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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卡故事之——淚水 中國漫畫家的苦難行軍

作者:莫言│2010-06-12 23:33:48│巴幣:0│人氣:313
原帖http://weidaweida.blogbus.com/logs/6550280.html

回憶錄里講過很多漫畫人的經歷了,據說很多人看我們的生活,看得很羨慕。大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回憶錄才會一直讓很多人感到排斥。

其實,如果把這些年見到的快樂和痛苦一起放在天平上稱一下,真的不知道哪一邊會更重。也經常看到一些哭喊的文字,說自己為了漫畫曾經多麼多麼地痛苦,可是這些大約打動過不少普通人的文字,在被我們看到之後多半只是得到淡淡一笑。或許真的沒有人能想到我們究竟經歷過什麼。今天我在這里寫到的每一個人,我都不曾見他們對任何人哭喊過,或是抱怨過。因為他們都是驕傲的,包括我在內。我們不屑用自己的磨難和痛苦去博得別人的同情,更不屑用這種同情來換取任何支持或是贊賞。我們每個人想得到的,只有基於作品之上的,不論是認同還是否定。至於那作品誕生的過程是怎樣的,其實根本不需要讓任何人知道。

然而,今天我把這一切寫出來,或許只是因為看過了太多可笑的誤解吧,是的,我想他們仍然不需要任何基於同情的贊賞,但是至少,或許這可以為他們爭取到更多的平等和尊重。畢竟有這麼一句話: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我們曾經努力,把自己能夠創造出的所有快樂和歡笑呈現給大家,仿佛從來就不曾有人掉過一滴眼淚。而這里,就是我們不曾告訴過你們的,那些眼淚的故事。
來到北京之前,除了我的家人之外,還曾經有過兩個人勸我不要來,一個是姚非拉,另一個叫驚塵。他們的理由是一樣的:“做漫畫很苦的,你可能會受不了。”

姚非拉給我講過很多他的經歷,比如窮到沒有錢吃飯,去買大米的時候一般人都要一買幾十斤,而他只能假裝挑剔地跟老板說:“我不知道這米好不好吃呀,先買一點點回去嘗一下。”然後買上很少的一點點回來,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多吃幾天。再比如在畫連載的時候病倒了,卻沒有辦法休息,於是每天自己一個人哭著在畫那些搞笑的漫畫,這後來竟然練就了他一種超人的本領——如果在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工作卻很多,就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不能生病,絕對不能生病,絕對不能生病……”然後竟然就真的不會病倒。後來他用這種理論教導每一個他身邊的人,不知道對其他人來說是否真的有效,不過在我身上似乎還真的靈驗過~

驚塵是我認識了很多年的朋友,後來做了《漫動作》的最後一任主編。當時他還在北京做另一本漫畫雜誌,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們正住在一間沒有窗子的閣樓里,據說老板不見了,拖欠了幾個月的工資不知去向。他用來教育我的不只是他的現狀,還包括他再之前住在地下室里做漫畫網站時的痛苦遭遇……

可是我想了想,這些受過這麼多苦的人現在卻仍然在做漫畫,那麼說明這些苦我也能承受。事實證明,我想的沒錯~

來到北京之後第一個和我關系變得非常親密的作者就是夏達,因為我們倆一開始住在一間房間里,後來雖然有了各自的房間,但卻也一直住在一起,直到2004年才分開。所以如果說漫畫人的生活,介紹她的生活我應該算是最有權威了~

我們住在回龍觀的二撥子新村,一個名字很怪的地方。不是回龍觀新開發的那些小區,而是為原來當地的農民回遷準備的一片居民區。房租很便宜,平均每個人大約只要200塊錢。我們就是因為看中了這一點才在這里安頓下來。然而,我們沒有考慮到的是,雖然房租便宜,但那里進城卻非常之不方便。

