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夏而言,日復一日的生活,就是為了能夠和他相處。
從捷運站到醫院這段大約五分鐘的路程,她常常會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想著關於悠平的事情。那是一條直直的柏油路,灑著滾燙的熱氣,朝向地平線無限延伸。
與平日走著相同的路,心境卻又有所不同的今天,是悠平手術的日子。
炎熱的太陽燒灼在她的背脊,即使時間已經接近六點,太陽仍舊毒辣地烤著她,令她白皙的臉頰也冒起了熱汗。
直到醫院的自動門朝著左右打開,與外頭不同的冰冷空氣接觸到她的身軀,而櫃檯的護士又朝著她微微笑著,她才能夠意識到,現在的她與悠平存在於同一棟建築物之下,以及活在同一個世界的實感。
頭頂上的白色日光燈管,白色的牆壁,彷彿是為了要讓這個空間充滿和諧似的,都塗上柔和的白色?;祀s著有些刺鼻的藥味,這裡是她每天必來的場所。
「小夏,今天多帶了圍巾來啊?」櫃檯的護士用手指了小夏抱在胸前的圍巾,一臉和善的問道。
「……嗯」她點了點頭,除了圍巾之外,掛在她手腕上的袋子裡,還放著今天早上跟著食譜做的稀飯。
「小夏真是好孩子呢,悠平有妳這樣的女朋友照顧,真的很幸福呢。」像是感慨著什麼似的,護士露出有些羨慕的表情。不過聽到這句話,小夏的臉頓時羞紅一片,立即紅著臉搖頭否認。
「沒……沒這回事……我只不過是順便……」
「好啦,別說了,這話題也說過幾次了,每次都逗的妳害羞成這樣?!棺o士的語氣也像是被逗樂的模樣,這半調侃半娛樂的話題,的確不是第一次了,但還是令她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
「真是……」小夏知道自己又被整了,但還是苦笑了出來。畢竟自己每次進醫院,總是遇到這位護士,彼此之間的感情已經算是很好了。
對小夏而言,那護士就像是自己的姊姊一樣,很多不懂的事情都得問她。住院的手續、醫院的環境、緊急連絡的方式,因為很多地方也都是由這位護士來處理,久而久之也就熟識起來。
「啊……對了,悠平的住院時間在昨天已經滿一年了哦,住院手續那些我還會再幫妳的,只是先提醒妳一下?!棺o士一邊整理著桌上的文件,一邊像是想起這件事的樣子說著。
「好的,麻煩妳了?!刮⑽⒕狭斯?,小夏接著說道,「那我現在就去悠平那裡了。」
「嗯嗯,替我和他問好?!剐∠穆犞犷^傳來這樣的話,心裡想著時間過得真快,重複著每日的生活,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
悠平的病房在六樓的最後一間右側,每次小夏上、下樓時,都會選擇走樓梯上去,而不選擇電梯。如果有人問她為什麼,她都會回答,「這樣對身體比較好?!沟鋵嵾@麼做是為了給自己增加一些活著的實感,並不是為了延緩和悠平見面的時間,而是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她的身體沒辦法提醒自己,這一切並不是自己的夢境。
即使至今,已經過了一年。她的潛意識仍舊有個聲音想要嘗試告訴她,如果這是夢的話,該有多好。
直到她纖細的腳緩緩踏著步履,走到六樓的時候,白色的長廊映入眼簾,像來時的路一樣,延伸至盡頭。
小夏已經習慣這樣的聲音了。腳踏著磁磚地板發出啪搭趴搭的聲響,每一步、每一寸心跳,都像是告訴她,現在身處於何處,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悠平。我來了喔?!咕従復崎_房門,冰冷的冷氣房內也漆上和外面一樣的純白,病床上躺著一個蓋著厚棉被,頭髮略微發白的少年。要不認真看的話,那病懨懨的樣子,實在沒辦法看出來,那的確是個正值青春時期,才十八、九歲的青年人。
小夏先把稀飯和圍巾放在病床旁邊的桌子,然後熟練地拿起冷氣的遙控器,將溫度調的高一點。因為她明白悠平對溫度的感覺很遲鈍,有時候調到了會著涼的溫度,自己卻不自覺。
即使冷到了,也只能緊緊抓著被子發抖。要他起身拿遙控器,說實話,以他現在的體力來說有點困難。
小夏把裝著稀飯的鐵盒打開,裡頭的熱氣頓時化成了煙霧冉冉而上。而躺在床上的悠平,眼睛仍然輕輕的闔上,並沒有注意到小夏已經到了他的病房。像是本該出現在他的生命一般,對小夏的存在就像魚之於水,生活在這樣的日常當中。
