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聲多疑,棲鳥驚飛起。
掩護兄弟後撤的葉彎在與彎刀部眾會合後,並無言語,只是指揮人馬一路向東南疾行,足足退出了七、八里地,且確定身後無人追擊,這才找了塊易守易退的地勢,讓兄弟停步歇息,包紮傷口。
葉彎找了塊石頭坐下,解開腰帶,也不怕背部傷口滲出的鮮血,早已將傷口與衣物沾黏一塊,兀自扯去上衣,露出一身精實體魄。
葉彎摸出一瓶金創藥朝身旁部眾扔去,讓對方給自己上藥包紮,趁此時間,暗暗在心中忖思此行結果。
這一次東行,葉彎身邊只跟了三十名部眾,石棱帶來的沒羽門人差不多也是這個數字,雙方人數加總雖是不多,可他們本就打著襲擊算盤,相互配合之下,加之有一字血眉從旁分兵,料想也是十拿九穩的局面,定能讓玄天門陣前折車,教玄天門小師叔不開心。
可是,料想畢竟只是料想,葉彎也好,石棱也罷,終究是不安分的主,橫行西武林多年,哪一次是規規矩矩照著計畫行事了?何況刀上舔血,箭下尋命,講的本就是臨陣應變,一步步都依著計劃行事,這等愚蠢事情,他們是怎麼也幹不來的。
所以,他們為自己的自傲與隨心所欲付出了代價。
葉彎額角抽動,身後幫忙擦去傷口血汙、正準備上藥的部眾注意到,放緩了動作,卻見葉彎搖了搖頭,讓對方儘管處理就是,這點痛他哪還吃不下?
二十三人。葉彎在心中默數,七名兄弟死在虞純秋劍下,自己受的傷也比預估來得嚴重,但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面。
葉彎不得不承認,他還是小覷了玄天門,以為優勢盡在掌握,身處主動一方,結果卻是被虞純秋一人破陣,還險些被石棱射上一窟窿。
葉彎雙拳緩緩握緊,指甲幾乎嵌入掌中,眼神冷然,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為何當他決定帶走自己手下所有人馬時,其他上路六部兄弟不僅出言阻止,甚至幾番周旋,只同意讓他帶了三十人離開,想來他們也是深知以葉彎的性子,配上總就不讓人省心的石棱,恐怕害了部眾性命,與其讓人直得出去,橫了性命還不一定收得了屍,不如把醜話、醜態擺在前頭,能留一人是一人。
葉彎自嘲笑了一聲,將上衣穿上,布料與包紮好的傷口摩擦刺痛,還真是個血淋淋的教訓。
不過,這樣的教訓只會更是激發葉彎好鬥的血性,部眾折了就是折了,如果不能從玄天門、從虞純秋手上討回來,那他這上路七刀部之一,也不用回去了!
有如此想法的人,當然不只他一個。
「遲遲不肯現身,是還想拿提命彎刀當盾使?」葉彎沒好氣說道,拔來身邊部眾腰上彎刀,往身後密林擲去。
幾乎同一時間,一支箭簇叢林中射出,箭尖對刀鋒,撞個一聲鏗然,直接把彎刀往回撞飛。
葉彎手一伸,穩穩地接住彎刀,順勢插回刀鞘,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半點不見遲滯之感。
「葉彎,你既然留了力,就表示還念著兄弟情誼不是?」
石棱不再隱藏,帶著門人從樹林中走出。
然而,只有石棱往前走近,一眾門人藉著樹林遮掩,落在後方,似乎是怕臉上帶著怒容的彎刀部眾,趁機偷襲報復。
「我應該警告過你,不要動我的人。」葉彎長身而起,瞪著一臉嘻皮笑臉的石棱。
石棱拍拍臂上短弩,好聲好氣道:「沒羽之技,你還信不過?」
「但我更相信你石棱是怎樣一個人。」葉彎哼了一聲,言外之意無比明顯。
石棱聳了聳肩,又道:「若不是我逼你出手介入,你的人又豈能安然而退──」忽然,他搖了搖頭,補充道:「雖然少了七個人,但你放心,玄天劍下不殺無辜之輩,又喜歡替人收屍,虞純秋定會命人好好埋葬你的兄弟,再立塊石碑解釋經過的。」
葉彎笑了,笑得很猙獰。
葉彎最不能接受的不是死了兄弟,而是玄天門素來義舉「斬奸埋屍」,好教江湖知曉,玄天門為何出劍,劍下奸惡為誰!