我每天上下班如果坐公共汽車的話一共要花大約四個小時,而且晚上8點以後就沒有車了。當時北卡的小編們經常加班,晚上十點以後才幹完是常事。如果那個時間要回家就只能打車,一趟就要30塊錢左右。如果索性不回家,夏天還好,春秋冬三季一到後半夜,辦公室里就會變得非常冷,而且辦公室沒有沙發,我只能蜷縮在兩張拼起的折疊椅上睡覺,這樣根本談不上恢複體力。這樣一個月偶爾熬上一兩天還可以,時間長了難免受不了。結果後來我的收入就變成一大半都花在了路費上。

與此同時,夏達的收入就更加緊張。剛來北京的時候她一個人住在地下室里,還在電影學院上班。地下室雖然苦了點,但是離上班的地方很近,但是搬到回龍觀以後,每天在路上花費大量時間和體力讓她根本沒有精神畫漫畫,最後只好決定辭職。辭了職,收入就只能靠作品。當時她大概幾個月才能發表一篇短篇,所以收入拮據不言而喻。

在二撥子的那段時間里,她完成了後來很多人很喜歡的那篇作品《雪落無聲》。大概可以說,作品中那憂郁和無奈的情緒正是她當時狀態的寫照。考慮到她當時還處於短篇創作階段,在多處露面可以更有利於作者的宣傳,所以這篇稿子先是投給了漫友。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她已經快要吃不上飯了,而漫友的稿費聽說可以比北卡發得快一些。

稿子投過去不久,負責的編輯就告訴她,可以在最近一期上刊出。我們都很高興,同時她也已經開始了下一篇《路》的創作。然而一個月過去了,稿子沒有登出來,又過了一個月,還是沒有……她於是惴惴地去問,才得知當時負責她作品的編輯已經離開了漫友,在離開之前,並沒有把她的稿子轉給下一任的編輯。

當她終於找到了現任編輯時,得到的答複是稿子要重新審,審過了才知道能不能用。她聽完之後只是淡淡地說“算了,還是不審了。”之後她問我,是不是她的稿子不好,我說怎麼會呢,拿來,我給你登。

雖然只是一次無奈的巧合,導致的直接結果卻是她的經濟狀況更加困難了。短篇作品在北卡是不可能預支稿費的,本來已經拖了兩個月,就算當時就決定使用,那麼雜誌制作需要一個月,發表之後還要兩個月之後才能領到稿費,這樣前後加起來,結果就是她將近半年沒有收入。

那段時間我們吃得很講究。比如我,通常午飯是在樓下的小館子里買一籠包子上來一邊吃一邊工作,只要三塊錢。如果再拮據一點,就是一個雞蛋煎餅,兩塊錢。雖然又便宜又有肉有蛋,但天天如此,吃到最後會忍不住有點想吐。可是夏達實在比我要厲害多了。她就自己躲在屋子里泡一碗比較便宜的方便面,然後一直吃。對,就是一碗面,中午起床泡上,吃幾口,然後去畫畫,晚上累了再吃幾口,然後去畫畫,半夜餓了再吃幾口……凡正她的飯量小,有的時候這一碗面竟然可以持續吃上好幾天。大家都知道,面條泡久了是會發脹的,口感……就不用說了。我們偶爾進她的屋子,在她的電腦旁看到一碗褐色的奇異的東西,問她是什麼,她就會回答我們:“不要扔,那是我的方便面,我還要吃的。”

大家住在一起,當然很難看著別人挨餓不管。所以我們兩個的錢有時候是會混在一起花的。但因為她的自尊心太強,如果餓了病了,就連我也不告訴,除非我主動去問才會知道她需要什麼。而我自己也並不寬裕。最糟糕的,是當她的錢都花完,而我也還沒發工資的時候,兩個人就變得真的沒有飯吃。交房租的日子到了,我們沒有錢,只好向谷強借錢交房租。但是除了房租之外,我們不好意思再借吃飯的錢,於是就只好餓著。記得有一次她的口袋里已經一塊錢都不剩了,而我還有一點點錢,我們兩個當時躺在她屋子的床上,我說:“我用這點錢去買點東西,咱們兩個吃。”她卻搖搖頭:“別去,我有經驗,只要一直躺著不動,就可以不耗體力,還能撐幾天。你現在如果出去買東西,體力一下子就耗完了。”