「悠平,起來了哦~」小夏輕輕的搖著悠平的身體,往往得要喊個幾聲,他才會動起疲憊的身軀做出反應。
偶爾,小夏只是靜靜地望著悠平睡著的側臉,想著他什麼時候會自己醒來,但卻總是越等越不安,彷彿下一秒眼前的他會離她而去,最後還是忍不住不安的搖晃著他瘦弱的肩膀,「悠平、悠平」這樣喊著。
然後,悠平就會緩緩睜開雙眼,張著雙手伸懶腰說著:「啊……小夏,妳來了啊?!惯@時候小夏才會放下心裡的不安,靜靜地揚起笑容。
「嗯,我來了?!?/font>
這樣的日子,沒想到已經持續一年了啊。小夏望著才剛醒來,眼神還略顯迷茫的悠平如此想著。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為了要照顧悠平這件事和家人吵架,還得空出時間來醫院這裡。現在想想,就好似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只是,在過幾個小時就要手術了,心裡頭難免會徬徨不安。那畢竟是風險很高的手術,成功的話,壽命就能延長數年,只要失敗,便是死在手術臺上。
反觀悠平,像是絲毫不感到緊張一樣,偶爾還能打上幾聲哈欠,這模樣實在令小夏擔憂不已。
「悠平,你想吃飯了嗎?」小夏像是憐愛似的,用擔心的語氣如此問道。而悠平只是慵懶的點了點頭,表情沒太大起伏。
「今天是稀飯?」悠平說。
小夏告訴他,這是今天早上按照食譜做的樣子,刻意弄得黏稠一些,因為前些日子聽到這樣的做法對身體比較好。
「是嗎……」
聽見悠平只是不怎麼感興趣的回應,她仍舊是有些擔憂的凝視著他,這其中混雜著些許的憐愛。
悠平不如以往有精神了,她感覺到這樣的事情。剛住院的時候,還會抱怨著必須要待在病床上發呆,想著出院以後要做些什麼事情。而現在寧願躺在床上,怎麼也不想動。
她想起剛開始的時候,就算她想要在放學之後到醫院去看悠平,都會受到父母的阻撓。父親是個很大男人主義的人,一開始對他們的交往持觀望態度,但在悠平住院以後,就覺得男孩子變的需要女孩子照顧,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開始反對她和悠平的交往。
母親雖然並沒有阻撓她的行為,但或多或少也都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那麼辛苦,得每天去醫院照顧一個什麼也不能做的病人。所以都會勸她不要和悠平在一起。
悠平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親戚,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所以他沒辦法體會戀情被父母阻撓的感受。而她也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悠平,只希望他能夠專心養病,除此之外的事情,只要由她去煩惱就夠了。
而在那之後,她因為知道悠平不習慣吃醫院的伙食,便每天替他準備他能夠吃的,而且是對身體有益的食物。久而久之,每天陪著悠平的她,也慢慢把送便當和陪伴當作另一種習慣,雖然在住院以前,她們也常去逛百貨公司,偶爾也會像一般的情侶一樣在街上曬恩愛,但是對於現在只能把相處的場地限制在單調無趣的病房,對深愛著悠平的她而言,其實並不會感到委屈。
即使只是像現在拿著湯匙靜靜地餵著悠平,對她來說也是極為幸福的一種體驗。
「小夏?!褂破剿坪踹€沒有清醒過來,語氣輕飄飄的,但是小夏卻不覺得這樣不好,除了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之外,不論是面容呆滯、一副剛睡醒模樣的他,還是認真和自己說著話,對話題感興趣的他,都十分喜歡。
「怎麼了嗎?」小夏回答。手上還用湯匙攪拌著便當盒裡的稀飯,不時用嘴對裡頭輕輕吐氣。
咀嚼著由小夏送入口中的稀飯,他一邊眼神迷茫地望著小夏,一邊用口裡還含著食物的嘴說:「今天是手術的日子嗎?」
「是哦。你忘記了???」
「沒有,只是想要從妳口中確認而已?!股α松︻^,悠平語氣有些平淡,「因為我覺得,很沒有實感?!?/font>
「怎麼說?」
