那封出版社寄來的信。
「夜十六老師,請用熱牛奶,小心燙。」
「妳就別損我了吧。」你苦笑著,但是笑聲中帶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讓我覺得好不真實。
看著你嘴唇碰到馬克杯邊緣的那一刻,令我感到一陣心寒,好像你從此刻開始,即將不屬於我。意識到這點,這間房間彷彿只剩我獨自一人被留在這裡,你身旁的那盞燈,在這時就像聚光燈一樣打在我的身上,好耀眼,好刺眼。
「很好喝喔。」
「……謝謝。」
你沒有再說什麼話,這時間其實早就過了你平時就寢的時刻,但你似乎捨不得入眠,低著頭,不發(fā)一語。
「該睡了吧?」我說。但你卻輕搖著頭。
「你有什麼想要說的吧。不管什麼事情,想說就說吧。」
這瞬間,我覺得好沉重。彷彿我正站在隔著現(xiàn)在與未來的分水嶺,該說些什麼才好,這時候說出口的話,一定會決定未來的發(fā)展。我是真的這麼認(rèn)為的。
「我什麼也沒想,如果你真的擔(dān)心的話,以後要對我好一點嘛。」我這麼一笑,臉轉(zhuǎn)紅,心裡其實有點高興。
從出版社寄信的那件事,還有一開始的那位記者所說的「你一定會聲名大噪的」,彷彿就是注定你終將走到這一條路上,一去不回。
人間事,也不過轉(zhuǎn)瞬間。
小說出版了,樣書在出版前就送到了你的手上。老實說,應(yīng)該是我的手上。我看到還包著膜的書本,上頭的作者欄清晰的寫著「夜十六」這三個大字。
我看了書腰上印的那些句子,頓時感到雙頰通紅,渾身熱了起來。好丟臉,不知道為什麼,真的好丟臉。
書腰上半部寫著:「古今未有,歷屆文學(xué)獎評審均讚嘆,令人訝異的天才級作家!」
書腰下半部,還寫著幾位連我都聽過的文壇人士的評價。
——好到讓人驚訝!
——才華洋溢。擁有作家特質(zhì)的作家中的作家!
——年紀(jì)與經(jīng)歷成正比的真理,在碰上夜十六這個作家被完全顛覆。
——欲罷不能,沉穩(wěn)!內(nèi)斂!這本書就是為了留給世人才寫出來的。
看到你拿到樣書的表情,露出像個小孩子似的無邪笑容。我很高興,但是,卻不由得感到不安,真的會那麼順利嗎,我這麼想,看來還是沒辦法接受你出書的這件事。
你的書在出版以後,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大成功。用不了多久,書就被搶購一空,出版社繼續(xù)再版,二刷、三刷,彷彿瘋了一般,拼命印製大量的書出來,聽說也全都賣完了。
我深深的替你感到高興,真的,但是,卻覺得很害怕。
會不會接下來又出版其他的書,然後因為評價太差,你又從這成名的美夢掉到地獄。我很替你擔(dān)心。然而我卻什麼也不能做。
「夜十六老師的作品,真的值得一讀啊!我還拿給我才國中的兒子看,他也是讚嘆不已。」
某日,我去你家拿東西的時候,剛好看到一位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年紀(jì)大概比你大上很多,估計有四、五十歲了吧,留著小鬍子,穿著西裝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上班族。兩隻腿緊緊地併攏,看起來好像有點緊張。但這副模樣,比起模樣輕鬆,穿著輕便服裝的你看起來穩(wěn)重許多。
「沒這回事,老師您才是呢,我從高中的時候就十分仰慕您了,幾乎是看著您的書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的。」
