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或許是受到母親的影響,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很喜歡看書。
在記憶中,母親下班回家後總是會看書。而她的閱讀範圍亦十分廣泛,有小說有工具書有字典有雜誌──與其說是喜歡閱讀,不如說是喜歡書本身。拜此所賜,童年時的我有很多書籍可以閱讀。
有一段時間我曾短暫住過某個親戚家裡,就好像趁暑假時回老家去玩的感覺一樣。
我與妹妹的性格從小開始就有著很大的落差。她從小時候開始就是一個很活潑的女孩,總是喜歡往外跑。所以在我們短暫待過的那個位在鄉間的親戚家時,妹妹就像掉了根螺絲的機械似的,發狂似的往室外跑。而我則是靜靜地待在室內,專心一致地讀著書。
「跟妹妹比起來好像有點陰鬱呢。」
曾被收留我與妹妹的親戚大人這麼說過。
不過我並不在意那種事情,仍舊一個勁地埋首閱讀著。
我大概就是典型的都市孩子吧。
儘管不是對鄉下沒有任何興趣,但我對外面的事情總是提不起勁。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閱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一直到住在親戚家隔壁的鄰居小孩來對我搭話前,我都沒有跨出親戚家半步。
那天,妹妹跟往常一樣吃完早飯後就往外跑。拜此所賜,原本她那如雪般白皙的肌膚也逐漸轉變為小麥色。不過我的膚色和來到這裡之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目送妹妹出門之後,我照著原訂計畫坐在親戚家的庭院裡,正打算翻開書頁的時候──
一個帶著草帽,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出現在我眼前。
是一個眼睛大大的,看起來很可愛的女孩。
「吶,你在做什麼?」
大概是覺得我跟其他的小孩不一樣,所以產生好奇心了吧。
「我在看書喔。」
「那很有趣嗎?」
「很有趣喔。」
「是嗎。不過我不喜歡看書。」她說。
「這樣啊。」
我一臉不感興趣的說。
我一點也不在意有沒有人跟我有相同的興趣。
那時我只想趕快把她打發走而已。
不過,她並沒有因為這樣就離開,反而對我產生更加濃烈的興趣。
「吶。」她又喚了我一聲。
「你會寫故事嗎?」
「咦?」聽見這句話後,我停止了閱讀這件事情。這或許是我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主動停下讀書吧。
「我想看你寫的故事。」
她這麼說著,然後露出笑容。
隨著時間的過去,這件事逐漸被我淡忘。實際上我與那個鄰居女孩之間的交流並不多,甚至在離開時我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曾與她相處過的那些時光──那句話,確實影響了我。
──我想看你寫的故事。
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做出那件事情吧。
十四歲的時候,我將生平寫的第一本小說拿去投稿參加文藝雜誌的新人獎比賽,沒想到竟然就這樣獲得了大獎。
當時的我究竟寫了什麼故事,對此我不太清楚,在那模糊的印象裡我只記得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我升上高中之前的這段時間,我過得相當忙碌。
原本以為作家是個相當輕鬆的職業的我吃了個大鱉。
作家的工作遠比我想像中要來得忙碌。
加上當時我又有學校的課業要顧,在雙重身份的壓力之下,我逐漸失去了閱讀的時間。
一直持續被壓榨。
一直持續被欺壓。
最後,我終於承受不住這樣的日子──在回過神來後,我已經變成了高中生,同時也一年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
大概就是職業倦怠這種感覺吧。
在我回過神來後,我已經不會讀書了。
我失去了很多東西。
而那個曾經喜歡看書的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1
