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是一個天生的吸血鬼,他的短髮是柔和的淡金色,微鬈瀏海下方襯著一雙水藍色眼睛。他的五官精緻、輪廓優美,些微稚氣的臉龐又不失男兒的陽剛。他的存在如同夜裡閃爍的一顆寶石,連舉手投足都近乎完美無瑕。
但可惜的是這樣一個美少年,眉宇之間卻總是帶著深深的憂愁,為自己是罪惡生命的身分而悲歎不已。
他一直都在流浪──這不是因為他沒有家,他的家鄉在遙遠的法國──天海與生俱來的流浪癖讓他習於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由於沒有固定工作,自然也不會有什麼錢財來買多餘的東西(包括貓食!),大多都花在臨時住所的費用上了。
海冥,一隻典型的喜馬拉雅貓,一身如絲緞般柔滑的長毛,在微光下會點綴起星星點點的光。一雙灰藍大眼睛幾乎無時無刻都機靈著,全無貓咪慵懶的特色。那雙眼睛有時會令人覺得牠是個人。
當牠凝望著你時,你甚至能感覺到牠在默默思忖,就連牠的表情都是極為人性化的。
海冥是從前鄰居家送給天海的道別禮。雖然天海常常令牠餓肚子,牠卻也從未埋怨過天海,總是靜靜的坐在高處,用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溫柔地凝視著他。
海冥一直擁有自己的思想,她不只會從貓的角度,也會從人的角度來思考,就像一個軀體有兩個靈魂。
她的存在是個異數。
******In the night******
相遇,是緣分,是嘆息。我希望你能陪著我,即使我只是生命中的短暫過客。
那是發生在三年前的初冬。
天海坐在小水塘邊的水車小屋廢墟屋頂上,十分無聊的打發著時間。此時的氣溫仍帶有秋天的涼爽,風徐徐地吹過廢墟。
這裡是緊鄰小鎮的郊外地區,只有零星幾座過去務農時代所遺留下來的水車屋、農舍廢墟,孤零零散佈在荒涼的原野上。
天海每晚都會來到這裡,他仰望星星月亮升起,直到凌晨方離去。
今夜一如往常的寧靜,卻有不同以往的事將發生。
一個身著白色縐紗裙的女孩,走到了水塘邊。她顯然並未注意到旁邊還有人在,只慣性左右張望一下,便撩起長長的裙襬踏進水塘;赤裸雙足踩在水裡「嘩嘩」的響。
任由她玩得渾然忘我,天海心裡納悶著微涼的天氣她為何沒穿鞋?
直到他不經意地咳了一聲,少女嚇得失足滑跤,一屁股坐到水裡去。
「是誰?」她轉頭看著廢墟,隱約見到一抹白色影子暴露月下:「誰在那?」狼狽的爬起身,擰乾濕答答滴著水的衣服。
天海沒有說話。屋頂塌陷後留下的黑色木梁下垂著一截白衣角;少女的視線穿過重重陰影望著它隨風擺動。她不知道一對如寶石般的眼眸正悄悄注視著自己。
可能因為遲遲都得不到回應,少女的神情微顯尷尬,不知如何是好地不斷重複著捏裙側的動作。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下定決心似地深吸一口氣,提著裙襬匆匆離去。天海隔著五十餘米的距離看見她奔往鎮子西側的方向,漸漸消失在屋舍群中,不知怎地心中竟泛起一陣漣漪。
第二天晚上,天海坐在水車輪的隔板間乘涼,看見那個女孩偷偷摸摸接近水塘邊,天海轉念之間決定不出聲。
然而少女卻一眼便看見他,猶豫了片刻才走向水車底下:「是你嗎?昨天坐在這邊的人。」
天海同樣遲疑半晌,回答:「是的。」他注意到少女不過十五六歲,面容卻有著少見的蒼白和憔悴。
「你看起來不像本地人,從哪地來的呢?」少女看著水車上少年那頭映成銀白的淡金髮問道。這個問題令他覺得難以啟齒,她是偏遠地區的居民,不一定知道遙遠地方還有其它國家的存在。正當他苦苦思索究竟該如何回答時,那個少女又說話了:
「我可不可以上去坐坐?」絲毫不在意天海的百問無一答。
天海點點頭,讓出一點空間給她爬上來坐。
少女坐在他身邊,呆呆地看了他好一會。
竟會有男性長得如此秀美,而又讓人絲毫不會有把他誤認為是女性的錯覺,這在少女所處的地區是十分罕見的。
即使對方看起來年紀比她小,她還是忍不住要多望幾眼。