這算是我少數(shù)聽你誇獎過別人的時候,和你認(rèn)識那麼多年,你老是想著要超越哪個作家,偶爾還會評論起某個作家的作品,在我面前大肆談?wù)撃莻€人的作品哪裡寫得不好,哪裡是敗筆。
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就要知道,你說的這些並不是純粹憤怒,而是真的看出作品中的卑劣之處。你的才能,我是知道的,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你擁有超越那些人的實力。
「啊,這位是?」
看到我進(jìn)門,那個穿西裝的人雖然是問你,但是我的雙腿卻忍不住微微打顫。
「她是我的女朋友。」你一副很樂意向別人介紹我的樣子,似乎還帶了點炫耀的意味。這讓我很高興,也覺得有點幸福。而你在介紹完我之後,又和我介紹起他來,「這位是雪下莫老師。」
啊!是很有名的作家啊……
「啊,老師您好,受您照顧了。」
「不會……我以後還要請夜十六老師多指教才行。」雪下莫老師看起來比我還要緊張,但是舉止還是讓我覺得很穩(wěn)重。仔細(xì)一看,他那雙藏在細(xì)框眼鏡下的雙眼,真的擁有像是身為作家的眼神,就像高傲的老鷹俯視著獵物一般,但舉止又十分禮貌。果然是很厲害的傢伙啊。
你好像很高興吧。也是,自己很仰慕的作家竟然在眼前與自己攀談,就算是我,也覺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不過,現(xiàn)在的景象很詭異,簡直就像你才是雪下莫的老師般,你開始和他談?wù)撃銓ΜF(xiàn)今文壇的看法。
如今回想起來,畢竟談?wù)摰氖俏也磺宄纳疃葍?nèi)容,但你在對話間總是說著你和雪下莫老師是夥伴、追尋理念的人,而他則是不斷點頭,偶爾對你的言論拍手叫好。
雖然不太清楚你說的這些是什麼,但是在你身旁的時候,覺得你變了一個人。你從前並不那麼健談,或許是遇到懂得你的人吧,突然能將所有淤積在心裡的話侃侃而談,我也覺得你很厲害,但也因為感受到我其實並不那麼了解你,甚至不是一個值得讓你深聊的對象,因此我感到有些難過。
雪下莫老師回去之後,還留下了一本他寫的著作。我從前只聽過他的名字,沒有閱讀過他的作品,我試著拿起他的書翻閱了一下,沒想到就如他的名氣一樣,寫的很棒。真不愧是名作家,用詞還有故事劇情的轉(zhuǎn)折都收放的恰到好處。
而你並沒有先看雪下莫老師的書,只是說了聲想要出門透透氣,就這麼拉開門出去。估計是累了吧,和其他作家聊了那麼多,恐怕需要一些時間緩和緊張的情緒。
在我待在你家翻閱雪下莫老師的作品,翻到其中一頁時,突然有個白色的物體掉了下來。我仔細(xì)一看,原來是一個信封袋,扁扁的,裡面裝的應(yīng)該是信吧。
雖然上頭寫明要給你,但基於好奇心的驅(qū)使,我還是偷偷將信打開來看。
致:夜十六老師
前陣子因緣際會之下拜讀了老師的作品,不論是文學(xué)獎的得獎作,還是剛出的那本,被譽(yù)為古今未有的那篇著作都已閱讀完畢。當(dāng)我一聽到老師的年齡時,頓時倒抽一口氣,不由得深感欽佩。
遙想當(dāng)年至今,投入文壇已過了二十多年光景,雖說老師目前只有出版一本著作,但僅僅這本,就能看出老師琢磨於文字所下的苦心,雖不曾打探,但估計老師投身寫作也有十年左右吧?
對於老師出版的那本書,個人簡略的分析。前段初設(shè)、中段講演、中尾段再拉回然後使鋪設(shè)的劇情張力擴(kuò)大,很熟練,情感抒發(fā)的部分也很有耽美類別的體會感,個人看得很享受。就文中角色互動之間的情感描述細(xì)膩處看得出老師您的用心,可以感受到角色的心情,恰如其份!很有味道!
