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ek》
第一章 歸徒之中
1
結果安琪最後還是沒有等到所長他們,就得先收拾回家了,因為今天父親會比較早結束工作,所以她得早一點回去準備晚餐才行。
她背起包包,順了順長髮,米黃色的大背包裡頭有錢包、換洗衣物、待整理的資料、一小包用黑布裹起來的東西、還有今晚要讀的實習課程。她走到玄關穿好鞋子後,伸手轉開門,回頭向仍在電腦前打字的莎拉道再見,但是莎拉一臉專注得像是第一次舉辦鋼琴發表會的少女,絲毫沒注意到這邊,安琪嘆了一口氣,緩緩地帶上門。
在門縫逐漸縮小到線一般細的時候,莎拉的話音才像趕末班電車的上班族一般鑽了出來:「我有聽到,再見。」她的手指俐落地在四四方方的白色琴鍵上滑動。
「還有,小心狗。」她敲下最後一個音,稍作歇息,接著繼續下一章。
從事務所回家的路途是一段奇特的旅程。直到現在安琪還是這麼認為。
她在草地上走著。
儘管通過面試加入事務所已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但對安琪來說,每一日的的色彩仍是無比鮮明,面試當天的景像沒有半點模糊,恍若隔日。木屋週遭是一片翠綠的草地,更遠處則是被高大的白樺樹所包圍,如果白樺樹是巨人,事務所就是被巨人們所注目的特別存在了,真像神話呢,安琪經常在抬頭望著白樺樹的頂端時如此想道。
女孩沿著草地的邊緣行走,一對暗酒紅色的眼瞳直直望著樹幹之間的陰暗處,沒多久,她找到了要找的東西。
她往森林裡踏出步伐,從矮小的青色草地走向顏色較為暗沉的雜亂長草,那些長草的顏色相當黯淡,好像是用墨汁灌溉出來的一樣,兩股顏色如同油與水,彷彿之間夾著一道牆,壁野分明;就在她跨越那道不存在的界線的時候,一陣冷冽強風旋即撲面而來,安琪舉起手臂靠在額間,緩慢地向前走出幾步,接著蹲下身子從重重長草之中抓起一條繩子。
她用右手調整背帶,讓背包牢牢地貼在身上,接著又俯身向右邊的草叢伸手,一陣沙沙聲之後,第二條繩子也出現在她的右手上。
「準備完成。」她小聲地說道。
少女移動腳步,身影漸漸隱沒於森林深處。
2
好黑,好慢。
女孩一步一步地在森林中前進,戴上漆黑皮手套的兩隻手包覆住繩子表面,隨著每一次的移動發出沙沙的聲響。她的雙眼像是進了遊樂場鬼屋的孩子,不時左右擺動,手上的繩子在眼前的草地上並排著,延續到彼方的黑暗之中,看似無窮無盡;不過對女孩來說,那是糖果屋故事裡頭的麵包屑──繩子連接到森林之外,綁在一棵大樹上,然後連接著來時路上的另一棵樹,整體來看應該會像一座廢棄的半成品吊橋吧?
不過它真的是一座橋,只是需要點,奇蹟。
女孩緩步走著,偶爾會停下腳步,留神分辨是否有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出現。
漫步在絲毫未經開發的林地當中,總讓人有種走入童話的感覺。在冬季來臨的夜晚中,白樺樹的潔白樹皮會與層層積雪融和出綺麗的雪白世界,群星縈繞之下的森林十分靜謐,彷彿能聽見雪花崩裂的清脆響聲。安琪很幸運的在第一次踏入此處時便目睹了那如夢般的風景。
但之後發生的事情就令人打從心底發寒了。
沙沙──
安琪伸到一半的腳猛然收回,她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吞了口口水,接著又故作鎮定地繼續走動。
雖然聲音很微弱,但是安琪發現了。她稍微轉動身體,調整了一下站姿,同時兩手緊抓繩索,佯裝一無所覺,繼續緩步前進。
猶記得那一晚,自己滿身狼狽地逃出冬夜下的白樺林後,遇見所長後聽見的事情──
一對紅色光點在陰暗處綻放開來,伴隨不祥的低吼傳來。安琪還來不及弄清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陣破風聲已經迅速逼壓至身後,她屈膝一跳,手上微微使力,繩子旋即像繃緊的橡皮筋一樣,將她嬌小的身軀拉離地面,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襲擊。
安琪知道那是什麼,雖然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但是她也知道如何對付牠。
由於不想給對方任何反應時間,安琪果斷地鬆開右手,僅以單手支撐自己的身體,右手順勢掃過腰側,一把銀色小刀旋即出現在掌間。她的視線快速掃向地面,剛才右手所抓的繩索在眼前落下,她睜大眼睛,想看清楚襲擊者的樣子,映入眼簾的牠有四隻腳,以及渾身覆滿毛髮的外表,血紅的雙眼在黑暗中散發炯炯光芒,幾乎只能讓人聯想到一種動物──狼。