「可能不太好形容……你看不是這樣嗎?感覺每天都這樣過日子,過著過著,突然要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之類的事……」說到這裡,悠平被小夏用力敲了一記手刀。
「白癡!不會死的啦……」她說著這樣的話,用盛著滿滿稀飯的湯匙塞進悠平的嘴裡,然後語氣不耐煩的說,「為什麼你想法總是那麼負面?」
被敲了一下手刀,或許能把他打醒。但是對他來說,無論怎樣都無法改變自己躺在病床上已經整整一年的事實。
他注視著小夏的臉龐,她的模樣還是有些生氣,臉頰氣鼓鼓的。
「小夏,你和我在一起最久,妳一定能明白,連問也不用問的。」悠平如此說道,但是小夏卻搖了搖頭。
「悠平……我是真的不懂。」小夏說。
悠平的目光轉移到了小夏手中輕捧著的,那用便當盒盛裝的稀飯。
小夏一臉疑惑地望著他,這時候悠平緩緩開了口,「妳還記得,妳為什麼喜歡我嗎?」
關於這件事小夏當然記得。但是似乎沒有和悠平提到過,只依稀記得某次和護士聊天時,被護士逼問著回答為什麼喜歡悠平這樣的事。
悠平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如果妳還記得的話,那妳問一下自己當初喜歡我的點,現在還在不在?」
小夏查覺到悠平望著他說出的這段話,表情好認真,令她胸口泛起了不安。
那已經是高中一年級時候的事情了。確切的時間點似乎已經不是很清楚,一切的開端,源自於她無意間看見悠平寫的小說開始。
不過,現在回憶起來,寫小說不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嗎。當時的班上,會寫小說的人少說也有四、五個,況且自己也有再創作,為什麼就特別在意悠平的小說。
只是,當初的自己是真的很訝異悠平會有寫小說這種興趣。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才開始注意到他的吧?
悠平不像是有那種創作性質的人,在班上不如其他學生般有朝氣,有時候板著一張臉,低垂著頭看著自己帶來的小說,給人一種陰沉沉印象的男生。雖然看著小說,但不代表會寫小說吧。尤其是像他這種,感覺對一切事物漠不關心的模樣,說不定看到空白的稿紙,還會嚷嚷著「真麻煩啊?!惯@樣子的話。
那到底是為什麼喜歡上這樣的他,或許真沒有個明確定義。但是漸漸因為寫小說這件事情而靠近他,想要知道他寫的怎樣而慢慢和他搭上話,就是他們之間的開端。
那時候……是由誰先告白的呢?
仔細回想起來,雖然只是三年前的事情,但是怎麼樣也想不起來了。
只依稀記得,自己愛上了悠平所寫出來的文章。或許真正吸引自己的,是悠平的文筆也說不定?
但是交往至今,還是得把喜歡悠平的文筆歸類為喜歡悠平這個人的特點上,而非喜歡文筆大過於喜歡這個人。
換句話說,悠平的文筆好是一回事。交往主要看的是人。就像小夏以前聽朋友說過的一個笑話,一個人的文章寫得在怎麼好,只會讓人覺得有才、厲害,而不會讓人有嫁給他的想法。
不過,以小說當作兩人熟識的橋樑,這段關係也因為小說而起了很大的作用。
比方說,悠平曾經以小夏當作女主角,描寫自己和男主角並肩坐在一起,在大家都在外頭打球的體育課,兩個人躲在教室看著對方寫的小說。
那並非虛構,而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但是當時的完稿被小夏看到的時候,其實心裡頭感動不已,沒想到他竟然能將情緒描寫的如此深刻,而且不知是他自己猜想還是真的有注意到,故事裡的女主角還會因為害怕小說寫不過身旁的男主角而不時偷瞄,想要知道他寫的程度到達哪裡。
現在回憶看來,那段往事寫成小說就像情書似的,回想起來還是讓人心跳不止。
悠平的心思超乎自己想像的細膩,很多事情甚至都比自己還要觀察入微。小說裡頭的劇情還有人物,都確確實實的表現出作者的心理。
小夏只有寫過長篇故事,寫的是言情,即使劇情幾經波折,女主角怎麼樣結果都會和男主角在一起;悠平只有寫短篇故事,和小夏一樣寫的是言情,感覺對男孩子而言,言情都比較不容易寫吧。她當初是這麼想的。
但是看過以後,實在沒有辦法想像,這的確是出自於男孩子之手的作品。言情小說是以愛情作為人物的衝突情節來反映人物性格,愛情往往存有衝突性,但是比起自己寫的言情小說,悠平的小說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類型。