此為個人真實體會到的文意感想,毫無做作,而對於細(xì)小之處也有深刻的筆觸描寫,這也是老師您作品優(yōu)秀重點之一。
看了老師的作品之後,深感其中所蘊(yùn)含之道理,對此感到無比佩服。果然被譽(yù)為天才級作家,可謂當(dāng)之無愧。
我不禁回憶起,在老師這個年紀(jì)的時候的我,究竟在做些什麼。當(dāng)時的我似乎才剛起步,寫的作品當(dāng)然比不上老師。當(dāng)時的我可以說是異常認(rèn)真,即使是現(xiàn)在的我,仍舊覺得當(dāng)時的自己就像著了魔般,只顧著拚命往前衝。
當(dāng)時的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夠在文壇出人頭地。一般人都很貧困,除非是家庭狀況不錯,或者是文藝世家,不然那時代的人比起孩子投身文壇,更希望務(wù)實一點,做些生意或賺多一點錢。但也是在那時候,幾乎是抱持著孤注一擲的態(tài)度,對於想要創(chuàng)作的心情日益高漲。我不顧眾人的反對持續(xù)寫作,想起當(dāng)時的自己,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但我也因此而遭遇了很多挫折或是不可理喻的事情,這些在老師這個時代依舊還會有。說來慚愧,我曾有過一段自我放逐的時候,那時的自己幾乎想要放棄創(chuàng)作,但卻又在這時候,某位文壇友人看我並沒有穩(wěn)定收入,決定讓我到他所創(chuàng)辦的出版社工作,可以在那裡當(dāng)個純粹的寫手和編輯。
除了寫作之外一無所長的我,在無法推辭的情況之下到他那裡工作。老實說一開始根本沒有心力投入在工作中,只想要好好休息。但我對自己究竟該休息到何時,並沒有個明確的想法。
直到我待在那裡大約一個多月以後,漸漸的了解到同事們的個性,甚至連那位文壇友人的個性也逐漸洞悉。大家都是熱愛創(chuàng)作的人,但是與我不同,他們都不懂得進(jìn)步,盡是寫些難以入目的文章,並且互相阿諛、奉承,甚至?xí)贸雒黠@比他們實力高深的作家作品,一群人在一起大肆批評一番。
這裡所謂的批評和討論、評論,有著明顯的差別,這點老師你必須能夠分辨。
那邊的作家都不是什麼正經(jīng)的傢伙,不懂得讓自己進(jìn)步,滿足於自給自足的小圈子裡。對於身在同一個團(tuán)體這件事,我由衷的感到厭惡,認(rèn)為要是我成為這種人的話就完蛋了。
之後,他們幾乎是一時興起,有了決定大家合力完成一部小說的想法。他們還不斷互相鼓勵,說著肯定能大賣,要讓世人都跌破眼鏡之類的話語。在他們決定這麼做的隔天,我就因故辭退了工作。他們還說出要是他們成功的話,我沒辦法分杯羹之類替我惋惜的模樣。
大約是一年後,他們真的將合力創(chuàng)作的小說推出去賣。結(jié)果如我所想,賣出去的量慘不忍睹。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關(guān)於文人相輕、暗地詆毀之類的事情,因為涉及到個人隱私,在此就不便透漏。還望老師以後能小心並且深加體會。
若老師考慮繼續(xù)在這一塊發(fā)展的話,我相信的確是有足夠的實力。但在此,請容我再說上幾句,上面所述還有等一下要說的這些話都不曾對他人說過,因為老師年紀(jì)尚輕,所以不希望老師因為這些地方而喪失鬥志或離開文壇。所以接下來我要說的地方,請老師必須特別注意。
其一:老師你必須先明白,自己將來該做什麼。這裡指的是寫作的未來願景,即是希望寫作能為你帶來些什麼。
這說來或許有些模糊或抽象,但若不捫心自問,對將來的寫作之路肯定會造成不小阻礙。請你千萬不可忽視不顧。
若是希望能為你帶來名聲,那就朝著可能成名的方向去走(即使老師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頗有名聲,但還是有能加強(qiáng)的空間);若是希望能為你帶來錢財,那就朝向更能迎合大眾胃口,能讓書大賣的道路邁進(jìn);若是希望能為你帶來心靈的寧靜,那就盡管將內(nèi)心所想投身於文字。以上只是略舉一二,若老師並沒有思考過寫作能替你得到什麼,或者是不曾想過自己能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帶來些什麼,那絕對是不好,終將走到渾沌而不知目標(biāo),進(jìn)退無路之境。