一直到我在這所高中就讀了一年,也就是由一年級生變成二年級生後,我才知道這所學校有一個叫做「文學社」的社團。而且,這個社團還發行了一份叫做「微」的社團刊物。而這份刊物就靜靜躺在圖書館的櫃檯上。恐怕是社員自行印刷並手工裝訂的刊物,外表看起來相當粗糙。
我不曉得吃錯了什麼,竟將那份刊物收進書包裡。
對於早已不再閱讀的我而言,這件事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不曉得是基於緬懷還是一時興起,我回到家後便信手翻起了這份社刊。
這份社刊,「微」裡頭刊載了由文學社社員執筆的文章。有詩、散文,也有小說,但大部分的作品都無法觸動我的心弦。正當我感到失望,逐漸對它失去興趣的時候,刊載在最後的那篇小說卻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那篇小說的內容主要是在描述一名少女在小時候與另一名少年邂逅,接著少年搬家後,少女一直對他念念不忘,鍥而不捨地持續尋找少年。在最後,少女終於如願找到了少年,然而少年卻早已忘記了少女的事情──就是這樣的一個悲傷故事。
看完這篇小說後,為了沉澱思緒,我喝了杯咖啡,接著又重頭讀了一遍。最後,在心裡浮現的那個想法終於確定下來。
撰寫這篇小說的人肯定是秋雪的粉絲。
這篇小說的寫作風格,與我再熟悉不過的小說家秋雪的作品,相似得不禁令人顫慄。不論是題材、文章,抑或是臺詞等等,全都散發著秋雪的文風。
當然,對不理解秋雪的人來說,或許會認為撰寫這篇小說的就是秋雪本人。
但我可以確切地說──這個人絕不是秋雪。
要說我為什麼會知道,那是因為──我就是秋雪。
秋雪是我在十四歲時向文藝雜誌投稿人生第一篇小說的時候使用的筆名,在出道之後我也一直用這個筆名持續發表著作品,一直到我升上高中之後才逐漸沉寂下來。
我已經一年沒有寫過任何作品了。
秋雪也在文壇消失了一年。
我興致盎然地翻到社刊的最後一頁,上面記載著參與製作這份社刊所有社員的名字。當然,裡面也記載了撰寫最後一篇小說的文學社社員的名字。
UKO。
這似乎是筆名。
不過我對這個人──對這個社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隔天,放學後我來到社團大樓。
在門牌上寫著「文學社」的門口猶豫了一陣子後。
「有人在嗎……?」
我戰戰兢兢地推開門。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裡面卻沒有半個人影。
社團教室裡頭凌亂不堪。桌上積著成堆的書籍,甚至還有一本書掉在地上。我隨手撿起並拍了拍,這時才發現這本書是秋雪的作品。仔細一看,桌上那堆書的封面全都印著秋雪的名字。
哎呀,哎呀。這還真是……
看來這社團裡的成員全都是秋雪的狂熱粉絲。
正當我興致盎然地開始瀏覽起社團教室的時候,居然發現擺放在一旁的沙發上有著黏答答的污漬。大概是誰不小心把飲料打翻在上面,又沒有馬上清理掉,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吧。
「還真是個骯髒的地方。」
我不自覺地嘟囔起來。這時,教室的門扉「吱吱」地開了。一名擺著臭臉的女生站在門口,看起來似乎心情很差的樣子。
「你是誰啊?竟這樣胡亂批評,真沒禮貌。」她噘起嘴說。
「嫌髒不會自己打掃啊!」
這就是我與文學社社長──張靜優的初次見面。
2
「喂,有你的電話喔。」
門外傳來妹妹的聲音後,我停下了手邊的工作。
出了房間,拿起話筒後我發現是文學社社長打來的。
「進度怎麼樣?」
「還不錯,大概明天就能交給妳了。」
「是嗎,那就好。如果再拖下去,搞不好會影響到下個月『微』的進度。」
說完後就結束了通話。
「是誰打來的?」
妹妹一邊切菜一邊對我提問。
我家雙親因為工作的關係,都很晚才會回家,拜此所賜,家中的晚餐平時都要由我們倆自行打理,依照分工,今晚輪到妹妹下廚。
「文學社的社長。」
我移動到廚房,瞥了一眼晚餐的菜色。嗯,看起來還不錯。
妹妹跑得很快,所以在校時是田徑社的社員。不過她的廚藝比我要好得多,所以有時我會想,要是她哪天對田徑厭倦了的話,不妨可以考慮轉去當烹飪社的社員。
「你加入了文學社嗎?」
「算是吧。」
「哼嗯~真意外呢。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再接觸有關書的事情了。」
