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看了你的報告，很遺憾病情又惡化了?！?/font>
「按照上面來看，如果佐藤先生願意考慮做化療，我們可以立刻為你安排，應該能夠至少延長兩、三個月的生命。」
坐在醫院的長凳子已經將近一個多小時了，佐藤潤泰倚靠著椅背，絲毫沒有起來的打算，只是一直坐在那邊，眼神沒有焦點的望向被人踐踏而過的石磚地板。
要說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潤泰比任何人都還清楚?；蛘哒f，只要旁人看了他放在口袋裡的那個菸盒可以得到答案。
?。昧税┌Y。
周圍傳來腳踏在地上的聲響，隨著進入診療室的大門開開關關，聲音不斷出現又漸漸遠去。
「上野先生，您的藥又忘了拿?！?/font>
「松尾小姐，這次拜託妳了，真不好意思。」
「沒什麼，來這邊久了就習慣了啊?！?/font>
「唉，看了那麼多人生病，連自己也跟著害怕身體出了毛病啊～」
潤泰的身旁不斷冒出各式各樣的聲音，有男人的，有女人的，只是不管身邊的人是誰，說著怎樣的話，都傳不進潤泰的耳裡。
對他而言，那些可有可無的聲音只是充斥在耳邊的刺耳雜音沒有任何意義。
就和他現在的樣子一樣，沒有意義。
「叔叔。」
潤泰把頭緩緩抬起，一個穿著當地小學制服的小女生站在自己面前，一隻手拿著棉花放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像是生氣又像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樣子怒視著他。
說是怒視似乎太過誇張，正確來說，應該是充滿緊張的眼神直視著他。
「恩？」潤泰看著那個小女孩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能吐出這樣沒有意義的詞句。
「位子給我坐?！?/font>
聽到她這樣一講，潤泰環視周遭的座位，發現每個座椅上頭都坐滿了人，有些人和他一樣靠著椅背、有些人手上拿著吊點滴的器具，還有人似乎是太過疲累，閉上雙眼打起了瞌睡。
這家醫院裡頭，最沒有必要坐在位子上的，想必就是潤泰了。
「喔喔，對不起啊小妹妹?！?/font>
說完這句話，潤泰用手撐起了身子，緩緩起身朝著大門走去，彷彿還聽見後面傳來細微的聲音呢喃著：「人家才不是小妹妹……」
拖著渾身無力的步伐，走到醫院門外面的時候，潤泰才終於體悟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的真實感。從門口呼嘯而過的機車，混濁的空氣，吵雜的聲音，這一切並不會隨著他世界的崩毀而停止運轉，即使頹廢的縮在牆角，仍然必須接受他即將不久於世的事實。
看著醫院熙來攘往的景象，潤泰忍不住把手朝口袋裡掏出一根香菸和打火機，一隻手互著細微的火苗，以防突然的大風將它吹襲。
就像潤泰自以為硬朗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大病所奇襲。
起初只是咳個幾聲，到了最後一直咳嗽不止，甚至還咳出血來才驚覺大事不妙。到了醫院檢查才發現自己得了肺癌。
說起來諷刺，潤泰在進醫院之前還先在門口抽起菸來緩和情緒，而現在得知得到了肺癌還是和之前一樣拿起菸來抽。
講到不知悔改，潤泰應該就是最佳的人選了。
－別抽菸了吧。
潤泰耳邊響起了這樣的話，彷彿是來自幾世紀的聲音讓他感覺很沒真實感。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每次在家裡抽菸的時候，總是會擺出一副母老虎的姿態兇他，老是喊著「你在抽啊！在抽下去到時候抽死你！」、「你今天再給我看到菸，今天晚餐就不用吃了?！?/font>
但是到了最後，潤泰依然沒有任何想要戒菸的想法，似乎是基於男人本性的自大，不想要臣服於老婆的威嚇之下，仍然自顧自的抽菸。日子久了，他的老婆也知道改變不了他，也沒在勸了，只會偶爾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像是履行身為老婆的基本義務說著：「別抽菸了，就當作為了孩子吧?！?/font>