其二:不可忘記當(dāng)初執(zhí)筆寫作的原因。前面那一點已經(jīng)提到了未來的路途,這一點即是要請老師你不可忘記當(dāng)初的初衷。
人是會改變的,這個寫作圈子也是會的。而如同社會般有良善與奸惡,寫作圈也是有能影響人好的一面與壞的一面,所以,不論將來會遇上什麼,切不可忘記當(dāng)初寫作的原因,因為那是支撐你寫作的主要原由,以及能讓你堅持下去的根基之本。
其三:無論成為什麼樣的創(chuàng)作者,成也罷、敗也罷,千萬不能妄自菲薄,自輕自見,亦不能自視甚高,自以為是。遇到比自己更為出色的人,必須虛心討教,而非先入為主,灌輸他人自己的觀念,或視他人如草芥;遇到不如自己能力強(qiáng)盛的人,必須放低姿態(tài),不可故作高傲或自作聰明。
以上三點,若能遵從並嚴(yán)以律己,憑老師之才華,定有一番可觀的作為。到此,傷眼請老師見諒,但大略意思概括其中,平心看待便是。
當(dāng)我的目光隨著這封信移到底部時,我暗自鬆了一口氣。讀著雪下莫老師的信,總覺得好像正在聽某位前輩正站在眼前對自己訓(xùn)話一般,不由得正襟危坐。雖然沒那麼苛刻,但雪下莫老師果真在文壇待了許久,才能將這些經(jīng)驗寫在紙上吧。
雖然想起剛才他那副比我還緊張的模樣,但憑著這種謙卑還有這封信的內(nèi)容,更顯得他是一位懂得圓融處事的作家。
我暗自心想,或許今後我會成為他的粉絲也說不定。但我只是心裡想想,也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你,因為以現(xiàn)在的你來說,如果知道我喜歡你以外的作家,肯定會讓你生氣的吧。
你終究是回來了,在大約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喝得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回來。估計是朋友送你回來的吧,你那時候就像是個連路都走不好的孩子,眼神飄渺而沒有焦點,身體搖搖晃晃的倚靠著牆壁走著。
為什麼要喝成這樣。當(dāng)時我這麼問你,是不是碰到不開心的事情了呢。你從來都只有在鬱悶的時候會讓自己喝醉,所以我想,應(yīng)該是遇上了事情才對。
然而你卻回答我,不,是好事,大好的事情,雪下莫老師真的是很棒的人啊。聽你這麼回答,我噗哧一笑,原本該責(zé)怪你又搞壞自己的身子,但那時候的我卻於心不忍,或者該說,我是樂於看你高興的模樣吧。
雪下莫老師的信,你在隔天酒醒以後才拿出來看。你那時坐在電腦桌前的椅子上頭,邊喝著為了暖胃而喝的牛奶,嘴裡除了發(fā)出液體流過食道的啜飲聲,還不斷點頭發(fā)出嗯、嗯的附和聲。看來是很同意雪下莫老師在信中寫的話。不知為何,當(dāng)時的我心裡竟然有點期望著,要是你能成為像他那樣的人就好了。
「好啦!該寫書了!該寫書了!一定要變得更好,要超越雪下莫老師才行!」你一邊伸起懶腰邊用神采奕奕的語調(diào)說著。我在一旁替你感到高興,但其實心裡的深處卻暗自想著,我最愛的還是你,而不是變成其他人的你。
那時候的你,是最後的純真。
數(shù)個月後,下一本書以極短的時間又再度出版,夾帶著上一本的強(qiáng)烈氣勢,這本書依舊賣的暢銷。你的親戚對你的評價越來越高,前陣子到你家去,當(dāng)時你親戚到你家作客。我親耳聽到親戚對著他的小孩說:「啊,要是你有你那表哥萬分之一的才華就好了啊!」
而你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些什麼。但是,或許一切已悄然改變,當(dāng)時的我並未知曉,只是任由事端肆意發(fā)展。
來找你的人頓時多了好多。
只要你來我這裡,不到一小時便會有來客拜訪,想必你在家的時候也是如此吧。只要逗留的時間長了一點,狹小的客廳便高朋滿座。他們一邊恭喜著你,一邊希望你以後能夠多加照顧他們。那群人,有些看似比你年紀(jì)大個至少二十歲,卻一副毫無才學(xué)的模樣,只是無謂的吹捧著你的作品和你的人,甚至連擺在旁邊的花瓶都能成為他們讚賞的地方。
你起先很抗拒這甚大的轉(zhuǎn)變,你一直都是不太多話的人,在寫作的時候沉默著抽菸、喝酒,數(shù)十小時都可以不發(fā)一語。交友圈也是極為狹隘,從來沒聽說過你有過什麼朋友。我原本心想,啊,太好了,要是這世界上只有我願意陪在你的身旁,那我就安心了。不知為何我心裡總是對此感到竊喜,並且引以為傲。