可是人可以不吃飯,貓卻不能。咪咪是夏達剛到北京時買的小貓,因為當時在貓販子手里瘦得厲害,她一個不忍心就花二十塊錢買了下來。我們餓得不能動的時候,它當然也沒有東西吃,它不懂得忍耐,只是在屋子里一聲聲地哀叫,最後聽得人難過,於是我最後那幾塊錢,就拿去買了一根火腿腸,成了它幾天的糧食。

那一次我們最後還是沒撐到我發工資,而是www聞訊趕來,帶了一堆肉啊菜啊,給我們做了好幾頓飯。朋友這種東西,有時候真的是能救命的。

如果買過夏達的《四月物語》,會在里面看到一篇沒有對白的短篇,叫做《寂靜的地圖》,那是唯一沒有在北卡上發表過的作品,是她當時專門應邀畫給一本家鄉的新雜誌的。故事的結尾,女主角在陌生的城市里,站在路燈下,一個人哀哀地哭泣著,華燈初上。那一幕的靈感也來自她當時的親身經歷,因為她就曾經在北京的街上突然地哭起來,只不過不是因為逝去的初戀,而是……因為餓。

除了挨餓的情況之外,我們偶爾也會生病。然而因為大家都不是習慣被人照顧的人,所以往往即使有人生了病也不會告訴別人,只會自己偷偷地躲在屋子里茍延殘喘,等到有一天活過來了,才把這些當作笑話去跟別人分享。

在二撥子的時候,我發過幾次高燒,所以都會自備體溫計。嚴重的時候不能去上班了,就自己買點藥在屋里發汗。有一次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去廚房倒水吃藥,結果因為頭太暈,拿杯子的手伸錯了地方把滾燙的熱水直接澆在了自己手上。當時自己還在那里發楞,幸好趕上mint來廚房看到了,趕快把我拽到她屋里去清理傷口,貼創可貼。那傷口在燒退後不久也就自己愈合了,只是至今還能隱約看到留下的疤痕。

夏達剛來北京的時候大病過幾次,不過後來反而再沒怎麼去過醫院,又或許是因為她自己躲在屋里,生了病也沒人知道,慢慢也就好了。不過後來她跟我們講有一次頭暈得最厲害的時候(因為沒有去醫院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生病),早上起床她從床上半個身子爬起來之後一陣暈眩,然後直接整個人跌到了地上去,因為那天只有她一個人在家,所以她就這樣一直在地上躺到了傍晚,居然慢慢清醒過來,自己又爬起來了。所以說,人的生命力這個東西,還是很頑強的。

奇怪,怎麼越說越想笑,感覺我們實在好像小強哦。

在這里想跟其他還想來北京的外地朋友說一下(如果還有的話),在收入有限的情況下,地下室和郊區的樓房之間盡量選擇租郊區的樓房,但是郊區和市內的樓房之間還是盡量選擇租市內的。雖然房租上可能會貴了將近十倍,但是生活環境對人的心情和工作狀態的影響是巨大的。

在二撥子,我們的住處距離最近的超市大約要步行近半個小時,這並不算遠,但是這條路上沒有任何樹木和建築可以遮蔭,只有無窮無盡的從附近工地刮來的黃沙塵土,在氣溫40多度的北京炎夏,那簡直就是地獄。偶爾甚至還可以看到蝗蟲……房間里當然是沒有空調的,所以一天到晚都開著窗子,到了晚上,貓咪最大的娛樂項目就是在我的床上捉蛾子,大大小小的蛾子,大的吃掉,小的就把屍體留在那里,變成床單上非常有個性的裝飾。超市是我們那附近唯一可以閑逛逛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們基本沒處可去。所以除了每天上班的我之外,像夏達就索性整天待在家里,除了漫畫圈子的聚會(通常有人請客)之外,一兩個月才出門一次。