「不知道玲子到家了沒有……」看著快要抽到剩下菸頭的菸所吐出的煙霧，潤泰想到了現在應該到家的女兒。
玲子從小就很愛黏著他，雖然現在已經升到了國中，因為工作比較沒有關心她?？墒菍櫶┒裕瑢λ挠洃浻肋h都停駐在她國小的純真模樣，只要她拿著作業本跑過來，綁在後頭的小馬尾就會左右搖晃，如果忍不住把她抱緊，她的臉頰還會微微的泛紅，看起來可愛極了。
其實潤泰原本是不希望生孩子的，因為小孩又吵鬧又煩人。反倒是老婆一提到生孩子就產生了興趣，她覺得小孩的那副天真模樣十分逗人，而且一步步扶養長大的感動也肯定是自己想像不到的。在小孩還沒出生的時候，老婆總是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對自己說話似的說著：「Ｂａｂｙ，等生出來以後，一定要勸爸爸戒菸喔！」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讓她聽到當時老婆的自言自語，才剛上國小沒多久的時候，不知道哪裡聽來的話，一直在自己耳邊說著：「抽菸會得癌癥，會死掉耶！」
那段日子潤泰差點就想住在別人家不回去了。
有時候身上的菸味被女兒聞到，她還會故作生氣的樣子把手插在腰上，對著自己罵道：「爸爸，再抽菸我就不理你了！」然後把臉撇向一旁。
「這個性不知道是學誰的。」潤泰想到這裡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其實他自己也心知肚明，那絕對是遺傳到老婆的母老虎脾氣了。
鬧脾氣的樣子也和老婆很像呢，潤泰這麼想著。
潤泰突然想到，回家的時候該怎麼和還在讀國中的女兒，說出自己得了癌癥將不久於世的事情？
鈴鈴～
沉浸在回憶裡的潤泰被拉回現實，已經燃燒到只剩菸頭的菸隨意丟在一旁，另一隻手將口袋裡不斷發出聲響的手機拿了出來?？吹缴项^的來電人名稱又讓他陷入了另一個新的煩惱。
?。h藤野香。
皺起了眉頭，潤泰一邊猶豫著要不要接起電話，一邊想著該怎麼解釋這些事情，感覺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
「唉，總是要面對現實?！?/font>
潤泰把電話接通，另一端立刻出現一個女生的輕柔聲音：「潤泰，結果怎麼樣？」
遠藤野香是潤泰在同一家公司上班的同事，潤泰剛進公司時就受到她很大的幫助，若是在工作上有什麼難解的地方，野香總是會耐心的給予指導和鼓勵。久而久之，他們對於彼此而言都是特殊的存在，除了互道早、晚安，甚至有時還會載對方上下班，兩個人的事情早在公司裡傳得狒狒洋洋。
如果要說潤泰是從什麼事開始對野香抱持著異樣情愫，想必是之前有一天被老婆趕出來，野香在一旁安慰他的時候吧？
『潤泰，不要難過了，你還有我??！』
潤泰當時抽著菸，緩緩看著冉冉上升的煙霧，像滴落白紙上的墨汁在空氣的畫布上擴散。
『潤泰，如果你的老婆不喜歡你抽菸的話，沒關係，我可以接受。』
說完，野香就用手把潤泰的腰部像樹幹似的緊緊抱住，整個臉埋在他充滿菸味的胸膛。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一直陪著你，只要聞著你身體的味道我就能感到安心。』
當時的潤泰以為，自己應該能和野香發展一段美好的感情。因為她能夠不顧他人的眼光吐漏自己的感情，也是唯一不排斥自己抽菸的女人。
在野香身上，潤泰看見了自己老婆所沒有的包容和體貼，在他陷入困境而感到挫敗的時候，能夠讓他重振心情的人，也就只有她一個。
『謝謝?！?/font>
僅僅是說出了這樣的話，野香就抱著潤泰哭了好久好久……
「檢驗報告結果怎麼樣了？」野香從話筒的另一端傳來擔憂的聲音，從潤泰開始懷疑自己生了病開始，野香幾乎每天都對他懷抱著憂心的情緒。
「和我想的一樣?！?/font>
是嚇到了嗎？潤泰感覺到電話的另一端傳來驚愕的叫聲，但過了幾秒鐘的沉默又傳來了她的聲音。
「接下來……你想怎麼辦？」
四周的人群逐漸散去，耳邊只剩下話筒的聲音在不斷打轉，天色暗了下來，身旁只有幾個來探視病患的家屬。
「我想多花些時間陪玲子?！?/font>