家人當然知道我過去的事情,也很清楚我已經一年沒有寫過任何作品,一直以來的閱讀習慣也沒有再做了──所以對得知我參加文學社這件事感到驚訝,也是在所難免的吧。
但實際上我並沒有重拾對書本的興趣。
我還是沒有找回那些失去的東西。
「社長長得很可愛呢。」
所以,我決定編個理由搪塞過去。
「噁心。」
理所當然的得到了這樣的回應。妹妹瞪著我,一臉嗤之以鼻的表情。
對此我只是聳聳肩。
加入文學社後已經過了一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還是沒能見上「UKO」一面。每週三放學後,文學社總會召開有關下個月發售「微」的討論,不過文學社多數的社員都是幽靈人口,並沒有什麼人會特地前來開會。只有在臨近截稿的時候,一些比較不常露面的社員才會出現在社團教室。換句話說,平時這間教室除了社長與我之外,根本不會有其他人出現。
隔天,因為是週末,所以並不需要去學校,但我還是去了學校一趟。並沒有什麼非得要去學校的原因,只是因為約好在今天要把稿子交給社長而已。
「呼~謝啦,有你的稿子真是幫了我個大忙。」
張靜優一面裝訂著印好的稿件一面說道。而我則是在一旁整理著其餘的稿件,將它們照目錄那樣編排起來。
下個月的「微」裡面有我投稿的書評。
我還是寫不出任何故事,不論是詩、散文還是小說。
最多只能憑藉以前看過的那些書本,做出一些簡單的評論而已。
我仍舊沒有找回失去的那些東西。
「怎麼一臉憂鬱的表情?發生什麼事了嗎,秋人?」
「我突然覺得這個筆名起錯了。」
我還是不習慣被這麼叫。
在這社團裡所有人都是以筆名稱呼。順道一提,社長的筆名是「幽子」,她說這是她小時候的外號。
「是嗎,我覺得這名字還挺好聽的。」
「我完全不這麼認為。」
儘管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但對如今這個寫不出任何東西的我──對失去了很多重要東西的我來說,是不可能用「秋雪」這個名字的。當然一開始我也曾想過要不要乾脆就用本名好了,不過馬上就被社長──幽子駁回了。
她說用筆名是這個社團長久下來的傳統,希望我不要擅自打破這個規矩。
大概是自暴自棄吧。我隨便取了個「秋人」這樣的名字。但我沒想到這個社團除了要用筆名投稿自己的作品之外,竟還要用筆名互相稱呼。
說真的,用秋人來稱呼我這件事還是饒了我吧……
「秋人你不寫小說嗎?」
「我寫不出來。比起寫,我更喜歡讀,所以這件事請讓我Pass。」
「是嗎,我倒是與你相反。比起讀,我更喜歡寫。」
幽子雙眼細瞇起來,一臉愉悅地裝訂著刊物。看著她那俐落,但又處處小心的細膩動作,我不禁為之感嘆──這個人是打從心底愛著這件事的吧。
就跟以前的我一樣。
以前我也曾和她一樣──對書本癡狂。
在經過一番折騰,終於完成在下個月發行的「微」的預計發刊量之後,我和幽子一同離開了學校,選擇在附近的某間餐廳吃午餐。見我點了一份對高中生而言價格不斐的套餐後,她吹起口哨。
「呼~你很有錢嘛。莫非有在哪裡打工嗎?」
「不,只是昨天母親剛給我零用錢而已。」
我隨口編了個理由。
我當然不可能跟她說我以前賺到的那些版稅都沒花掉這件事。
「對了,社長……」
才剛開口就被瞪了。
其實她不喜歡社員稱呼她為「社長」,總要求別人叫她「幽子」。她說,在身為文學社社長之前,她更是文學社的社員,所以希望別人對她就像對其他社員一樣。只要一不小心叫她「社長」,就會換來她一陣白眼。
「我是說……幽子。」我馬上改口。
「妳知道UKO嗎?」
「當然知道。」她一邊用叉子卷著盤子上的義大利麵一邊說道。
「怎麼了,莫非你對他有興趣嗎?」
「算是吧。」我將牛排逐個切成好入口的大小。
「實際上,我是因為他才會加入社團的。」
「這樣啊。」幽子一臉不在意的聳聳肩。似乎因為一直卷不起義大利麵的關係,她放下手中的叉子,改用筷子進食。
「不過那個人沒什麼好的。」
「什麼意思?」
我停下了手邊的進食動作。
聽起來她好像對UKO沒什麼好感的樣子。
「因為你看……那個人不就只會模仿嗎?只會模仿的人稱不上是作家,我是這麼想的。」
幽子一面吸允著麵條一面這樣說。
我點了點頭。
儘管有人說:「藝術始於模仿」,但模仿並非是種藝術。在這個鼓吹「著作權」的時代裡面,一眛模仿的人只是個單純的犯罪者而已。站在「原作者」的立場來說,或許我不該對UKO這個人產生興趣,畢竟他剽竊的是我的作品。
但我對此又能批判些什麼呢?