自己的小說像是安排好的情節,女主角與男主角相遇了、分開了、傷心難過之後,最終還是在一起了。無論如何就是得這樣,這對自己而言即是最完美的愛情。
悠平的小說卻像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劇情,男主角與女主角相遇,兩人之間時而存在飄渺虛無的關係,時而變成緊密深情的情侶。有時候吵架了、分手了,甚至,就這樣沒了,一篇愛情作品就如此畫下句點。
男主角或是女主角,在故事裡頭時而熱情萬分、時而萬念俱灰,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故事,並不只是單純的愛戀而已,這其中混雜了很多的元素,家庭、友情,這些促使其中一方做了某項決定而使劇情出現波瀾。
這令身為讀者,寫的是美好愛情的她看揪心不已,在悠平筆下的故事就像混雜了眾多食材的大雜燴,複雜卻又蘊含著風味,除了愛情以外,他寫了更多愛情以外的事情,簡直就像,愛情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體會更加深刻的情緒而衍生出的情感一般,讓人感覺慘忍卻又頻頻點頭認同的模樣。
那並不是自己能夠寫得出來的小說。小夏看過之後便這樣認同。
雖然說這段關係是從小說開始,但是與其說是建立在小說上頭,不如說是悠平的人格特質吸引著她。
仔細回想起來,交往至今悠平的確想法算有些負面,從小說來看也是如此。但是,並不是憤世忌俗,而是像經歷了某些事情,然後將它看破之類,如同他的小說一般,是混雜著眾多情緒終而沉澱下來的沉著性格。
他的確稱的上是冷靜的人,甚至於,就在一年前突然被驗出的病情,需要嚴重到立即住院的程度,他臉上似乎也看不出太大的反應。但是,由內而外散發的情緒不會騙人。
真正哀傷、難受等等的情緒,其實只要看悠平靜靜倚靠著牆壁,就算是用手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慵懶的伸起懶腰,但那種生活已然毫無意義的表情,那才是真正的哀傷,才是真正的悲苦。
所以即使自己照顧他有多麼辛苦,自己也不願意,也不想再讓悠平承受任何一點負擔了。
「痾……小夏?」
肩膀被輕拍了一下的小夏,從回憶中醒來。像是從夢中驚醒似的,眼神還略帶迷茫的回應著,「嗯?怎麼了?」
「還問怎麼了……剛剛問妳喜歡我的理由還在不在,才剛說完妳就像是在發呆一樣,難不成真找不到愛我的理由?」悠平如此說著,臉上的表情淡然,但是在小夏眼裡看來像是失了神。
「沒這回事?!剐∠膿u著頭否認他的話,「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而已?!?/font>
自從悠平住院以後,他就沒有再動筆寫過一篇小說了。不明白是因為什麼原因,但就是沒有任何想要寫文章的慾望。這令小夏很是難受,卻又不忍勉強他什麼。
或許一般人無法體會這種情緒,甚至會說出,「那不過就只是小說罷了」的這種話,如果將這種情緒告訴其他人的話,肯定會如此的吧。小夏就是明白這樣的事情,所以才不曾和任何人提到過。
所以只要有人說出這種像利刃一般的話語,就一定會讓她難受的難以呼吸,如同心臟切開似的痛心不已。因為那其實對她而言是相當重要,不可或缺的事。
當然,除了寫作之外,悠平還是有很多令她喜歡的優點,這點她完全都明白,自己就是因此而喜歡上他的。雖然有點陰鬱,時常把事情往壞的方面去想,但是既溫柔又專一,沉穩又富有觀察力,如果有一天,像他這般溫柔對待自己的人、能真心陪著自己聊著熱愛的小說的人不在自己身邊的話,會是多麼的難受。
完全沒辦法想像,萬一演變成那樣的情形,該如何是好。
「想到一些事情嗎……」悠平像是若有所思一般輕蹙著眉梢,一邊微微笑道,「我似乎也想起了一些事情呢?!?/font>
「什麼事情?」
悠平歪斜著頭凝視著她,用平靜溫柔的語氣回答,「像是小夏剛剛發呆的表情,就讓我想到高中剛認識妳的時候,看著窗戶發呆的模樣?!?/font>
「就只會想這些有的沒有的……」她輕輕地笑了出聲,調侃似的說。
悠平不好意思地搔弄著自己略為發白的頭髮,「哎呀……並不是不重要的事情,現在我的身體能記起這些,已經很厲害了?!?/font>
