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會忘記我，但我卻記得他們。』

　　因為我的記憶力太好了。那人說這話聽起來沒有一點無奈或苦澀，仿佛單純在陳述一個不能否認、無從安慰的事實。

　　『我認識你很久了。』對方這麼說著。
　　可對著那張臉，一向自認記憶力中上的他，辨識不能。
　　『我沒有見過你。』他這樣回應。
　　
　　那人一直用如同舊識跟他十分熟稔的態度相處，本來他還以為這是對方的社交模式。
　　有些人喜歡用裝熟作為初識暖活氣氛的手段，他也沒覺得什麼。那人跟著他去超市買寵物用品時，他還問了對方：沒印象跟你聊過，我們在哪裡碰上的？

　　他對對方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直到幾小時後，那人終於給了提示；根據提示回憶起來之前，他完全認為兩人是第一次見面。

　　幾年前，在人生裡短暫地、甚至不愉快地，僅僅交集了一頓飯的過去。模糊得僅有他是如何責備對方的殘碎記憶。

　　他沒有給那人任何機會，當初；但也並非討厭。只是對於一個既不熟識，看來又缺乏社交基本禮貌的對象來說──對方本身是不是好人，跟是否觸犯了他的原則地雷是兩碼事。
　　也許那人是害羞或緊張之類的有所原因，雖然心裡知道，可不表示他有義務去體諒。對方並沒有特別得讓他必須在那樣的情況下退一步想，那透露出來的訊息就是一種不尊重──哪怕他知道，這背後可能沒有任何惡意。

　　於是他極為迅速地翻過這一頁，像不曾有過這頓飯；沒想到多年之後，他們因緣際會再次碰面。相較於對方如今仍記的一清二楚，他回想起來卻發現當時──在直視著那張臉吐完責備的話語、轉身離去之前──連對方的長相都沒細看。

　　他知道自己非常難以相處。原則繁瑣嚴苛且定義詭異，簡單來說是個不討喜甚至夠得上討厭的傢伙。雖然原則範圍內沒有不能接受的，可衝撞他原則的無論是誰，如果在眼前，他都會燃起一股踩死對方的慾望。而他也確實常這樣做──當他非常確定，對方就是要逆著來的時候。

　　那時，一頓飯過去後，秉持著個人原則定理，他做出認為判斷正確的舉措。直到現在，徹底回憶起全部他也不認為自己處理失當，但……他知道、或者該說他猜想──為了捍衛著自身原則的傲慢，他傷害了那人也說不定。

　　眼前這個模樣平凡有些笨拙，不自覺一臉僵硬仍嘗試輕鬆地微笑，仿佛不在意過去、盡力跟他裝熟的人，突然間，讓他產生某種近似於不忍心的反省。

　　隱隱約約的。

　　他能確定的唯有一點──並不討厭這個人，雖然對方就是一臉容易激發他怒氣的樸拙僵硬。特別當他挺直肩背，抿著脣直視對方的時候，那人反射神經似地垂著眼皮、低下頭，彷彿無法堅持只能退縮的模樣……惡劣的念頭立刻從他心底，黏呼呼地沾了上來。

　　所幸隨之而來的，將那團黏膩污濁鏟落底層的，是他莫名其妙的高傲自尊。

　　他討厭依附著軟弱、拿軟弱作為藉口的人；但沒有誰能以他人或自身的軟弱為由，隨意踏碎他人。
　　想到這一點，仿佛為了彌補瞬間出現的卑劣，他拿出連自己都覺得不順暢的溫和態度，以及象徵寬大的微笑來對待那人。

　　『你的脾氣，變得比以前好了，啊、我不是說──』
　　『我知道。但不是我脾氣變好了…』看著那人急欲解釋、克制著不想流露太多討好卻更顯得小心翼翼的眼神，他輕笑一聲，別開臉繼續往前走著。『我認為，是你比以前懂得怎麼和人相處，最起碼禮貌了很多。』
　　『我……嗯……』

　　他不知道走在後方的人是什麼表情、什麼眼神，怎樣的姿態。只聽見那人的語尾音，悠悠地飄散在夜晚的街道空氣中，從呼吸聲裡掉落地面。

　　驀然間，出門和對方見面前的記憶，沒有理由地跳入他腦海里回放著。

　　　　　※

　　──即便世界隨時間的行進流得再遠，有些東西依舊滯留於原地，總因著不為人知的理由；直到出現同一個交集點，才能從過去，跨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