在那些失去的東西裡面──當然也包括了秋雪這個名字。
「不過妳有沒有想過,或許他不是在模仿,而是在進行創作也不一定。」
「……你這是什麼意思?」幽子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一臉不悅地看著我。
「難道你懷疑UKO就是秋雪本人嗎?」
見到她臉上的表情後,我心中那股不確定的猜想終於有了點眉目。
於是我趁勢說道:「這只是我的胡亂臆測而已。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妳不覺得會很有趣嗎?」
「那只是你無聊的妄想而已。」
在這之後,幽子沒有再說過半句話,只是默默地低頭進食,而我則是天馬行空地說了一堆不著邊際的話。大致上就是些圍繞著UKO就是秋雪本人的事情。
當然,我很清楚這些話都是騙人的。
不過看著她那逐漸變得冷漠的表情──我確定了這個想法。
幽子她肯定認識UKO本人。
我想,距離與他見面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3
咚咚。
「有你的電話喔!」
才剛回到家沒多久,就聽見敲門聲和妹妹的聲音。我出了房間,拿起話筒後才發現原來是編輯打來的。
「啊,是……是、是,一直以來非常感謝您。」
「發生什麼事了嗎,聲音聽起來相當沒精神喔!難道老師您現在還是不行嗎?」
「……差不多吧。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該就此封筆了。」
「別這麼說嘛,還是有很多人期待老師您的新作喔。」
「是這樣嗎?」
「是喔,所以請老師您也趕緊振作起來吧!對了,下個月要發行的雜誌還有空缺,如果老師您方便的話要不要試試看呢?」
「……如果寫得出來的話。」
我還是寫不出任何東西。以前,我用秋雪這個筆名寫了不少書,銷量也都不錯,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寫不出任何東西了。
只是累了而已吧,當時的我這麼想。
對,只是累了而已。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感到疲累,所以這次也一樣,只是累了而已。只要稍作休息就沒事了。然而當我回過神來後,已經過了整整一年。我已經一年沒有寫過任何東西了。
對於文藝雜誌上那些聳動的報導標題,以及網路上那些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聞──「有沒有秋雪老師已經逝世的消息?」、「驚愕!文壇超新星逝世!」,對這些傳言我沒有任何表態。
也許就跟他們說的一樣,秋雪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我早已失去秋雪這個名字。
如今的我甚至連秋人都沒辦法當。
我坐在電腦桌前,望著幾小時前打開的Word視窗,上面的畫面仍舊是一片雪白。果然還是不行啊……不論怎麼苦想都還是沒有辦法。
「有你的電話。」
房門外又傳來妹妹的聲音。我搖了搖頭,再度走出房門。
拿起話筒,另一端傳來幽子的聲音。
「喂,秋人,UKO剛剛把新稿e-mail給我囉。看起來好像是上次那篇小說的後續。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就先印出來,明天再帶去學校給你。怎麼樣,你有興趣嗎?」
翌日,我一打開文學社的門扉,就看到幽子在整理書架上的文學雜誌。發現我以後,她先是訝異地睜大雙眼,然後雙手叉腰嘆息。
「你昨天竟然直接掛我電話。」
「抱歉,昨天有點忙。」
「算了!」
她用下巴指著桌上的一疊稿紙。
「那是UKO的新作,我特地拿來的,你要看嗎?」