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總是愛美的,逛街買衣服這樣的心願雖然奢侈,但總還是沒辦法從心中揮去。於是每當終於拿到了一筆稿費,總還是會有人急切地想要出門,進城去看看。通常我們會叫上www,有時還有喵嗚,然後坐上兩三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去往那個非常擁擠但衣服卻超級便宜的地方——動物園批發市場。

這麼稱呼這個地方只是因為它在北京動物園附近,當然賣的東西跟動物沒啥關系,不要誤會。之所以不顧旅程的漫長和顛簸,也不管那里的人流有多麼擁擠空氣有多麼汙濁都一定會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只有在這里才可以看到無數各種各樣只要十幾二十塊錢就可以買下來的衣服。然後用盡一切砍價的手段,裝可愛,扮可憐,謊稱自己還是學生…………記得有一次,她們發現了一家店出售各種各樣的白色連衣裙,每件只賣20塊錢,於是興高采烈地一下買了三四條回去。那些裙子夏達穿了很久,先是作為正式出門時的著裝,後來裙子慢慢皺了(我們沒有熨鬥),開線了,就改當睡衣。這就是這些便宜衣服的另一大好處——它絕對是純棉的。

現在各位知道了,你們每年在漫展上看到的那個“美麗的夏達”,其實就是由這些東西裝扮起來的。每當我們在論壇上看到有人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宣稱夏達“濃妝艷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大笑起來。事實上,除了基本的護膚品之外,我見過夏達唯一買過的一件化妝品,是一支睫毛膏,因為一年也難得用幾次,大約直到現在還在。

在二撥子生活了一年多,但對於我們來說,這些生活上的困苦在若幹年後回憶起來其實也並不算是什麼痛苦的事情。真正讓我們覺得難過的,是另外一些經歷。

我說過,我們居住的地方,是一片屬於回遷農民的居民樓。然而就在我們租房合同到期的前幾個月,非典開始了。住在那里的其他人都盡快地離開北京避難去了,只留下我、夏達和夏達的另一個朋友。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似乎也沒什麼可覺得害怕的。真正可怕的並不是疾病,而是人。很快,居民區開始設關卡,禁止外人出入,盡管他們不能把付了房租的我們馬上趕出去,但卻可以百般刁難。只是出門去買點菜,前後花費不到十分鐘,再回來就要接受沒完沒了的詰問和盤查,甚至語帶侮辱。更可怕的是,白天還會有喝醉的男人跑上來咚咚地敲門,在門口醉醺醺地胡言亂語,而當時只有夏達一個人在家!即使把這一切都默默地忍了下來,最後還是被找到了理由——據說非典可以通過寵物傳染,所以房東禁止我們再養貓。

軟磨硬泡,連哄帶騙,終於拖到非典剛剛過去的時候,我們找到了新的住處,租房合同也已經到期。最後搬家的那一天,房東突然又出現了,而且還帶著他二十多歲的兒子,兩個男人赤裸著上身,一個站在門口,另一個則在房子里轉來轉去,告訴我們“客廳的玻璃有一個洞,要賠50塊錢,廚房的洗手池管道松了,要賠一百塊錢……”本來我們叫上來收舊家電的人也被他們趕了出去。“不賠錢,房子里的東西就都是我們的,叫他來幹嘛!”“報警?好哇,這一片的人我們都認識,你叫警察來正好,這邊的警察跟我們熟得很……”

最後的結果,是我們把所有不打算搬走的舊洗衣機、舊顯示器、舊桌椅……全部留給了他們,還加上兩百塊錢,這爺兒倆才心滿意足地放我們離開。

這不能算是漫畫給我們的遭遇,只能說是,每一個北漂族必須面對的吧。因此雖然這是我生活經歷中最令我無法忍受的部分,我卻從未把它怪罪到漫畫頭上去。

不過接下來的部分就和漫畫密不可分了。

離開二撥子之後我們終於找到個不錯的房東,夏達也慢慢開始了《米特蘭》的連載。然而我想,離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短篇作者生涯而步入連載,對她來說大概只能算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吧。。。。。