對得知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的他而言，唯一堅定而且不會改變的依靠，就是不可能斷絕關係的家人了。
家人，是他僅剩的唯一避風港。
「我能陪你嗎？」
從手機傳來的聲音，明明是疑問，卻像是含帶著憂傷、失落、不安混雜的輕聲呢喃，彷彿已經知道自己吐出的話語已經得不到回應。
「對不起……」
掛上了電話，感覺周圍立刻變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完全的靜了下來。
對潤泰而言，野香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他已經不想要去想了。
這時環繞在潤泰身旁，讓他感覺到自己還存在的證明，僅剩從旁邊吹過的冷冽寒風，還有依然放在自己口袋，尚未抽完的菸盒。
?。瓌e抽菸了，就當作為了孩子吧。
彷彿是憶起那段曾被老婆不斷勸阻的時光，潤泰不禁頭昏腦脹，胸口也跟著灼熱起來。
自己唯一的依靠，就是那等在家裡的家人了。
腳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絆著他，每跨出一步就好像是被綁了大石頭似的寸步難行。
想要回家，想要用最後的時間陪陪最愛的女兒。
滿腦子只環繞著女兒的身影，想起了曾經和家人共度的時光，潤泰現在只感覺到幸福和愧疚互相交錯的複雜情緒。
只是＂搭搭＂地信步向前走著，該怎麼和女兒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內心的不安，潤泰完全沒有想過，直到打開了自家的大門，他仍然是毫無頭緒。等到那熟悉的聲音從廚房傳出時，讓他感到一陣鼻酸。
「爸爸你回來了啊！飯菜已經煮好放在桌上了，等我這盤肉煮好就可以吃了?！?/font>
潤泰只是把皮製的外套丟在沙發上，然後整個人就癱倒在上頭。
就這樣吧，就這樣頹廢吧，就這樣享受這最後一點幸福的時光，什麼都不要想吧。
「玲子，你的作業寫好了嗎？」
「早就寫好了啦！每天不是都這樣的嗎？」
湧上了一種悲傷的情緒在心裡頭翻攪，頓時覺得空虛萬分。女兒在學校的成績一向很好，作業也不會有需要指導的地方，根本不需要自己操心。但是仍然心臟緊縮的很難受，感覺到自己遭到冷落，好像自己從來沒有了解過女兒似的疏離感。
女兒拿著作業本向自己問問題，已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不管怎麼在腦海裡面尋找記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才想到，自己有多久沒有陪她聊一聊？好像因為工作的忙碌而和女兒漸漸疏遠，也搞不清楚她現在的情況，好像曾聽老婆說過女兒喜歡班上的一個男同學，老婆還露出溫柔的笑容說著：「他們真早熟，看樣子是我們老了吧？」
但是自己卻因為上班的疲累，還有剛才才和老婆吵過架的關係，所以只是隨便回應著嗯嗯啊啊的沒意義詞句。
自己和女兒的關係，也就這樣被隨便代過。
在飯桌上，熱氣騰騰的菜散發出可口的氣味，飄散在上頭的熱氣和從口中吐出來的煙霧一樣在空氣中溶解。
「爸爸，你怎麼不說話？」
潤泰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女兒的臉，什麼也沒說。
現在自己面前的女兒和記憶中的女兒彷彿是不一樣的人，印象中綁著馬尾的女兒現在留著長髮披垂而下，臉頰也比當初略為飽滿的樣子顯得更加消瘦，只有那雙遺傳到媽媽的眼神還留著她的韻味。
仔細一看，玲子和老婆真的越來越像，不論是說話的語氣或是給人的感覺都是如此。
「玲子還記得媽媽嗎？」
在自己面前的女兒皺了一下眉頭，像是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然後隨即又露出微笑說著：「嗯。還記得喔！」
潤泰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又不再開口了。
這場飯局沉默了將近十分鐘，在潤泰眼前的飯仍然一口都沒有動過。似乎是察覺到出了什麼事情，女兒才有些怯生生的開口。