少女看準位置,把手一甩,銀色鋒芒在空中迅速劃過,刺入了那生物的腹部,那似狼的怪物被刀刺中後吃痛地嚎叫一聲,地上的草隨即被血滴染紅。牠發出幾聲暴怒的低吼,狀似想撲咬上來,但第二把刀已經在安琪的手上了,只見她將右手往後揚起,屏氣凝視那對紅眼,一人一獸就這樣對峙著。
撲通、撲通、撲通。
有好幾秒,安琪只聽的見自己的心跳聲,不安宛如一隻掐著自己的手,讓她喘不過氣。儘管知道支撐自己的繩子已經調整過好幾次高度了,她還是覺得地面離她好近;那隻怪獸離她好近──
直到幾秒後,她終於想起了那些被恐懼覆蓋的事情,窒息感這才慢慢舒緩。
眼前的景象毫無變化,她聞到血腥味,側腹傷口滲血的狼依然狠瞪著自己。但是並不會持續很久,安琪告訴自己。雖然她的左手有點酸了,不過在那之前應該會是──
一滴、兩滴,血從傷口之中不停流淌而出,然而這時,狼的口中也開始流出東西了,一股腐腥味撲鼻而來,黏膩的口水一整團地垂落到草地上,狼好像喝醉一般身子搖晃不止,最後閉上眼倒臥在地上。
結束了。
安琪鬆開左手,適才緊繃的繩子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掉落地面。
森林裡只剩下少女喘息的聲音,她把手上的刀子收回右腰間暗藏的刀套,接著緩慢地走近那頭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狼,她伸手拔出插在腰腹間的小刀,這舉動使得傷口像是酩酊大醉的醉漢,嘔出了大量混濁的暗紅血液。
草地上都是血,不過這傢伙還沒死,如果事務所給她毒藥的話,這隻狼的命運會在飛刀命中的當下就決定了,可惜她只能拿到麻醉藥,儘管繼續流血下去應該真的會死掉,但是安琪不在乎,這片森林之中多的是這種狼,殺死一隻一點影響都沒有,可以的話,她希望今天不要再遇見第二隻了。
將沾滿血的刀子擦拭乾淨後,少女重新抓起繩子,向遠方的渺小光點邁步而去。
3
在超市買完必須的食材之後,安琪踏上回家的路,夕日餘暉令整座城市沐浴在溫暖的橙色之中,電線桿的影子被拉的好長好長,聽說在城市的某些區域已經實行電線地下化,只是安琪所居住的B-3區還沒有排入計畫列表中。
最慢也得等A區完全完工,才會輪到我們吧。她想。
「城市」之中有許多個行政區,其中直屬於城市這個全體名稱之下的就是A區、B區與C區,就像給學生的考卷打成績一樣,ABC的字面意思也確實代表所屬行政區的命運,A是很好,B代表還可以,C是很差,如果你拿到C,可能要開始準備補考或者做好被當的心理準備了,也許輔導室的老女人會幫你,開導你,要你接受自己活得失敗。
可笑。
安琪討厭這種制度,她覺得在自己還沒能做什麼之前就得到了低分,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兩年前,安琪與父母一家三口共居在C區,之後,母親因為事故走了,父親便與自己搬到B-3區,安琪總覺得這是個不得不的決定,他們所賺的錢只能很勉強地維持在B區的生活,如同兩隻手緊緊抓著巖壁,卻無法再擠出一點力氣把自己弄上去的人,只能無力地懸掛在半空。
但他們還是毅然逃離那個地方,只因他們不想墜落到腳下那片噬人的黑暗。
從搬入B區之後,安琪的生活中便開始出現老闆、客人的字彙,但是她並不認為這是壞事,不是挺好的嗎?現在這樣,終於能以自己的手抓住現實的衣角,不再是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地過活,工作與收入讓安琪有了些許安全感。
不想回到C區,也討厭A區,因為A區住著很多認為自己過得幸福就好的人。
B區是最適合我的,她默念著,腦海中莫名地起了一種感覺:這幕夕日街景如果沒有電線桿的影子相襯,也會令人感到缺少了什麼吧,裝得鼓鼓的塑膠袋懸空晃著,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只有安琪一人,她平靜地走著,試圖讓這幅畫面美麗一點。
拐過一個轉角後,安琪發現街道上不再只有她一人了。
遠處有個小小的影子,背對著馬路,蹲在牆邊,從體形來看應該是個孩子,經驗告訴她這一帶在這個時刻是沒什麼人的,尤其是小孩子,此時應該在學校上課的。
安琪走近那個小小影子,待走到影子背後時,對方仍一無所覺,安琪看清楚了,短褲、短髮,還有卡通圖案的小球鞋,是個男孩吧,她想。
「那個……請問?」