果然還是想看。
我掩飾著內心的激動,裝作若無其事地拿起稿紙。
正如昨晚幽子在電話裡說的那樣,是上回那篇小說──被少年遺忘了的少女的故事。
而這回的故事主要是在敘述著少女為了讓少年回憶起自己的事情,所以開始做出一連串的努力。
少年喜歡看書,所以少女就讀書給他聽。
少年喜歡寫作,所以少女就當他的讀者。
還想要再近一點。
還想要更近一點。
然而不論少女怎麼努力,少年還是回憶不起有關少女的事情。
然而不論少女怎麼努力,少年還是回憶不起有關少女的事情。
故事寫到這裡就結束了。
與上回的故事風格相同,仍舊是個相當悲傷的故事。
不僅如此,就連「與秋雪相似」的這一點也與之前一樣。他將我常用的技巧、臺詞、寫作習慣,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模仿的唯妙唯肖。在閱讀的時候我甚至產生了「我什麼時候寫出這種故事了」的錯覺。當然,我沒有寫出這種故事,也寫不出來。但是這位叫做UKO的人卻將近百分之百以我的方式寫出了我可能會寫出的故事。
「怎麼樣?」
見我已經看完手上的原稿後,幽子對我說。
「嗯,真的很像。」
「是嗎。」
幽子一臉蠻不在乎的表情,將原稿塞進抽屜裡。
窺視她臉上的表情一會兒後,我一臉自然地開口。
「妳好像對UKO沒什麼好感的樣子。」
「那當然。」幽子停下手邊的工作。
「他缺乏原創性,只能完美複製出自己喜歡的作家的故事,根本稱不上是作家。真的要說的話……就是個小偷吧。」
小偷啊。
也許她說的沒錯。
「妳好像很喜歡小說的樣子。」
「是啊。」她點點頭說。
「不過比起讀,我更喜歡寫。」
「妳將來打算當作家嗎?」
「如果可以的話。不過我老是落選。」
「這樣啊。不過我覺得如果是妳的話,應該能成為一個好作家。」
「是嗎?謝謝你。」
她笑著對我說。
之後,她再度開始整理書櫃上的書籍,我也陪著她一起整理。跟她相處的時光果然很愉快。她對書籍的那股熱情總讓我想起以前的自己──那個還尚未失去秋雪的自己。
以前的我也是這樣嗎?
看著她的側臉,我心裡有時會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秋人你好像很喜歡秋雪的樣子,不打算寫小說嗎?」
「寫不出來啦!比起寫,我更喜歡讀。」
「這樣啊。不過你寫的那篇書評大受好評,如果有機會的話要不要試試看?」
「如果有機會的話。」
我苦笑著回答。
但我想我這輩子或許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了吧。
4
過了幾週後,某天晚上我在家裡接到幽子打來的電話。
「喂,秋人,剛剛UKO又把新的小說e-mail了過來,一樣是之後那篇故事的後續。你要不要來我家看看?如果你要來的話我就印出來。怎麼樣,你有興趣嗎?」
掛上電話後,我立刻回到房裡作出門的準備。似乎是我在匆忙準備時發出的聲響太大的緣故,房門傳來「咚咚」的聲響。
「剛剛是誰打電話來?」妹妹打開房門後提問。
「咦?你要出門?這麼晚了還要去哪?」
「不,沒什麼。」我揮揮手表示要她別擔心。
「文學社的社長剛剛打來要我現在去她家一趟。」
「這樣啊。」妹妹嘟囔幾聲,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覺得你最近怪怪的。」
「有嗎?我不覺得自己最近有哪裡不對勁。」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妹妹蹙著眉,看起來像是在猶豫著該從何開口。
「你好像變回去了。」
「……咦?」
妹妹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我為之一驚。
變回去了?
是說我又變得跟以前一樣了嗎?