曾經在雜誌的專欄里寫過她曾經為了趕連載三十多個小時不睡覺,二十來個小時不吃飯,或許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是很難想象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態的。當時我在她隔壁的房間,和她一樣不能睡覺,因為我每隔一個小時就要過去大叫:“快點畫!還有多少了?快點!”要不然,她一定會一不小心睡著。

還有次,截稿日前後,她生病了,痛得在床上打滾,然後覺得稍微好一點就爬起來繼續畫畫。她的助手看得不忍心,跑過來對我說:“她都那樣了……就讓她休息一下吧!”我冷冰冰地回答:“不行。”眼皮都沒有眨一下。現在想想,那時的自己真像個惡魔。

夏達的作品肯定還存在著很多這樣那樣的不足,也經常會有讀者來信督促她進步,但是在我做漫畫編輯這幾年里,只有她的連載我從來沒見過讀者來信說“這期畫面太粗糙了,有趕稿的嫌疑”這樣的意見。因為即便是餓到吃不上飯,忙到不能睡覺,病到爬不起來或是截稿日已過,都不能讓她放松對自己的要求。即便是在上面說過的那樣可怕的情勢下,她仍然會執著地用筆尖的側面在女主角的裙褶上畫花邊,或是把男主角一件全黑的鬥篷排滿手打線。我和www都會因此而恨恨地大罵她只會做些無用功,但她卻會認真地說:“我知道這些印出來以後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讀者看到這些模模糊糊的東西時候也一定會感受到畫面的細致的!”犟得像頭牛。

像這樣主動嚴格要求自己到變態的地步,國內作者我聽說過的人里,除了她大約也就只有姚非拉了吧。雖然我知道她一定不喜歡我這樣比較……

夏達的事情說了很多,因為我們生活在一起,所以連點滴的細節都曉得。但其實,她絕對不是過得最苦的一個,只是其他人我知道的就沒有這麼詳細了,所以可能寫不了這麼多。

還是住在二撥子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男生,名叫田豐。他和家人關系不太好,來到北京的時候,有點類似離家出走的狀況,所以差不多算是身無分文地來的。接待他的時候,谷強給了我兩百塊錢,讓我用這些錢給他買套被子,然後,他就這樣在二撥子的一張折疊彈簧床上住了下來。

田豐的性格有點古怪,大約可以算是非常孤僻的一類,但是如果聊起漫畫,有時又會變得非常多話,熱情澎湃。我們給他講了以前曾經有漫畫作者在北京窮得四處借錢,之後消失無蹤的故事,鼓勵他一定要自己奮發努力,因為當時在北京呆了一段時間,之後一無所成地離開的人實在太多了,簡直數都數不過來。他雖然才只發表過一個小短篇,卻讓我們覺得很有潛力,很希望他能堅持下來。

他在二撥子那些短暫的日子里,我和他聊我想寫的長篇故事,跟他討論故事的情感和走向,讓他嘗試著畫一下看看,還幫他找了一些遊戲的圖片作參考。他畫了一個短短的開頭,還有一些人物設定,我覺得非常喜歡,幾乎以為我的連載就將這樣來到這個世界。

之後,虹宇創作中心成立了。我非常希望能讓他留下來畫我的故事,可是他沒有錢,不能這樣一直吃我們的住我們的,而創作中心可以立刻解決他的經濟問題。於是他離開了,因為這個緣故我有一段時間幾乎有點生谷強的氣,他挖走了我遇到過最適合畫我故事的作者——雖然谷強可絲毫不這樣認為。