「我的家人都不準我自己出來透氣。」她看著天空說。
天海沒問是什麼原因,璀璨的眸子朝她看,等著她說下去。
「因為我的身體不好。」少女對他笑笑。
「不過我常在晚上偷跑出來,目前還沒有被人發現過哦!」
整個晚上,都只有她滔滔不絕的說話聲;他則當個沉默的傾聽者,偶而隨著她的話語微微一笑。
到了凌晨的時候,她向他道別,並主動約好明晚再相見。
「如果沒下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不能爽約哦!」
天海十分期待明晚的到來。
少女果然守時來了。
這一夜,他們一起在草地上嬉戲,挖蚯蚓、捉蚱蜢,玩累了就到水塘邊趴著喝水,躺在廢墟裡看星星。
「叮鈴鈴鈴、叮叮鈴。」
一隻長相奇特的紅頭黑色昆蟲停到兩人之間的小草上,少女忍不住伸手去捉這隻會唱歌的小蟲,卻不慎讓牠飛走,連底下的一株植物都給壓折了。
天海望著空中好一會兒,突然單手一抓,那隻小蟲便落入了他的手心。他手掌一翻,小蟲四平八穩地降落在少女手中。
「蟲,不唱歌了呢。」少女的表情很是難過,天海沉默地勾了勾手──少女彷彿覺得有一陣香風吹過──蟲子下一秒便自動飛到他的指頭上。
「這是不能強求的。」天海轉向少女,望著她的眼睛,「要其他生物願意親近你,首先要在心裡對牠善意的說話。」
蟲子在他手指上爬來爬去,看起來很好奇的樣子。
「讓牠覺得你是大自然裡的一陣微風、一株草、一棵樹,不會傷害牠,牠才會感到安心。」
蟲在天海那白皙的手上找到一個滿意的位置停好,然後輕鬆地鳴唱起來。「叮鈴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少女睜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議。
「叮!」小蟲振翅飛離,這一次不再回來。
「尊重生靈,他們才會尊重你。」天海示意少女後退,接著雙手合成一個圈,以呵護的姿態靠近那棵被壓壞的小樹。
很神奇地,當他收手後,那株植物又已傲然挺立。
來自遙遠異域的王子,聲音如歌,身影如畫。他善意的言語是一陣香風,純潔的心靈是一首詩。
她想起了在這附近一帶流傳的一首古老歌謠,不期然就露出微笑。
「你是神靈轉世,瞭解這麼多自然的奧秘。」少女說。
「不可能的。」天海不自覺地神色一暗。
「開玩笑的啦,別那麼認真的想。」少女吐吐舌頭,接著溜開眼珠:
「你是旅行經過暫時在這歇腳的嗎?」
「我給鎮裡當臨時工,沒有固定工作,一陣子就離開了。」天海說。
「這樣啊。」她的聲音透露些許失望。「好可惜呢,村裡和我年齡最接近的只是一個小嬰兒,大部分青壯年人都離家到發展起來的都市去了,你走了的話,我又只剩一個人。」
「事實上我從沒在一個地方停留這麼多天過。」
「這樣啊。」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粘上青草的足踝。
「那可不可以你在的這幾天,都陪著我呢?」
天海微微一笑,「當然可以。」
說不定,他會因為這個少女而留下來。
雨天後的一夜,少女手上拿著幾束開了淺綠花的枝椏前來。天海看見了便問:「要做什麼的?」
少女微笑:「教你編花環。」她粉白的手指拎起一些花朵,只花了幾秒的時間,一個可愛的手環已經呈現在他的面前,花瓣沒有絲毫受損。
「好厲害,怎麼做的?」
「是這樣的,你看。四支打成結固定是花冠,兩支嫩的互纏是手環,再拉這支細桿縮小就是堅固的戒指……」
這一夜,天海或許只是個不成熟的新手編藝者,他不會知道,往後他的編花技藝熟練到出神入化之時,隨之招來的幸與不幸,將使他終其一生都無法歸覆嚮往的平凡。
他們每晚都待在一起,儘管能玩的就那麼幾項,卻依然能玩得很開心,甚至到了分離時刻還意猶未盡。
有一次,少女對他說:
「你長得這麼好看,應該去當影界童星才對!」
面對這樣天真單純的話語,他一時竟無法答得上話。
「其實我……」話語才方起頭便陷入靜默。
他不敢告訴對方自己其實十九快二十了。無辦法,外貌是會騙人的,誰叫他要是個吸血鬼呢?
