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稿子是怎麼拖成的 / 黃麗群(20130227)
我不相信靈感,只是想寫得有魂,竟要先離魂。寫作如降靈,如引魂,把精神帶到最幽黯處,剔出骨髓,冥河擺渡,好像哪吒割肉碎骨才有機會蓮花還身……
總覺得寫稿的過程,雖非隱私,可是接近隱私。就像大家一樣洗澡洗頭上廁所,但不親熟便萬萬不宜排闥直入的道理一樣。所以一般也不好意思問人:「都怎麼寫呢?」萬一對方回答:「也沒什麼,就坐下來,打開電腦,然後在交稿日前把稿子寫完,寄出去。」那我大概非得哭著去撞牆了。不問也罷。
我內心最恨拖稿,這是道德與自律的雙重崩壞,「勿以惡小而不為」,可是手不對心,還是經常地拖了。不是輕慢承諾,只是一邊左思右想都不對,一邊又非常奇怪地總必須一路被壓力堵塞心口,積壓,躊躇,打圈圈,過不去,絞手帕,不斷自我厭棄:「萬事不過如此。又有什麼好說。」像懷著一個十多月都生不下來的鬼胎,直到終於有破綻扯裂,荒涼心地裡忽然爆開花果,便趕緊摘一摘理一理,裝瓶裝碗,灑上點兒水,上獻編輯(附上道歉函)後逃回地洞。我從小就擅長一次性的大考而不懂應付小考月考,如果是徑賽選手也必定適合短跑而不能馬拉松,這大抵有一點兒體質問題,像大家都知道的村上春樹那樣苦行式的工作格律,於我是不能成,我會變成《鬼店》裡的傑克尼克遜。但即使村上春樹,都還聽說他永遠提早交專欄的原因是不想回編輯的電子郵件,所以只好不斷寫稿當做回信。天下的逃避都是一樣的。
寫稿時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專心地不專心」,看上去,我走進走出,吃水果,喝掉一整紙盒1000西西的牛奶,批評電視新聞,玩遊戲,挪來一堆書在手上沒心腸地翻,左左右右做一百件瑣事,就跟平常我又看電視又玩手機又使用電腦的過動病狀一模一樣;但此時千萬別跟我說話,別理我衣服穿反了,別問我要不要吃飯,即使我大喊「叫119」也請直接打119而不必問「你沒事吧」,總之,請當我是死人。這不是等待靈感,我不相信靈感,只是想寫得有魂,竟要先離魂。寫作如降靈,如引魂,把精神帶到最幽黯處,剔出骨髓,冥河擺渡,好像哪吒割肉碎骨才有機會蓮花還身(或許這能解釋為何我時常放著黃克林的〈倒退嚕〉?)例如貓,平日對我也不搭理,唯常會在工作時跳上案頭端坐,兩眼陰陽,一如太陽,一如月亮,盯著我時鬍子時時掀動,壓抑地喵啊一聲,或忽然拍打我的手指或電腦螢幕,欲言又止。
當然,說是可以說得很玄虛,但當連截稿時間都被我拖過,終於要按捺住辦正事兒的時候,也就是慢慢慢慢、不只是老牛甚至是蝸牛拖車那樣一步一腳印地走了。我從來沒有一揮而就的好事,不可能長江大河一瀉海底幾萬哩,有時聽人說一口氣寫三五千字,即使第二天回頭看「覺得全是垃圾」,放棄了,我都覺得,什麼呀,你們也太浪費了,我連垃圾都沒得回收呀。總是揉著捏著,寫三五十字,氣喘吁吁,然後開始擦拭我的電腦,還用桌上型的時候,就去把鍵盤子兒一個一個拆下來洗乾淨;回頭再寫三五十字,想想不對,還想洗澡,想剪指甲,便去洗澡剪指甲,總之,都是些整理整頓的事,稿子便是這樣終於拖成了。有一類寫作,是從一細胞增生全世界,例如馬奎斯波赫士;有一類寫作,又是把整世界收拾成一細胞,例如海明威。而像這樣子一下手就得去找東西滌蕩的心態,大概只好說是……肥皂吧:揉著搓著,起些我喜歡的泡泡,而我自己就在中間清清爽爽、不拖泥帶水、一點點消失……別的都不用,只要誰的皮膚上,曾稍微留過一點香氣,就已經覺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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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個人想法。
我的沒定性大概跟我熟一點的友人都知道。一個聲音、一句交談、一道走動的影子都能奪走我的目光;但是當我真正專注時,你可能得在我耳邊喊話我才有反應。遺憾的是後者出現的機率少之又少,讓閃光總忍不住懷疑我不是無法專心,而是不想專心。
其實他也真說對了,原本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成年的過動兒,坐不住也關不了,直到我只花四小時就完成四千字的《雪人》(包括找資料的時間)之後,我才終於納悶:「那我這之前都在幹什麼混啊?」
後來我才發現,自從不再寫同人小說之後,我的每篇作品都不再是為了抒發或共鳴而下筆,少了一份沒來由的衝動與激情,換來穩定的文筆與思考,或許也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內涵原來空洞得可怕。
下筆開始變得艱難,琢磨每個字句都要仔細、劇情要排鋪得比以往細膩,目的不再是引來共鳴的自我爽快,而是證明自身文字的價值;我就是從這時開始筆下的話不再多了,卻努力想刻得深。
或許就是這種無意識的改變讓我以為自己江郎才盡,事實上我只是正好踏入另一個階段的磨合期,與文字跳著不流暢的雙人舞蹈,甚至偶爾會踩到彼此的腳。但不經歷這樣的過程,我永遠不會理解「我為何不專心」,以及「我該怎麼專心」。
就像工作久了令人疲累,只要習慣了、上手了、抓到訣竅了,你遲早會跨過那潭泥濘,在屬於自己的專業領域發揮所長。
白話翻譯:你他媽想跨等打怪當然會累,想辦法讓自己升級吧。
只要程度夠了,就會有辦法一直寫而不用硬擠東西來充版面(挖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