聽到這句話,小夏不禁倒抽一口氣。
在這一年之內,悠平的確不如以往那樣有活力了。雖然原本就不是個外向的人,但是這段期間的確令他有了不少改變,那逐漸發白的頭髮,慵懶沒精神的語氣就是證明。
病情正一點一滴的惡化,蠶食著他的身軀。
「沒這回事……」像是在躊躇著用詞似的,小夏略為不安的凝視著悠平的面容,然後又將視線移到了自己的裙襬,「悠平……一直都和之前一樣,沒有變的。」
不過,這句話現在一點也無法稱得上是安慰,連欺騙自己都沒辦法做到,甚至就連悠平本身應該也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的確不如以往。
「呵呵……」悠平苦笑了幾聲,接著說,「我很懷念以前我們在同一間教室上課的時候,雖然是完全不同個性啊……我覺得個性和妳差滿多的,小說寫的內容也總是不一樣,但是,該怎麼說,雖然寫小說的人哪裡都有,不過能那麼要好的人,也只有妳吧。」
「嗯……的確是這樣沒錯呢。」
「啊,當然還有其他的?!褂破较袷窍氲绞颤N似的趕緊補充,「不只是小說,我也很懷念以前常常和妳逛街的時候,雖然我非常討厭出門。非~?!憛?,但是妳就是愛逼我?!?/font>
講到這裡小夏差點就要用手刀讓他住嘴,但這時候悠平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有些事情,想做也不能做了。」
說完以後,他像是觸動了某種開關似的,低垂著眉梢,神情哀傷地直視著原先正要發火的小夏身上。
彷若一股火被冷水澆熄,小夏放下了原本要揮落的手刀,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只能跟著低沉的發出了一聲「嗯……」來當作應答了。
想要做什麼事卻什麼也做不了的這種情緒,並不是只有悠平才有。從交往到現在好幾年間,也有好幾次令小夏感到無力、無助的情形。
比方——寫作的事。
小夏上過專門的寫作班,知道哪裡用詞該用什麼轉折,哪個描述放在這裡會比較適當。自己努力學了那麼多年的寫作,在網路上發表也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讀者,但是她還是覺得,自己距離悠平非常遙遠。
悠平只是寫著自己想寫的小說,不曾上過任何相關的課程。覺得想要難受就難受、該哭泣就哭泣,對於制式化的東西一概不理,就算小夏叮嚀著「這段用句有語病」之類的話,他也只是草草修正,並不想刻意去學習這些。
比起悠平這副無所謂的模樣而讓她感到不滿,更令她難受的事,即使是這樣的悠平,也能夠寫出讓人觸動情緒、心痛、崩潰大哭的文章。
在某一次的深夜,自己在家拿著和悠平約定好的每週一文,想寫和他一樣的主題。但是無論如何寫這個主題,由各種角度切入,修修改改、刪了又寫、寫完又改,那敘述的流暢、若有所指的話語、情緒的轉折、耐人尋味的伏筆,自己怎樣寫都寫不出來。在寂靜的深夜裡,這種事情令自己不由得發起一把無名火,但不論如何出氣,自己就是無法寫出如此的文章。
每當看著網路論壇上,要求著她早點發出下一章節的讀者,以及稱讚著她的小說,說著漂亮話的人們,心裡頭卻漸漸有一種酸楚——悠平的小說比自己還要好。
她明白自己並不是沒有才華,但就像是自己日讀夜讀,努力了好久,花了好多時間考到了全校第一的好成績,正當自己對此沾沾自喜,無意間看見了全國第一的成績時,那種瞬間湧上的挫折感不斷疊加,壓的自己喘不過氣。
那是連別人對自己的誇讚都會覺得羞愧,連他人對自己的笑容都會感到心頭揪緊,背脊猛冒冷汗的複雜情緒。
比方——家人的事。
自從悠平住院以來,父親就開始反對著自己和他的交往,雖然自己也明白父親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因病住院也只是暫時的,自己是這麼和父親說的。但是當父親問起,是怎樣的病、病況又是如何時,自己卻又支支嗚嗚難以啟齒,這令父親沒辦法接受。
母親也是,雖然自己也明白她是為自己著想,但是不斷的嘮叨同一件事,甚至是連悠平的壞話也說了出口,自己是怎麼樣也不能接受。甚至還為此和她大吵一架。
比方——學校的事。
冷言冷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從悠平住院開始?還是從自己和悠平交往開始?