他看起來就是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
又有一次,少女跟他說:
「我想帶你去看我的家。」
「什麼時候?」
「我告訴你方位,你可以白天來看看。」她說。沒注意到他為難的神情。
在他們邂逅之後的第九個夜晚,當她正興高采烈的一曲接一曲唱著當地那些古老的歌謠,卻突然身子一晃往後栽去。
天海趕在她墜地之前及時接住了她,讓她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同一時間不遠的村落也起了一陣騷動,許多上了年紀的大人提著燈、手裡拿著火把出來尋找他們家半夜失蹤的小姐。
天海將她輕輕的放在容易看見的地方,自己匆忙躲進廢墟樓梯底下。
他看著人們抬起少女離去,等到連一支火把的光都看不見時,才無聲而迅速地追趕過去。
少女住在一棟挺大的宅邸中,是鎮長親人留下來的遺孤。她的房間位於頂樓,是一個裝潢擺設皆很樸素的小房間,窗戶外有一棵高過屋頂的參天古樹。天海沿著樹幹向上爬,發現古樹每隔一定距離的枝椏上都有被重物壓過的痕跡,顯然是她每夜偷溜出去的途徑。
古樹的高度不容小覷,要是一不留神失足跌落,不喪命也定成殘廢。
原來她每天都是冒著危險,跑到郊外的廢墟那兒和他見面的。想到這裡,天海不禁有點動容。
他等到照顧病人的看護離去後,才拉開窗戶跳進房間。
「你來了。」
躺臥床上的少女睜開灰色大眼,認出是他,對他抱以虛弱的微笑。
她一直沒有告訴他,她是個生命將盡的重癥患者。
天海從初見面那天便已看出她不久於世,她的血液呈現不正常的顏色,這是血球壞死的現象;但他並未說破,因為他知道少女不希望讓自己知道。
她的黑色長髮披散,臉容蒼白毫無血色,彷彿只有那對輝映天海的閃爍明眸,才能證明她仍然活著。
「對不起──」少女開口,天海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我都已經知道了,不必告訴我。」和緩的聲音中依稀帶著嘆息。
這數天以來,她一直都在和病魔搏鬥。
而他是支撐她活下去的最大理由。因為,是他帶給她生命的光輝。
今天,也許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天。至少醫生們是這麼斷定。
「請你、請你陪著我好嗎?你知道的──我害怕孤單。」
於是他那一個晚上坐在窗邊,說著自己旅行中的種種見聞。這回換成是他滔滔不絕的講,她則靜靜的聆聽,不時在那憔悴的臉上,還能見到浮起的朵朵微笑,染成淡淡的一片紅暈。
其實,天海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為何能夠突然記得那麼多久遠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他怕一旦他想不起來,那片寂靜會跟著帶走女孩的生命。他不敢停止說話,深怕會猝然看見她斷氣的面孔。
我是個吸血鬼啊!可是,我卻不能救她,我不想吸人類的血,也沒有使人起死回生的能力,我只能看著她邁向死亡。
為什麼就不能試試看呢?也許、也許只要吸了她的血──
即使是病體的血入侵他,他也應該不會在乎才對,他想要救她。
──為什麼不試試看呢。
他稍稍提步,向著那個脆弱的她微微挪近,眼底泛起幾不可察的微光,天使般的臉孔隱隱透出一股邪惡。
但是,干擾人類的生老病死,正是他的禁忌。
少女未曾戀生,她也不會想知道日光的詛咒是多麼痛苦。她的臉上只有平靜,甚至比他自己的還要平靜。
她早有死亡的覺悟,她根本不畏懼死亡!