但我本人並沒有這種感覺。
我還是寫不出任何東西。
我仍舊沒有尋回已經失去的東西。
見我久久沒有回應,妹妹再度開口提問。
「……吶,文學社有趣嗎?」
「還好吧。」我聳聳肩。
「我還是寫不出任何東西。」
「是嗎……不過我比較喜歡現在的你。」她說。
「就跟以前一樣,只會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你──我覺得很有魅力。」
妹妹的口氣十分溫柔。在她的視線前方出現的並不是我,而是那個在遙遠的往昔,尚未失去任何東西,仍舊喜愛閱讀的那個我吧。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那時的我了。我是這麼認為的。
但妹妹的這句話讓我的這個想法動搖了。
現在的我,真的不是那時的我嗎?
「就算真是這樣,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說。
「不是你?」妹妹歪著頭詢問。
「不然是誰?」
「真的要說的話,是幽子吧。」
儘管不想承認,但幽子她──張靜優她確實影響了我。
她對文學的那股熱情,總會帶給我不少勇氣。假如我現在真的找回了什麼,那絕對都是因為她的關係。
「幽子?幽子……」妹妹嘟囔了幾聲,接著「啊」了一聲。
「你說的幽子不會是那個幽子吧?」
我蹙著眉。
「什麼『那個幽子』?文學社的社長就是幽子啊。張靜優,筆名幽子。」
「張靜優……幽子……這樣啊。」妹妹喃喃自語地點著頭。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曾住過某個親戚家嗎?」
「……記得,不過那又怎麼了?」我不解地歪著頭。
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提到這件事情?那個親戚與現在有什麼關聯嗎?
對此我苦思了一會兒,不過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看來你不記得了。」見我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她說。
「以前,親戚家隔壁有個戴草帽的小女孩,總是喜歡跟我們一起玩。這件事情你還記得吧?」
「啊,嗯。」
這件事我還記得。
那是一個眼睛大大的,長得很可愛的小女孩。
「不過那又怎樣?」
但我還是不懂妹妹到底想說什麼。
妹妹「唉」的垂下肩膀嘆息一聲,接著雙手叉腰對我說。
「她也叫幽子。」
「……咦?」
我不禁為之一驚。不過妹妹沒有理會我的閒暇,只是接著說道:
「張靜優,外號幽子。吶,你認為同名同姓,甚至連外號都一樣的可能性有多高?」
5
終於見到他了。
好高興。
好高興。
他還記得我嗎?
我希望他能記得。
但果然還是不行啊。
他果然忘記我了。
我想也是呀,都過了這麼久,他肯定早就忘了。
不過沒關係。
只要他想起來就好了。
在他想起來以前我會一直等的。
就跟以前一樣。
就跟以前一樣。
他喜歡讀書。
那我就喜歡上讀書這件事吧。
他喜歡寫作。
那我也喜歡上寫作這件事吧。
但是,我說謊了。
我說了個大謊。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讀書。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寫作。
我只是為了讓他想起我,所以才勉強自己去喜歡上的。
我是個大騙子。
但就算如此。
就算如此──果然還是希望他能想起我。
啊啊。
但是……
還是有點害怕……
真想聽到他叫我幽子呢。
6
幽子的家位在看得見高速公路的山坡上,那是一棟被白色圍牆環繞著的氣派建築,住宅的大門被漆得烏黑亮麗。與之相比,我的穿著打扮顯得相當樸素。有種極為不搭調的感覺。
我按下旁邊的門鈴,對講機傳出幽子的聲音。
「等我一下,我馬上去接你。」
沒多久,旁邊的鐵門被打開,幽子出現在那裡。
「往這走。」
她在前方帶領著我,穿過鋪滿踏石和小碎石的庭院後,一棟氣派的純白色住宅出現在眼前。走進大門,踏上鋪著看起來頗有質感的實木地板,她將我帶到位在二樓的房間裡面。
「坐吧。」她指著純白色的大床說。
我點點頭,照著她的話坐在床上。
儘管住宅本身相當氣派,但她的房間比想像中要來得樸實。
