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下午五點半。
地點:「米拉爵爾」(位址頗為隱密的高價咖啡廳,佟夜選的。備註:咖啡的味道讓道海懷疑長期喝血是否會惡化味覺)。
敵人:夢美香(極可能是假名)。
任務:找出擊退敵人的方法。
參戰者:道海(很可能會壯烈犧牲)。
大概是為了增加氣氛卻又不想流於俗套,店內播放著曲調奇特的異國樂曲,門口跟幾處轉角也都擺放著圖騰般的飾品。但在道海看起來,這感覺就像是走入了設立在風景區那昂貴(卻又廉價)的紀念品專賣店似的。就差個放了一堆明信片的轉盤,道海想:大轉盤,上面放滿著探頭出去就可以看到的風景——活像老闆擔心大家會把眼珠子留在家裡頭似的。
道海坐在約定好的位置上,一邊試著用遊戲的角度把整件事情輕鬆化,一邊考量著該怎麼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場面。
但他隨即發現這一切根本是不可能去事先計畫的。因為現實就是這樣,看起來再周詳的計畫,隨隨便便都可能因為一個比灰塵還小的細節而變得完全走樣。
——所以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下意識地舉起杯子來喝了口咖啡,卻再度想起這實在是個天大的錯誤(第三次了,道海感到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店門被推開了,隨著那如道士趕屍般的鈴聲,一個臉孔極不自然——就像整形過度——的中年女性走了進來。她移動著那張如同小學生手工藝品的臉,看了看左右,然後朝道海的方向走了過來。
——不會吧?
的確不會,那位簡直像是長了腳的摩艾像的女性走過了道海身旁,並在他後方隔了兩個位置處坐了下來。有個男子已在那等候多時,女性一坐下就開始談起自己很滿意這次的手術之類的話題(道海想:很高興她熱愛復活節島)。
門再一次地被推開,這回走進的是個臉上寫滿了「緊張」的少女。她穿著跟道海同校的制服,瀏海稍稍蓋到眼睛——大致上感覺起來,就像是個在班上平時都會被遺忘,但是在需要選出某個不受歡迎的職位時,還是偶爾會被人想起的那種女孩。
——應該是她了。
道海正考慮是否要舉起手,但對方卻顯然先發現到了他。
「請問……」少女說,「你就是夜的好朋友嗎?」
聽到「夜」這稱呼,道海反射性地反感了一下。一開始他找不到理由,但下一秒便想起,這是「他」在「血月情迷」裡對佟夜的稱呼。
「我都叫他阿夜。」道海說,「偶爾會叫『老佟』,或者……『阿白』之類的,雖然他顯然不大喜歡。」
「因為他很白對吧?」少女笑著,並且坐了下來,「我從沒看過一個男生像他那麼白,就像從沒曬過太陽似的,不然就是每天塗防曬油。不過他白的很好看,曬太陽似乎跟他形象不大適合。」
——我倒是希望哪天看到他不防曬站在大太陽底下的模樣。
「請問……」少女說,「你叫……」
「叫我秉哲吧。」這是他表弟的名字,不過道海未因此感到任何一絲歉意,畢竟,如果你的舅舅曾經多次找你們家借錢不還、找你父母做保人自己卻不還錢(道海就是因此告訴自己絕對不幫人作保),那麼偶爾毀謗一下他那被寵壞的兒子,或者想著他拔起稻草人身上的線、在撿到的可疑筆記本上寫上他們全家的名字……顯然都很合乎道德規範且有益身心。「叫我阿哲就可以了……不過我朋友不多,反應又慢,搞不好你喊我的時候我還會一時反應不過來呢,到時可別以為我是沒在聽妳說話喔。」道海笑了笑,接著又問:「對了,那妳的名字是?」
「叫夢夢就好了。」
——我就是不想叫你夢夢才會問妳名字的啊!