田豐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作者,然而他與人交往的能力差到更加超乎想象。即便是在每一個編輯都非常欣賞他,樂於和他交流的情況下,他仍然幾乎沒辦法和大家交流。在創作中心的那段時間,幾乎永無休止的情緒問題磨掉了每一個企圖和他配合的人的熱情,在幾個月後,創作狀態跌落到谷底的他終於決定離開了。看著男生屋里那張又破又舊的折疊床,偶而還是會讓人想起這個靠著大家資助的一床被褥在這里住下來的男孩子……每次,心里都止不住地有些酸。

如果說田豐的離開已經讓人心酸,那麼更加讓人心酸的,是另一個男孩子的堅持。我想熟悉北卡的讀者應該知道那個名字——他叫張騰。

當聽說張騰也決定來北京畫漫畫的時候,我們都非常高興。那段時間我們經常覺得這樣高興,每一次聽說一個有潛力的短篇作者到來,都讓人覺得前途又多了一線希望——盡管他們大多數的結果都是悄然離開。(應該說,非池中就是當時他們之中的一員。)

張騰來了北卡,也去了少漫。當時我們和少漫新招的小編們聯系也很密切,一個為人非常熱情的小編告訴我,說張騰現在過得非常清苦,但是自尊心卻非常強,她說見面之後她想請張騰吃頓飯,可是張騰卻說什麼都不肯。

張騰來北卡的時候,我手頭剛好有一個朋友寫的故事腳本,後來漫畫叫做《飛旅》的,原名其實是《FREE WAY》,因為是奇幻風格的,所以打算找個男生來畫畫看,給張騰看了,他很感興趣,我們幾個小編也覺得躍躍欲試。因為有了做連載的打算,加上我們人多一起慫恿,總算是成功地請他吃了頓飯,這讓我頗竊喜了一下,仿佛覺得自己還是比少漫有些面子(真是沒出息的竊喜)。我們在編輯部附近新開張特價大優惠的店里吃了一頓小火鍋,很便宜,但是大家都吃得好開心,張騰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我們鼓勵他說:“等拿到第一個月的稿費,你再請我們好了!”他仿佛心里有了些底,高興地答應了。

之後再見面,就是在張騰的住處了。他和一個一起來北京的朋友在回龍觀附近租了一間屋子,他的朋友姓金,朝鮮族,也是打算來北京畫漫畫的,我記不太清他的名字了,就先叫他小金吧。說到畫故事,小金的水平還沒有張騰成熟,但是也頗有潛力,而且風格有些像mint。因為這樣,我們曾經想過介紹他去給mint當助手,然而,雖然他所要求的工資並不高,對他來說只不過勉強可以應付溫飽的程度,但對於mint不多的稿費來說,卻也非常吃力了。所以終究沒有談成。

來到張騰的住所之後,我們每個人都嚇了一跳。或許在看過前面之後大家覺得我在二撥子的生活已經算是清苦了,可是和張騰比起來,那簡直可以說是豪華。他們住的那一帶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樓房,他們住在一幢二層的小樓,不過與其說是住在二樓,還不如說是住在小閣樓上。他們兩個人只有一間房間,四壁透風,門上的玻璃還有裂縫。屋子里除了他們的床和畫畫的桌子,就沒有什麼地方了。我們一共去了三個人,我、高二和阿提拉,加上他們兩個,在屋子里就有點轉不開身。他們有一臺電視機,我忘了那本來就是黑白電視,還是因為太破舊所以看不到彩色。還有一臺二手的ps,張騰說,他用上一次的稿費買了這個,因為他覺得除了畫畫之外,他們總還是需要有些娛樂的。這臺被他視若珍寶的破舊ps,就是他們全部的娛樂。在那里我第一次玩到了海賊王的ps遊戲,還玩得很高興。他們沒有電腦,當然是因為沒錢買。所以當我們建議他用電腦上網點可以省掉買網點紙的錢時,他顯得很為難,還考慮了一下在網吧上網點的可行性。