房間本身並不大,大概只比我的房間大一點,但充滿了女性的優雅風格,向床單就特地選用蕾絲邊的裝飾。書桌上放著一臺插著行動電源的筆記型電腦,一旁的書架上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其中又以秋雪的書為最大宗。
幽子動了動滑鼠之後,螢幕就從保護程式的狀態變回原來的畫面。
螢幕上閃爍著收到新郵件的訊息。
「是UKO寄來的。」
「這樣啊。」
幽子轉頭看了我一眼。
「你好像不怎麼感興趣?」
我隱藏內心的真意,盡量擺出自然的表情。
「比起UKO,我更想看妳寫的東西。」
「哎?」幽子眨了眨眼。
「……為什麼突然想看我的東西?」
「妳就當我是一時興起。上回刊登在社刊上的小說,妳應該留有原稿吧?讓我看看。」
不等她回答,我就從她手中搶過滑鼠,開始隨意瀏覽起存放在電腦裡的文件。
「等、等等!你不要亂翻啦!」
她慌張地從我手中搶回滑鼠,將我瀏覽到一半的文件檔案關掉。
看見如此慌忙的舉動,我更加確信心中的猜想。
「……說起來。」我緩緩的開口說。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社刊上不曾收錄過妳的作品。」
幽子肩膀震動一下。
「那是因為……我覺得我寫得不夠好。」
「這樣啊。但我覺得妳寫得很好喔。」
聽見這句話,幽子的眼睛睜得很大。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小心笑了出來。
「妳不是希望我想起來嗎?就跟妳寫的故事一樣。」我說。
「好久不見了,優子(YUKO)。」
7
在UKO……不,是優子所撰寫的那個故事的最後──少年終於想起了與少女有關的回憶。並像過去那樣,開口叫了她的名字:「幽子。」
在這之後我才得知原來優子比我大一歲,是我的學姊。
她剛入學就成立了「文學社」。
用秋雪的風格撰寫了不少故事──以「UKO」的名義活躍著。在這不久後,我──也就是秋雪在文壇消去了蹤影。
逝去。
消逝。
沉寂。
然後我進入了這所高中。
在我放棄了的這段時間裡,優子仍舊沒有放棄。
她依然貫徹著自己,不斷撰寫著她心中的那個故事。
為了在兒時見到的那個人。
希望那個人能夠發現自己。
「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她說。
「但是,你就跟我寫的故事一樣──早就把我忘了。」
對此,我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我失去了很多東西。
曾經熱愛閱讀,曾經酷愛寫作的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早已不是秋雪。
甚至連秋人也不是。
在那些失去的東西裡面,肯定也包括了與她之間的那段回憶吧。
「不過沒關係。」她說。
「歡迎回來。」
優子笑了。
笑得很燦爛。
回到家後,我坐在電腦桌前,凝視著畫面上仍舊是一片雪白的word視窗。
我已經找回來了嗎?
我不知道。
我認為,已經失去了的東西是找不回來的。
所以,現在的我不是秋雪。秋雪早就已經不在了。
我還是寫不出來。
因為我不是秋雪。
我閉上雙眼,耳邊逐漸傳來一道聲音。
──吶,秋人。
──我想看你寫的故事。
我現在不是秋雪。
也不會再是秋雪。
但那又如何?
已經失去的東西是找不回來的,但這跟我是不是秋雪一點關係也沒有。也許我失去了很多,也或許我已經不會再是秋雪,但那個曾經喜歡閱讀、喜歡寫作、喜歡書的自己,我不想否定。我想這樣告訴自己,我喜歡那個自己。我希望自己相信,我喜歡的東西是相當美好的。即便將來我會為那個東西受傷,我也不會因此討厭那個東西。我希望自己能這樣想。
過去的我這麼想。
現在的我也一樣。
我希望將來也是。
8
「重生!天才美少女作家秋雪歸來!以新人秋幽之名再現文壇!」
在那之後過了幾天,二十五號的晚上,我在家裡接到一通電話。是優子打來的。
「喂喂,秋人,這個月的雜誌上有秋雪的新作耶!不過好像換了個筆名……叫什麼秋幽的,真是奇怪的名字呢。」
「是這樣嗎?」
我瞥了桌上的雜誌以及出版社寄來的道賀信一眼。
「是呀!真搞不懂為什麼會取這種名字……說起來,原來秋雪是女生嗎?我第一次知道耶。」
「告訴妳一個秘密──其實我就是秋雪。」
「少騙人了,秋雪絕對是男的!妳才不會是秋雪!」
哎呀哎呀。
《文學UKO》──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