然而你的朋友頓時變多了,大部分都是一些文壇的人士,他們的年齡也都比你大。他們總是能和你聊著關(guān)於現(xiàn)今文壇的局勢,還有一些我聽不懂的艱澀事情。但你卻漸漸的變得會和大家相處了。
遇上了如雪下莫老師說的,比自己更為出色的人,你學(xué)會虛心討教;遇上了實力不如你的人,你學(xué)會放低姿態(tài)。你這副模樣得到了更多人的讚賞。
上次我在街上遇到了曾經(jīng)找過你的一群人,他們並沒有認(rèn)出我來,老遠(yuǎn)的就聽到他們在談?wù)撃愕氖虑椤?/font>
「真不愧是大作家啊,說話那麼有見地。」
「哎呀,可不是嗎?年少得志,才華洋溢啊。我這種人可不知得再花幾個三十年才追得上。」
他們談?wù)撝愕淖髌罚会釓奈疑砼宰哌^。不時還傳來他們幾人爽朗的笑聲,但是我心裡卻有一種少了什麼東西的感覺,心底被抽了個空。
你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對於未來毫無方向感的人了。你曾經(jīng)想過,說不定會這樣孤單的寫作,孤獨的老死吧。但是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不是那個窮小子了,你靠著版稅賺了比我多的錢,贏得了眾人的喝采,大家都願意和你討教。但你已經(jīng)不是原本的那個你了。
你本來就不是善於交際的人,時常與他人交涉、討論的過程中,你總是壓抑著自己的真正性格,我已然找不到當(dāng)初會對著某位作家批評的你了。說實話,我是多麼喜歡那個,只有我會愛你的那個你啊!
但是現(xiàn)在大家都喜歡你,甚至,還有女粉絲寄信來給我,明確了當(dāng)?shù)恼f喜歡你。我該如何是好。但我並沒有告訴你這些事情。
雪下莫老師又來造訪了。你用著不如上次見面,更加從容不迫,而且謙虛不已的模樣來面對他。他揹著黑色的皮質(zhì)側(cè)背包,眼鏡下的眼神依舊銳利。他從背包裡拿出他一本還包著膜的書,說想要先請你試讀,希望能給予指教。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啊。」你一邊嘻笑著,一邊又慎重的接過他手裡的書。輕輕拆下包膜,認(rèn)真的看了一下封面。
「雖然書已經(jīng)出版了,但還算新的作品。還望夜十六老師能給我些建議。」
「嗯,行!這種事情,小事罷了。」
你的嘴角始終掛著笑容,開始從第一頁開始讀起。我那時候看到,頓時覺得有些驚訝。從那本書的厚度來看,至少得花上半天才能讀完。但你和雪下莫老師都是一副認(rèn)真的模樣,我也不好打擾。
結(jié)果,沒想到你們真的花了半天的時間,除了上洗手間之外,就一直坐在那裡。我一方面佩服所謂創(chuàng)作者的堅定,一方面又替你們兩個人之間的情誼感到高興。
雪下莫老師真的是一位名作家,他的模樣、舉止,都像一位作家。但我卻開始對我想要讓你變成像他這樣的作家感到後悔,你還是變成原先的模樣比較好。賺不到錢也無所謂,普通的過生活,以後如果結(jié)婚,要我養(yǎng)你也沒關(guān)係。我還是喜歡原本的那個,不擅言詞,不討人喜歡的你。
雪下莫老師準(zhǔn)備起身離去,你還告訴他,附近有間好吃的餐館,邀請他一起去吃。他很高興的答應(yīng)了,還不斷說著「能讓夜十六老師邀請,我真的是很高興,回去還能和別人炫耀一番啊。」
你聽到這句話,好像很開心似的豪邁的笑了。我從來沒有聽見你這樣笑過,總覺得有點虛假。
你真的有那麼出名嗎。雖然我的朋友們時常和我談起你的事情,和我說「和作家在一起生活,一定很浪漫吧!」這樣的話,但我實在高興不起來。但我也沒辦法告訴他們,我不喜歡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因為說出口的話,一定不會有人能理解的。
那次你和雪下莫老師吃完飯以後,我心想,終於有我們兩個人獨處的時間了。原本這些時間幾乎是隨手可得,但對於現(xiàn)在的你,身為大作家的你而言,這些時間竟然變得難能可貴。你更加專心於寫作上,這當(dāng)然是好事,你甚至還組織了一個以你為首的社團(tuán),據(jù)說想要參加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你已經(jīng)是沒有時間陪我了。