「這名字只有我最好的幾個朋友才知道。」夢夢說,「不過,夜的好朋友也就是夢夢的好朋友。」
——不,其實我並不想當你們任何一個人的好朋友。
道海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這比用鉗子擠出剩下的牙膏還累人)。
審視目前為止的情況,道海總算稍稍鬆了口氣。她沒有懷疑,道海想:沒有懷疑為什麼常常窺視佟夜的自己不認識我這個「好朋友」,也沒有懷疑為什麼是我先來見他。可是反過來想,這種不懷疑的態度反而恐怖。對道海來說,在毫無了解的情況下直接相信某個人的人,或許比對什麼人都抱持著懷疑的人更恐怖也說不定。
「請問夜他——」
「阿白他今天不會來。」道海注意到了夢夢的眼中閃過了近乎絕望的瘋狂,就像是個隨時都覺得自己會溺水的人,就算是一小塊浮冰她都會抓住(可能還會把受溫室效應所苦的北極熊給推下去)。「妳先別多想……雖然看他好像很『厚顏無恥』又『卑鄙下流』,他其實很害羞……在他身旁那些的爛女人都是自己倒貼上去的。趕也趕不走,很礙眼對吧?」
「對啊!」夢夢說,「那些婊子,沒事就貼著夢夢的夜。那些母豬、那些妓女、那些……那些……邪惡墮落天使的爪牙!」
——媽,這女人好恐怖啊。
道海強壓下想轉頭就逃的衝動。
「他希望我先來見見你,這樣以後跟妳見面就比較不尷尬。」道海說得自己都很心虛,「我知道妳很了解他,所以我想妳懂的。」
道海想,這種程度的謊言,恐怕連上次新聞裡那位把連續強姦犯給無罪釋放的法官都(勉強)能看破。但是不用擔心,道海告訴自己,不用擔心,這個人瘋了。瘋子跟戀愛中的人一樣好騙,因為你不用開口,他們就開始在騙自己了。
「呃……剛剛妳說的那個邪惡世紀……是什麼東西?」
「長期以來一直迫害夢夢的一群東西。」夢夢說。儘管道海並不樂見,但他卻實在聽不出來對方這句話有任何玩笑的語氣。
「東西?是某個團體嗎?」
「可以這麼說。」夢夢的眼神再度閃過那片瘋狂。
道海不禁想,光是這點看來,或許她跟佟夜很配也說不定。
「他們一直在迫害夢夢。」夢夢繼續說,「有時候是用我同學的身分偷偷講我壞話,有時候是潛入我父母的意識中,我爸爸甚至還曾經……算了,總之我原諒了他,對,我當然會原諒他,他們也知道,所以才利用我爸。反正他們非常陰險,你能想像嗎?這星期開始,他們甚至控制了我的網路,現在我上雅虎、辜狗還有巴哈——我在那裡有個部落格,因為我本來以為他們不會找到那裏,但是……現在甚至任何我上的網站,其實都已經連接到了他們預先設好的假網站,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因為在那個地方,只要我一說話,他們假扮的網友就會開始罵我,還會把我有關於他們的文章刪去。就連我存在電腦裡的也……他們好像偷偷潛入過我的電腦,我不知道他們是用木馬還是操縱我爸做的,搞不好是我媽,那個賤女人,我不會原諒她,就算我再怎麼的慈悲也不會……反正我寫的東西就是會莫名其妙的消失,不然就是文章被改過了。」
「呃……」直覺不該讓這話題繼續下去,道海咳了一聲,拉回夢夢已經飄遠的神智後說道:「先不提那個聽起來好像可以操縱國家的地下集團……可以談談妳為什麼喜歡佟夜嗎?」
「因為他很帥,超帥的!」
「嗯。」道海點頭,心想:在這方面她倒是夠正常的了。
「而且……」夢夢說,「我能感覺到。他跟我一樣,那些女生,那些黏著他的母蒼蠅,其實他們,他們其實都是邪惡世紀末墮落天使的手下!我知道的,我一看就知道的,她們是一群披著搶來的人類外皮的暗地腐敗魔女!夜在對抗她們,他自己不曉得,但是下意識在抵抗,但沒有我的幫助,沒辦法抵抗太久,我知道的,我就是知道的!你相信我對吧?相信對吧?」
——老天爺啊,我到底是哪裡得罪你了?
道海苦笑了一下,絕口不提相信與否。但他覺得夢夢顯然是認為自己相信了。一見她把手伸向自己,道海趕忙縮回擺在桌面咖啡杯旁的手(同時還得壓抑住一拳槌下去的本能反應)。
夢夢顯然沒注意到道海的一閃即逝的反感。應該說不可能注意到,道海想:在她那扭曲得連畢卡索都相形見拙的小腦袋裡,怎麼可能裝得下「察言觀色」或者「體會他人心情」的技能呢?
「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道海試圖在這瘋狂的故事裡找到一絲意義。他知道有,否則他回家就要去釘上頭寫著「老天爺」的稻草人。「我的意思是,這跟妳和他們之間又有什麼——」
「因為她們忌妒。」夢夢說,「忌妒我得到幸福,她們喜歡看我痛苦,喜歡得不得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她們有一天會消失,很可能就是在我得到幸福之後。」
「原來是這樣啊……」
「啊?你剛剛說什麼?」
「不,沒什麼。」道海說,「沒什麼,有時候我就是會自言自語一下,我媽還常說以我在跟別人說話……先別管這個了,我能問妳其他的事情嗎?有些……佟夜比較在乎的。」
道海覺得「佟夜」——或稱人渣——這個詞就像是打開夢夢內心那個保險箱的鑰匙,一旦提到,她似乎一點都沒考慮拒絕的可能性,瞬間把一切戒心都丟到深海裡(道海想,如果她的戒心有質量,那麼此舉大概會造成地球的板塊移動吧),用力地點著頭。
「那麼……」道海順手拿起眼前的咖啡,但卻又在回想起它的味道後連忙放下,「可以跟我談談妳的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