刷──那孩子倏地轉過身並站的直直的,他兩眼睜得大大,直勾勾地望著安琪,嘴巴微張,驚訝地說不出話。過了幾秒,那對驚訝的眼神開始透露出戒心,但隨即又像是洩了氣的皮球,陡然下垂。與安琪的預測相同,是個男孩,留著黑色短髮,眼角有一顆痣,右肩則背了一個包包。安琪盯著男孩,反射性地記下這些細節。
他雙手藏於身後,看也不看安琪一眼,方才張開一條細縫的小嘴此刻也閉的緊緊的。
安琪很確定她沒在這一帶看過這個孩子,雖然從對方的反應來看,自己好像有點多管閒事了,但她還是開口問道:「呃,那個,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男孩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頭去,抿緊的唇像是在宣告自己有權行使緘默權,安琪不由得猜想他等等的第一句話會是有事請找我律師。
問題是我也不是警察呀……
從剛剛安琪就十分好奇男孩身後藏著什麼,但是貿然探身窺視的話只會徒增男孩的警戒心吧,該怎麼做才好?她再次在心中數落自己的多管閒事。
「我,那個……迷路了。」男孩簡短地吐出了這句話,接著又低下頭不說話。
「喔,阿哈哈──原來如此,你應該是第一次來這邊吧,那你住在哪裡呢?」把這幅模樣拍下來的話也許可以應徵到工作,例如馬戲團的小丑。
「A-24區,克什布爾街16號。」
安琪的腦中浮現出一張以B-3區為中心的地圖,A-24恰好位在靠近地圖邊緣的區塊,距離是……40公里。她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平易近人的笑容,稍微揚高語調道:「咦──那邊離這裡很遠呢!你就這樣走過來?」
「嗯。」男孩淡淡地點了頭。
「呃、呵呵……」安琪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對小孩子束手無策。究竟是要板起臉來跟眼前的孩子解釋40公里用走的要走多久,還是在耐心問問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管選擇哪一樣,她似乎都能預先聽見答案了。
她決定先試著從大方向下手。
「那弟弟你有打電話給媽媽嗎?」
「手機,沒電了。」
「這樣呀……」安琪看了看手錶,剩沒多少時間太陽就要下山了,繼續在這邊磨磨蹭蹭的話就會來不及在爸爸回來前備好晚餐,該怎麼辦呢?果然還是──
「那麼,你先跟我回家吧?我借電話給你,讓你打給媽媽,好嗎?」
男孩再次抬起頭,警戒地看著眼前的大姐姐,從淺亞麻色長髮上的小髮夾、脖子上的墜子到手中的白色塑膠袋,不放過任何一樣地打量著,接著開口道:「姐姐沒有嗎?手機。」
「沒有喔,姊姊身上沒帶那種東西。」安琪微笑地解釋道,事實上這句話裡頭混有50%的謊言,她身上的確有一隻手機,但那是事務所配發下來專門用於成員之間連絡的。雖然不能有任何私人用途,但她拿到「她」時還是很高興,因為這是安琪人生中的第一隻手機──小銀──她甚至為她取了名字。
男孩聞言點了點頭,於是安琪說了聲跟我來吧,向男孩伸出手,男孩稍稍遲移後也乖乖地伸出右手,在安妮的帶領之下邁開腳步。
「阿,你叫什麼名字呢?」安琪側頭望著男孩。
「我叫達特。」男孩低著頭,望著柏油路面上的裂痕。
「達特呀,你好,我是安琪。」女孩露出潔白的牙齒。
這時,安琪順勢挪了一下視線,望向男孩剛剛所站立的位置。
──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電線桿的影子緊貼在牆上,水溝蓋靜靜地躺臥在陰影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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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功驗收時間……其實到最後定稿時還是有點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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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0 half 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