已經記不得那些事情了。
偶爾要抽空做些悠平能吃,而且他也愛吃的食物,偶爾又要在段考的時候跑來病房讀書,就是為了能一直陪伴著他。
只要看見悠平還在這裡,心裡頭的忐忑總會少掉不少。即使他已經不如以往有活力,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寫著自己又愛又恨的小說,但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他還在這裡。
只要這樣就夠了。
「愛一個人,會衍生出很多負面情緒吧?」悠平像是在呢喃似的說著,目光失焦地看著地板。這彷若自言自語的言詞,卻令小夏也跟著點了點頭。
小夏望著悠平的臉龐,那臉頰的確消瘦不少,原先全是黑髮的頭髮,已經有著為數不少的白髮了。
悠平的內心,也一定藏著與她一樣不相上下的憂傷,只是從來不曾和她坦白過而已。像是悠平明明沒有父母,從小在孤兒院長大,卻又從來不曾對她提起那些事情。
像是悠平曾交往過的女朋友,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認識,又是因為什麼原因分開,他也不曾說過。
蘊含在悠平的內心裡的憂傷可能是她無法想像的,自己背負的憂愁,說不定根本不值得一提,能夠生長在正常家庭,過著正常人生活的自己,說不定可以稱得上是幸福。
「啊……差點忘記了。」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小夏從懷裡拿出了那條剛剛就放在自己大腿上的米色圍巾,「這是我昨天才剛織好的哦!」像是想讓悠平打起精神,刻意裝作愉悅的語氣,露出了略為僵硬的笑臉。
「我說啊……這圍巾並沒有像表面上看起來好織?!顾闷鹆藝黹_始纏繞在悠平的脖子上,而悠平則是幾乎毫無回應的「嗯」了一聲。而她也繼續的說著,「圍巾的毛線我選了好久,因為是驚喜,所以不敢問你喜歡什麼顏色……」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距離手術的時間也越來越近。她在幫悠平戴上圍巾之後,依舊不停的自說自話,而悠平只是靜靜地、靜靜地聆聽著。
悠平看著纏繞在脖子上的圍巾,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到了自己在國中的時候,自己沒有任何的朋友,在應該一群人圍著吃午飯的午餐時間,獨自一人在靠近垃圾桶的角落吃午飯。
想到了在自己生日的時候,桌上放了一張卡片,讓自己高興不已,沒想到裡頭寫滿了罵自己的話。
想到了唯一一次和女生告白,被潑了冷水,還被她的堂哥教訓了一頓。
想起了私底下,同學們背著他寫著聯屬書叫他去死,最後在簽完名之後列印成數十張發給了別班的同學。
想到了在教室寫小說的時候,被壞學生看見,還被拿起來大肆嘲笑了一番。最後還被貼到了公告欄上。
當然除了這些之外還是有好事情發生。
像是自己在網路上認識了和他一樣同樣喜歡寫小說的夥伴。
像是自己去投稿的小說終於得到獎,雖然那不是很了不起的獎,但還是讓自己非常高興。
然後是高中的時候。
在高中入學的時候,他和一個女孩子當上了朋友。原本以為自己將和國中一樣度過慘淡的高中生涯,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孩子卻主動和他搭訕。
——小夏。
他也很喜歡和她相處的每一天,在眾多的同班同學中,只有她的身影能夠令自己沒那麼備感壓力,雖說那是國中時期的陰影,但只要有人接近,就會感到胸口發悶。而她的靠近卻只會讓自己感到放鬆。
她那富含女人味的聲音,像是交響樂一樣悅耳。只要她在耳邊輕柔的叫著自己的名字,心臟就好像被她的聲音緊緊的握住。除了這之外,她還很喜歡看自己的小說,這讓自己感覺心裡頭溢滿了溫暖的情緒。
但是在看了她的小說之後,又覺得自己的小說完全比不上她。她的小說就像是澄澈的露水一般,洋溢著單純卻又真摯的情緒,只要看到那如同她外表似的乾淨文筆,就會覺得自己似乎存在於骯髒不堪的世界,那與小說世界相反的現實,就是自己身處的這裡。
但就像是著了魔似的,只要看見她的小說,必定會從胸口浮現出一種暖流,每一個字裡行間都像是甘甜清爽的甘蔗汁一般,毫無雜質卻又富含韻味。
不過在放下了小說,對照著自己所寫的文章,便會感覺自己的文筆像是訴說著汙穢的人的故事,沒有一個人肯對其他人袒露內心、沒有一個人能夠有真正完美的結局。
但是自己仍舊深深的愛著這名叫做小夏的女孩子。
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裡,望著外頭電線與大樓交織而成的枯燥風景,只要不遠處響起了放學的鐘聲,她一定在不久之後就從學校奔赴過來。