「爸爸，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潤泰搖了搖頭，但是卻緩緩張開了嘴巴說道。
「玲子如果自己一個人，可以獨自生活嗎？」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說出這樣的話，只是心裡告訴他一定得說些什麼，否則自己將會下意識的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這是唯一能向命運抗議的方法了。
「可以的喔！」她的臉上和語氣充滿了自信和樂觀，彷彿只要這樣一說，所有事情便能迎刃而解。
正當潤泰感覺到放心與一絲安慰的同時，女兒臉上滑下了一條透明的水痕。
「可是會很寂寞……我會很寂寞很孤單?！?/font>
她壓低自己的音量，似乎是想要壓抑住內心突然湧出的情緒，但是那些話語卻讓她的眼眶盈滿了濕漉漉的淚水。
「我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我會不知道怎麼過自己一個人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煮飯給自己吃有什麼意義……這麼孤單的過生活，不如不要……」
「我還記得媽媽，她以前總是罵爸爸再抽菸，可是為什麼？反而等到媽媽不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又露出一副很難過的樣子，甚至還越抽越兇？」
「沒人管爸爸的時候，我是真的覺得爸爸很可憐、很可憐，因為爸爸是那麼愛著媽媽的，我也很想回到那時候的日子，可是……還是必須接受事實的吧？」
?。€是必須接受事實的吧？
「……我不知道爸爸出了什麼事情，說不定說出來會比較好一點。你不是常常教我嗎？如果難過的話，只要想著媽媽的臉就好了。那爸爸有常在想媽媽嗎？」
「還是……其實是我的錯？是不是我被爸爸討厭了？我可以改的……我不想要被丟下來一個人生活……這樣的生活……真的很寂寞……」
說完，女兒的頭垂了下去，淚珠不斷的從眼角滾了下來，雙手緊抓著制服的裙子，緊咬著下唇的模樣令潤泰十分痛心。
聽著女兒哽咽的聲音，潤泰心裡頭也有著說不清的苦澀，想要反駁些什麼，可是卻又覺得那是事實所以無法反駁，只能隨便找個話題來開口。
「玲子……妳和妳媽媽很像呢……」
「嗯？」
「不論是長的樣子，還是罵人的口氣，甚至是為了別人著想的個性，都和妳媽媽很像。我也因此常常想到了她……」
潤泰看著仍然濕紅眼眶的玲子，努力用不帶感情的語氣繼續說道。
「只是，只要想起她的話越會感覺到難過，只想要用其它東西來緩解自己的情緒，而我也沒有顧慮到妳的存在，只是想到自己，只要看到妳，就會想起她當時罵著我的樣子。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讓我很懷念。」
「我沒有要丟下妳的打算，如果可以，我還希望能永遠生活在一起，就怕妳不願意罷了。」
才剛說完，玲子就拍響了桌子，對著潤泰露出一副堅定的表情喊道：「我願意，只要爸爸不要丟下我，我都願意！」
?。彤斪鳛榱撕⒆影?。
耳邊又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可是並不是像前幾次那樣感覺遙遠，這次卻像是有人真的在耳邊說出這樣的話。
潤泰朝著聲音傳出的方向，只看到自己老婆的照片被懸掛在牆上。
照片裡的老婆和玲子的臉重疊在一起，彷彿在自己身旁的玲子就是老婆的化身。
剛剛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潤泰看著老婆的照片這樣想道。
應該要開始考慮戒菸了吧？就當作……為了孩子吧？
潤泰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感受，但是他現在只想要看著女兒，看著自己和老婆曾經共同撫育的女兒，只因為那是自己和她愛的證明。
如果能看著她長大成人就好了。潤泰心中發起了這樣的感嘆。
現在要怎麼和女兒說自己得到癌癥的事？對他而言，好像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