他們沒有煤氣,也沒有暖氣,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當時是靠燒煤還是煤氣罐來取暖了。當然,做飯也一樣。因為吃不起外面賣的東西,所以這兩個男孩子每頓都自己做飯。還記得小金一直笑著說,他們兩個在家里都沒燒過這種東西,特別是張騰,笨手笨腳的總讓人覺得他會不小心把爐子弄爆炸。“我每天都在冒著生命危險呀~!”雖然只是句玩笑話,卻讓人聽得心酸又害怕。

那時是冬天,屋子里很冷,他們的爐子也不是隨時都點著的,因為太浪費。這樣的環境要怎麼畫畫呢?我覺得有點不敢想象。我們想過讓張騰搬來二撥子,這邊的環境似乎還好一些。可是張騰堅持要和小金在一起,而我們那里已經住不下兩個人了。另一個原因是,他太不喜歡讓別人幫忙了。

在我們從二撥子搬走之後,阿提拉成立了一個工作室,在燕郊租了一所房子。張騰終於去了那里,我一直以為這下好了,以後他終於可以安心地畫畫。就是那段時間,我和他的聯系少了,因為他畫得很慢,又回了幾次家,我想他畫好了之後自然會來找我的,於是放心地去忙別的,放心地等著,直到有一天,接到了他的一個電話。

他說,他已經在廣州了。在冬日工作室。

那時我才知道,他在工作室的狀態並不好,整個工作室的創作氣氛也不好。而他聽說,冬日不僅可以提供吃住,還可以提供助手。

那是我在做漫畫編輯的四年生涯中,遭受的最大的一次打擊。放下電話之後,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自責得沒有辦法停止。為什麼這麼關鍵的時刻我沒有多去了解關心一下我的作者,不知道他的狀態有問題。為什麼和他配合了這麼長時間我還沒有得到他的信任,以至於在決定離開之前,他甚至都沒有來和我商量一句。我覺得自己簡直失敗到了極點。

他太年輕,也很沖動,所以他不知道對於這樣一個改編自他人腳本的作品來說,距離可以產生的交流障礙是多麼致命。他一直都沒有機會和這篇腳本的作者認識,所以他對於這篇腳本的理解完全要依靠和編輯的交流。他的個性太單純,但這篇故事出自一個熱愛含蓄與諷刺的作者之手,所以有很多隱含在作品中的東西是他那熱情單純的心所無法了解的,在沒有別人幫助的情況下,他很難獨立判定什麼要刪去,什麼該增加。

而我更加清楚,在冬日,上網並不方便,因為他們所有的電腦都是蘋果機。而電話也並不是隨時都能打進去,因為住在一起的人太多,而且他們的兩棟房子距離很遠,要找人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最重要的是,冬日的作品很少接受外人的意見,等到作品拿到編輯面前時,可以修改的余地已經非常小了。

這篇連載的失敗簡直已經成了必然。

之後,匆匆開始的連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另一個錯誤。張騰在廣州的創作狀態依然持續低迷,我們之間的交流更加困難重重。張騰本來就是一個不太善於言辭的人,失去了面對面優勢的交流,讓彼此之間的相互了解變得充滿坎坷。在很多期之後,當我終於欣慰地看到他找到了改編故事的狀態時,主編已經下達了結束連載的指示。

他直到最後也沒有按我的要求提前結束故事,或許他覺得很不甘,當幾個月後在《可樂少年》中看到他說“之前的故事被編輯停掉了,停得好!”的時候,那種覺得自己失敗到極點的自責讓我幾乎又要流下淚來。我想心地善良的他已經原諒了我,又或許他從來就沒有責怪過我,只是自責自己的能力不足。後來《可樂少年》上也看不到他了,仿佛聽說他還在堅持著,繼續努力著……
剛剛看了一個在上海同樣做動漫的朋友,李牧羊的blog(參見下面連接“某羊”),原來他也有過同樣辛苦的經歷。人沒有錢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大抵只有兩個,一是住處,二是吃飯。對於我們這些朋友還算很多的人來說,沒錢交房租的時候總還能想辦法借到點,所以只有在吃飯的問題上,大家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下面我來介紹一下大家的方法:

前面已經說過了,夏達的方法是泡一碗方便面,一直吃下去,並且多睡覺,少作體力活動,可以節省體力的消耗。

李牧羊的方法則是買兩個饅頭,蘸醬油吃,或者也可以蘸白糖,實在都沒有了,就把剩下的醬油阿鹽啊白糖阿的底兒一鍋燴一下,然後用饅頭來擦盤子。其實這個味道想來應該還是不錯的,類似紅燒嘛。所以說放羊叔叔實在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好男人。

大家大約還記得北卡曾經有一個小編名叫克克,她的輝煌戰績是可以在除了夏季之外的任何時間吃下幾個星期以前的剩飯,經典名言:“米飯放了幾個星期之後上面會長黴,只要把長黴的那一層刮下去,其實下面的飯還是可以吃的!”

不過最值得佩服的還是一個和克克住在一起的作者,名叫畢鷗。她能夠只用五毛錢就做出一頓讓她和克克兩個人都吃得很飽,而且非常美味健康的飯菜來。所以只要她在家,就算再窮,克克也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還有一位曾經在北卡的小編,名叫緋寒,如果去查以前的北卡雜誌,大家可以在《編輯部的故事》里看到一個穿著忍者服的家夥,就是他了。他省錢的技能是專門吃土豆。因為土豆不但便宜,而且抗餓,對於一個飯量不小的男生來說,這可比方便面實惠多了。

最後就是我個人的心得,在經歷了四年的艱苦奮鬥之後,我總結得出的最好方法是:吃炸醬面。面條很便宜,不用說了,而炸醬的秘訣是一定要用東北的大醬,因為這個東西比鹽還要鹹,只要放一個雞蛋進去,炸出來的醬可以夠我吃兩個星期,而且不用擱冰箱也不會壞掉,真是實惠又方便。

最後再來介紹上面提到的幾個人。

如果是北卡的老讀者或許會記得一篇名叫《指戲》的漫畫小說,它的作者就是我在上面說到,和克克住在一起的畢鷗。畢鷗是一個性格溫柔,善解人意而且燒得一手好菜的女孩子,最擅長用黑白兩色畫出驚人細致,對比強烈的建築背景。《米米》中mint使用的一些背景圖就是我們請她幫忙畫的,而她當時的主要工作,是做姚非拉的背景助理。然而,這樣一個熱衷於伏案畫畫的女孩子,卻有著嚴重的眼疾。她的視野比我們普通人要小得多,就是我們所謂“余光”的部分,她是看不到的。只要稍微一受刺激或是身體不適勞累過度,她的雙眼就會嚴重充血,甚至有失明的危險。由於這個原因,她曾經一度放棄漫畫,但只要病情稍一穩定,她便又再拿起畫筆,執著得義無反顧。

執著,這個詞在緋寒身上則表現得更加讓人無奈。他是一個平時為人溫柔靦腆,但有時候卻有熱血沖動得驚人的大男孩兒,來到北卡的時候,他才只有二十歲。他在北卡待了將近一年,在這一年里,他靜靜地完成了雜誌大部分枯燥的的排版制作工作,踏踏實實,任勞任怨。他在距離編輯部很遠的地方和陌生人合租了一套房子,當沒有錢交房租的時候,去向房東求情,用他那驚人執著的經歷和對於漫畫的熱誠,竟然感動了房東同意他延期付房租。

他就這樣工作了將近一年,懷抱希望和熱血,這一年之中,北卡沒有給過他一分錢工資,直到最後離開的那一天,他終於拿到了一千塊錢,遣散費。於是,他用這筆錢終於繳清了欠下的房租。

我想我是不應該把這背後的故事說清楚的,所以上一次的文字老天都不讓我發出來,就讓這北卡歷史中最齷齪的一幕永遠埋藏在我們心底吧……畢竟,過去的都已過去了。
引用網址:http://www.jamesdambrosio.com/TrackBack.php?sn=67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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