他只要裝作剛從被窩中醒來,裝作剛剛睡了一場好覺,然後對著小夏說著:「小夏,妳來了啊?!惯@樣的話就足夠了。
只要不讓她擔心,這樣就夠了。
但是,自己對她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每當問起學校的事情,她總是說著沒事沒事,但是那副表情,和國中時期,被老師問起臉上的傷疤從何而來時,那種表情是一樣的。
她總是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的望著自己。在自己說出負面話的時候,會對自己抱怨;在自己調侃她的時候,她還會抽起手給他一記手刀。
但是那逆流而出的悲傷,騙不了任何人。尤其是深深愛著她的自己。
或許這場手術失敗之後,不,沒有或許這回事。這場手術本來就沒有抱持著任何希望,成功率實在太低,作為罕見疾病來說,這根本算是無可救治的病情了。
只是,自己什麼也沒說就是。包含小夏。
凝視著仍在身旁說著自己如何挑選圍巾顏色的小夏,悲哀的感情、懷念的感情、滿溢於心的愛意頓時湧上心頭。自己終於真正體認到了,那在身旁照顧自己的,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最深愛、最深愛的女孩子。
他卻在此時將圍巾拿了下來。
「咦,悠平你幹嘛把它拿下來?我好不容易給你戴上去的……」
已經夠了。從高中到現在為他所做的一切,早就花光了自己這輩子所有的幸運了。
他將圍巾放在旁邊的桌上,然後輕輕地,像是撫摸什麼易碎物品似的輕柔地摸著。
「等一下動手術的時候,戴這個是不行的吧?妳幫我顧好它?!顾麥厝岬匦χ?。
如果自己沒有待在小夏身邊的話,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或許早在哪個地方孤單地自殺了。是小夏讓他有生活下去的希望,是唯一的救贖。
但是只要自己不在小夏的身邊,她也能因此而解脫吧。雖然她什麼也不曾和自己說過,但他知道原因肯定是因為他。
或許,自己至今仍舊是和國中一樣,是個膽小鬼??偸窍胍颖堋?/font>
或許,自己最不擅長的,就是使自己幸福吧。
潔白的病房,外頭的天空早已遮蓋了一層黑幕。就在此刻,醫生和護士來到了他的病房。接下來的事情,他和小夏,誰都明白。
凝視著就快要哭出來的小夏,他並沒有說上任何一句話。
在即將被帶出去的時刻,小夏像是突然想要說出什麼似的突然開口,「悠平,我……」
「好了,不用再說下去了?!?/font>
他像是想要阻止她說下去一般制止了她,其實她要說的話,他自己內心肯定都明白的。但是只要說了出口,一切都難以挽回。
她一定會變得有束縛,從此心懷芥蒂的過上難受的日子吧。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想要讓她變成這樣。
對不起。我不夠堅強。他在心裡頭暗自道歉,這句話,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出院之後,我來試試看寫個長篇故事吧?!乖谧钺嵋豢?,他微微笑道,舉起了略顯蒼白的手。那雙手如同他的笑容般,在空氣中盲目揮舞著。
同時,小夏紅了眼眶。
「我會在外面等著的!」她如此喊道。但是悠平只是靜靜地笑著,靜靜地,沒有回應。
在時間不斷流逝的世界裡,小夏孤獨坐在外頭的椅子上過了不知道有多久。夜暮已經在不知何時抹上了湛藍的顏色。
手術室的燈號熄滅了,而他再也沒有從手術房出來過。
這一天清晨,最後一個看見她的護士,是在她從電梯裡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的。
「從那之後,我就沒有再看過她了?!?/font>
護士說完之後,嘴角淡淡地揚起,但是眼眶有著什麼東西在那頭打轉。
上面這個故事,是我最近一個朋友受傷住院,我在那裡和櫃檯的一個護士聊著聊著而知道的事?;蛟S生離死別的場景在醫院天天都有,但是在那背後的故事,肯定是讓人心痛萬分。
那個護士偶爾也會在人手不足的時候辦理病房的事情,比方說送餐點或者是給病人簡單的幫助。因此和我那個住院的朋友也算是聊過幾次。
忘記當時是聊什麼話題,好像是提到夢想之類的事情,她還發著牢騷說原本打算做托兒所的老師,但是誤打誤撞才進來當護士。不過過了一會兒,護士突然改變了語調問我︰「聽說你有在寫小說?」我驚訝的回答,「是我朋友說的嗎?」
她點了點頭,並說過有從我朋友的手機那邊看過我寫的小說。並覺得我寫的還滿好的,文筆還是情感描寫都很到位。
我不明白她這些話是真話還是客套話,畢竟這些讚賞的話我也聽過不少。
她之後說了一聲「等我一下」,然後在抽屜裏面翻找著了一會兒,似乎是從底層的地方拿出了一個信封袋交給了我。我打開來看,裡頭有一張照片和四、五張信紙。