他在床尾猛然收住腳,自私的念頭恍若只是場日夢,瞬間自他的腦海裡消失。
滾燙的淚水溢滿眼框,他努力憋住不讓它落下來。他站在窗戶前面,背對著她,用強裝出來的冷靜語氣說:「我得走了,這一次不會再回來。」
虛弱的女孩微張開眼,「那我給你送行。」她推開被子,坐起身來。
「不行,妳是病人,出來對身體更不好。」
「沒關係,反正我不怕死。」
「還是用不著出來。」他心疼地扶著她躺下。她不會知道,說出這句話需要多麼大的決心,這讓他的心很痛很痛。「只要一句道別,我就能在祝福中迎向未來的路途。」
少女微笑,「再見,謝謝你一直一直陪著我。」說出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閃著不為人知的光芒。「以清晨送行的微風之名祝福你,一切順利。」她的聲音愈來愈微弱,閉上眼,彷彿又陷入了昏睡。
天海回首,深深地望了她最後一眼。
「再見。」
天海回到自己的住處收拾好行李,然後到那個廢棄的小屋殘骸去,駐足觀望星光漸淡的夜空。
天邊已經開始變成魚肚白,黎明即將到來。他曉得是自己該走的時候。於是順著道路打算穿越鎮上,到南部去旅行。
行經郊外來到鎮緣的輸運路口處,他看見一幅令他難以置信的景象。
少女倒臥在路中央,身上穿著從前鍾愛的白色縐紗裙子。她早已失去生命的氣息,手裡卻仍緊握著一束淺綠色小花,是要送給天海的。
天海一個箭步奔向前去,那對從前不論多麼悲傷都不曾盈淚的藍色眼眸,第一次落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為什麼要如此糟蹋自己?只要一句話就夠了呀!」
模糊的視線投注於綠色小花上,天海想起女孩曾唱給他聽的一首歌謠:
小小綠晴、小小綠晴,點綴山麓,點綴樹梢。孤零零地獨自成長,獨自開花獨自落淚。那是我青澀的心靈,那是我暗戀的回憶。
小小綠晴、小小綠晴,在那等待的季節裡,我要送你一束綠色小花,編成項鍊,編成戒,我們一起許下永恆不變的誓言。
我們一起許下永恆不變的誓言。
他顫抖的手接過小花,依循著記憶中的步驟編了起來。很快便完成兩只小小的戒指。他將其中一只替她戴上,指環的大小竟然奇蹟似地吻合。
另外一個,他用植物莖結成的細繩穿過,掛在自己的頸項上,讓它伴隨著他一同旅行。
******In the night******
雖然,你始終無法明瞭。因為你的眼淚,我選擇留在你身邊。
「我已經死了?」她直直地望著眼前這名穿粉紅色衣服,飄搖如一團夢的女子。
那名不知是人是神,還是鬼魂的美麗女人只是朝她笑了笑,講了幾句少女聽不懂的話之後,在她額上烙下輕輕一吻。
她看見她舉起泛著粉紅柔光的食指,在唇前作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調皮又嫵媚的旋身,踩著不著地的步伐以一種游走姿態擦過她的身邊,迷迷離離的消失於前方的空間裡。
當她再一次擁有意識時,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小箱子裡面,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旁邊有著許多她的「同類」。
一個少年的面容朝箱子這邊探頭,肩膀後方襯著晚霞的天空,他拾起落在小貓一側耳朵上的草戒,順帶輕輕摸了牠的頭。無暇多想的她下意識地用腦袋去蹭那名少年,蹭到那名少年禁不住將小小的她提起來捧在掌心。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形體雖然改變了,然視界卻不曾改變──夢一樣的粉紅色女人憐憫她的盼望,賜予她與眾不同的雙目,讓她得著了人類的眼界。
她直直望著少年,驚奇的、天真的,就如同他們那天的相遇。她一眼就認出了天海,他俊秀一如以往,並且似乎正決定帶走她、保護她,於是,她發自內心地笑了。
******In the night******
「我活了多久的年歲呢?」身兼侍應生的天海站在鏡前打點自己的儀容,他轉頭問蹲在茶幾上的海冥,極富意義的、同時又不具備任何意義的。
他會這麼問,是因為生活上的每一天對他來說都十分漫長,好像永無止盡似地;悲觀的他三不五時就會在應徵工作時吃螺絲,答不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喵──」海冥拖長了聲音,甚至伴隨著聲音用前爪作出奇怪的示意動作,「呼嚕嚕呼嚕嚕──」
聲音既無喜也無怨,只是單純回話。如果是人聽頂多覺得沒什麼,然而天海專注聽著便點頭表示明白。
「二十三了啊,一轉眼,三年就過去了呢。」他的手指輕觸掛於胸前的項鍊,那只花兒做成的戒指,依然鮮綠如新。
他一直不曾問過少女的名字,但這又何妨;他知道,擁有這段記憶便已足夠,名字這等小小的缺憾反而無須在意。
天海與少女的相遇是在初冬,他永遠記得她與他一起共度的那九個夜晚;她教他編花草,他們一起看星星……那將是他漫長而孤獨的生命中,最美的一段回憶。
海冥那雙灰藍的眼睛,依舊溫柔地望著天海俊美的臉龐。
我其實,就是那個少女喲!
天海,你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