與你陪伴的時光,幾乎都是要陪你去找哪個寫作圈的朋友。我知道你是不懂得浪漫的,我明明知道,所以我才懷念以前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光,就算只是在同一個屋簷下,喝茶、吃一碗泡麵,對我而言已經(jīng)稱得上是幸福。
我好想念那個,句句吐真言的你。也好想念,曾經(jīng)會和我批評著哪個作家的你。你以前不太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但是自從你成名了以後,卻開始會說一些讓人溫暖的話。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的心裡卻覺得,你在我面前不必要和對待那些朋友一樣,不要說客套話,也不要說一些讚美過頭的話語。
有一次,你就這麼從我背後緊緊的抱著我,什麼也沒說的就輕咬住我的耳根。害我身子一軟,差點摔倒,但你抱著我的手很用力,我的臉頰瞬間泛紅。你從前都不會這麼做的,這讓我覺得很害臊。
另一次,你沒有喝酒,卻說了像是喝醉酒才會說的話。你告訴我,只要有我在的話,你哪裡都不會想去,只想要待在我的身邊。但我只是笑笑的回答你:
「在我面前不用和你那些朋友一樣客套沒關(guān)係。」
但沒想到,你竟然就這麼掉下眼淚。淚珠趴搭趴搭地從你眼眶中滑了下來。
「我才沒客套!我從來不說假話的!」
啊,沒想到現(xiàn)在的我,竟然連你的客套還是真情真意都沒辦法分辨得出來了嗎。也許我有不對的地方,也許是我的錯吧,但我就是不知道我是哪裡搞錯了。我在無意間已經(jīng)丟失,分辨哪個是真正的你的能力了。就算我真的有什麼不對,現(xiàn)在的我也已經(jīng)無力改變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分手。但是,我又不曉得到底該怎麼做才好。我一直希望你能成功,我不斷描繪了和你一同擁有的未來,你也曾說過,想要和我跑到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去住。
但我知道了,在你成功以後,那個你嚮往的地方已經(jīng)不是只有你我。而那個地方,對我而言也已經(jīng)沒那麼富有魅力了。我是多麼渴望能和你一同為了無聊的小事爭吵,渴望為了無聊的小事受傷。然而,現(xiàn)在的我如今也只能看著孑然一身的自己。
沒辦法了,幸福已經(jīng)離我而去,別人覺得幸福的事情,我卻感覺不到幸福。我依舊明白你對我的心意,你依舊愛著我,說些結(jié)婚之後的事情。但是,我已然感覺不到幸福了。而且我卻覺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你,像是偷偷摸摸的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全身都羞恥地不斷顫抖、發(fā)熱著。
就算結(jié)婚了,我們也不會幸福吧。因為我已經(jīng)覺得不幸。對於你的幸運(yùn)感到不幸的我,是沒有辦法獲得幸福的。
偶爾你在我家過夜的晚上,我躺在床上輕仰著頭,凝視著正在敲打著鍵盤,不時翻開身旁放置的筆記本的你。你的表情,好平淡,好蒼白。你已然變的不是你。我獨自一個人就這麼注視著不曾看我一眼的你,一邊想像著,要是你能知道我的心情就好了。但是,我最終還是這麼一個人獨自入眠。
或許醒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不再我的身旁了,不知道是不是又和那個社團(tuán)的人去聚會,又或者是和哪個文藝人士暢談寫作理念了吧,我不知道,但你就是不會待在我身邊,而我也不知道你會去哪裡。
對於過去的你,幾乎是無所不知的我,現(xiàn)在的我對於現(xiàn)在的你,卻變得一無所知。我感到惶恐不安。或許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吧,或許這個世界上,沒有能夠了解我的人吧。對於你的成功,我感到非常害怕與不可思議。
每次如此入眠,醒來以後又是同樣的一天。或許,幸福曾經(jīng)到過我的身邊,但那是從前。以後再也不會有生命的快樂了,看到你,也不會覺得快樂。請原諒我。
我好想愛那個沒有人愛的你。
還有那片只有我和你的土地。
好久沒有發(fā)超過一萬字的小說了,真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