「或許能夠當作小說的題材吧?」
說實話,要求我用他人的故事改編成小說的人,並不是第一次。但我對於別人硬塞給我的素材是無法改編成小說的,原本,我就打算當場還給她,但卻被那些照片吸引住了——是一個女孩子和圍著米色圍巾,躺在病床上的男生的合照——以至於打算聽一下關於這個照片的故事。
那天夜裡,聽了故事的我和其他朋友聊起這件事,順便尋找照片裡的那個女孩,但都一無所獲。直到早晨我都沒能入眠,像是失神似的凝視著那張照片。
在這失眠的夜裡,我也將信的內容看了一遍。那真是很長的一封信,至今我未曾見過如此長度的信件。
信裡面寫的,大致上就是照片裡的女生對這名護士在這段時間受到的照顧表達感謝,還有一些心裡頭的秘密,以及和照片的男生發生的事情。
——我一直期盼著一天,他能繼續拾起筆,寫下那篇屬於我們的長篇故事。即使他沒有說過是怎樣的故事,但我就是明白。
——就算那是一篇如同他風格的憂傷小說,也符合我們之間的愛情。那緊緊壓迫住胸膛的情感,讓我們之間密不可分。誰也不能離開誰。
——但是,幸福就這麼消失了。
因為有點在意,所以我有去問過故事的後續發展。我打算先問起護士那個女孩的事情,但是她卻搖著頭:「那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啊……很多事情已經記不清楚了。」
「妳難道不擔心嗎?沒有留下電話號碼什麼的?」
「擔心固然會擔心,但是因為她每天都會來,根本沒有留下電話號碼什麼的。以前也不像現在有臉書,而我知道手術失敗的事情,也是在好幾個禮拜之後了。那陣子大家都很忙,對於周遭的事情都沒辦法分心去關注?!?/font>
「妳知道她可能再也不會來的時候,妳有怎麼樣嗎?畢竟是感情那麼好的人……」
「與其說是怎麼樣……不如說是很悔恨吧,當時沒有注意到她的事情。給你的這張照片也是在手術那天的半年以後才寄到的……」
我們之後聊著這之類的事情,看的出來她也很在意那個女孩的下落。如果將這個故事寫成文字,雖然心裡頭感覺有些不妥,但是她卻對我說著,「盡管寫吧,如果是你的話,不論是誰都不會生氣的?!拐f著這樣的話,真不曉得她怎麼得出這樣的結論。
——像是呼喊著另一半的憂愁比翼鳥,怎麼喚也喚不回。
——我害怕總有一天會忘記他的身影、他的聲音。當我某次驚覺,前幾天是他的生日時,不禁感到沉重的罪惡感,現在甚至是多吸一口氣,也覺得像背叛著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上面所記述的都是些過去的事了,我盡量把當初護士說的內容還原,男女主角的家庭背景還有學校的事,是經由本人或者是旁人口中聽到的,真實性沒辦法查明。而病房內的談話內容,則是她問過幾個當時經過他們病房的護士所聽到的,或是信件內容提到的事,以及一些主觀的憶測。
雖然是過去的故事,但不論讓誰讀起來都會提起興趣的吧。我想,用我的粗劣文筆來傳達這個故事,是不是有點對不起故事裡的主角。雖然名字我都已經改正過,如果你們循著這些名字去查,也是查不出個所以然。雖然我們自己都先用本名查過了就是……
——在靜謐的夜晚,我不時抬起頭望向漆黑的夜色,一邊看著他曾寫過的文章,一邊想著諸如此類的事情。那如同雨累積而成的悲傷匯集成河流,侵蝕著還存活於此的自己。
——我已經毫無所求了。
「如果寫好,能夠拿來給我看嗎?」在我當天離開醫院以前,那名護士對著我這樣說道。
「嗯?妳真的想要看嗎?」
她點著頭,表情有點哀傷。
「我覺得……或許……小夏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吧。小夏對悠平的感情,不是你們局外人能夠理解的。真正陷入熱戀的人,是絕不能接受失戀的,而小夏對悠平的愛情,是超過所有熱戀的層次……」
——寄上這封信還有這則故事,給曾見證過我們兩人的妳。在最後,也請記得我們。
——因為只有我單獨活著,是那麼教人難受的一件事。
附上這首很符合男女主角心境的歌
好啦,我知道縮圖是文乃,我實在找不到適合的縮圖了,文乃最符合我心目中追求幸福的女孩子,所以就私心選她了。
如果有女朋友的話,文乃這種類型絕對要是第一首選啊!
咳咳,不過看完這篇的人,辛苦你們了。這陣子發文的頻率降低,但是字數也隨之升高(其實如果換算成平均值,這篇文章還不夠彌補XD)
簡而言之,這是我第四篇單篇過萬字的小說,看完的人相信你們也很有意志力了。我由衷的佩服著你們
順道替我們公會招收新血,對我們公會有興趣的話,請依照公會裡面的格式填寫入會
還有個人FB專頁
感謝至今支持著我,並且沒有退訂閱、退好友的各位
本人致上12萬分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