葉彎深呼吸一口氣,強壓住怒意,一字字清楚說道:「你應當知曉我的脾氣,莫要再提我那些死後還要遭辱的兄弟,否則莫要怪之後這筆帳,我葉彎加上利息了!」
「那我下次見著虞純秋,倒是該感謝玄天門維繫我們的情誼了。」石棱嘲諷道。
話以至此,葉彎、石棱已是無話可說,至少在前者消解怒火,後者放下猜忌之前,兩人都不覺得有再開口的必要。
所以,只能讓別人來說了。
葉彎與石棱皆是看向同一位置。
葉彎又拔出方才擲出的彎刀,卻是在手上掂量掂量,一下鬆手一下緊握,威脅意味十足。
石棱則是翻了翻帶著短弩的右手,左手指尖扣著兩枚弩箭,箭刃反射月光,隱隱生寒。
隨後,一道腳步聲響起。
卻是三個人從葉彎、石棱緊盯不放的方向走了出來。
三人一字排開,在不遠處停步,他們三人身穿大紅袍,都帶著同樣的面具,遮去眉毛以下面容,露出一雙或淡或濃,或粗或細的赤色眉毛。
左邊那個有著細淡赤眉的人笑著說道:「虛張聲勢的人,最得我歡心。」聽聲音,是個女子。
葉彎跟石棱沒有因為對方主動現身而感到一絲輕鬆,神色反倒是越發凝重,就連身後一眾門人部眾也明白情勢變化,移動戒備之間,動作略顯竟有幾分僵硬之感。
沒羽、提命,為首二人不再擺動手中利器,已將兵刃握持到便於出手的狀態,好應付接下來的瞬息萬變。
莫怪乎他們如此謹慎,君不聞,東南西北江湖勢,常言是:「聞聲不知數,見人不見容。血眉沾仇怨,五更命飄蓬。」
來的當然是一字血眉。
說話的女子見眼前眾人態度,十分滿意,樂得呵呵發笑,若非在場之人皆知曉其身分,這笑聲倒有些像是銀鈴輕晃發出的響動,清脆好聽。
實際卻是,鈴聲帶毒,比懷刺的玫瑰,更要致命。
「春黛。」
女子收住笑聲,舉起青蔥般食指,由左至右,劃過細淡赤眉,最後輕輕抵著尖細的下頷,別有一番勾人風采。
「低黛。」中間之人開口,是男子嗓音。他只是隨意抬了抬近乎貼近面具的粗濃赤眉,權當是自報姓名了。
而站在右側之人,一條赤眉不粗不細,濃淡適中,卻是不言不語,逕自抬起虛握的雙拳,擺在面具左右兩側不停轉動,如扮哭相。
這人體態不顯,細如竹竿,難以從外表判斷是男是女。
「慘黛。」
在場對一字血眉最為熟悉的石棱,直接替對方報出了名字。
慘黛連忙點頭稱是,拳頭依舊轉動不已,模樣看上去十分滑稽。
可在場沒有一個人真把慘黛當成滑稽小丑看待,因為外表看上去再不濟,慘黛依舊是素以「殺人沾血畫雙眉」為樂,與沒羽門、提命彎刀同路卻非同道的一字血眉。
春黛又開始呵呵笑了,笑著說道:「哈,你們何必如此慌張,要不小女子跳支舞為眾人緩和緩和,樂上一樂?」
說罷,她邁前一步,順勢勾起腳來,大紅袍底下竟是不著寸縷,露出一隻白膩如脂玉的長腿,還有一只紅得發豔的繡花鞋。
在她邁步的這一瞬間,葉彎握緊彎刀,石棱搭箭,沒羽門人、彎刀部眾神經皆是緊繃,氣氛緊逼不已。
「怪了?這是嫌棄我的姿色?」春黛邊笑邊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銀鈴般的笑聲宛若午夜夢魘,揮之不去,頓覺悚然。
葉彎橫轉刀面,將彎刀護在胸前,喝道:「一字血眉的性情,我等皆是清楚,妳又何必如此作態,試圖擾亂心神。」
「哦,世上敢有人說了解一字血眉?」低黛哼了一聲,也往前站了一步。
慘黛放下雙手,此時搖頭不停,跟著向前。
眼看情勢一觸即發,石棱突也說道:「這一局是我促成,各位何不聽我一言?」
石棱看了眼葉彎,接著目光掃過血眉三人,慘黛又開始點頭了,低黛雙手一攤,赤手空拳,春黛似乎有些發痠,站直了腿,收去一片無限春光。
春黛用下巴努了努石棱,無所謂道:「你且說,聽不聽,在我。」
石棱眉頭微皺,只有一人表態,態度還是明暗難辨。
春黛埋怨道:「我說你,別皺眉啦,就你那眉毛半點特色也沒有,好意思在我們面前展?小心惹得我不順心嘿。」
石棱不置可否,深呼吸一口氣,撫平眉頭,隨後開口道:「此次東南行,三方目標皆在玄天門,與其在此相互猜忌,不如想想該怎麼謀取下一步。」
「先別說下一步,眼下你這話是說,因為三方存有猜忌之心,所以你們有所顧慮,留了一手,才沒能重傷虞純秋?」低黛語帶嘲諷,毫不留情說道。
聞言,石棱、葉彎快速對視一眼。
一字血眉能夠知曉虞純秋情形,不管是不是猜的,還是另有盤算,他們都必須考量最壞的境地──
「別猜了。」
低黛顯然看出了兩人心中猜想,出言打斷兩人思緒,隨後不屑道:「來的就我們三人,大可不必擔憂我們還藏有後手,等著暗放冷箭。」
說第二句時,他隨意指了指周圍可供藏身之處,最後一句,是盯著石棱說的,挑釁意味十足。
「若非你們提早放出血線,知會撤退之意,我與葉彎早就拿下虞純秋了。」石棱不服氣道。
葉彎不動聲色,鐵著神色聽完這番話。
「當初說好分兵擊破,我們三人拖住路有骨一眾,虞純秋交你們動手,結果呢?現在反倒是怪我們撤得早囉?」春黛終於收斂了笑聲,寒著聲音說道:「給了你們這麼多時間都無助局面,再拖下去,也只會死更多人,落得一身狼狽而已。」
她故意將話說得很慢,話中字句卻跟低黛同樣,針對意味十足。
石棱越聽越不快,盯著春黛一會兒,還是決定確認葉彎態度,於是見到了更加令他不安的事實。
葉彎臉色依舊鐵青,業已放下了橫在身前的彎刀。
心思如矢疾飛,石棱不得不提前考慮最壞的可能性,也是他最不信的風雨塔那一套佛門道論──前因後果,往復循環。
低黛嗤笑一聲,早在石棱決定找葉彎同行時,他就知道兩人關係必有嫌隙,或者該說,散於西武林的林立勢力,畢竟是找不到肯託得肺腑的朋友,就像石棱與一字血眉相識多年,交情始終流於表面,難以深交,多數往來還是為了情報交換。
然而,要是石棱因此認為可以成為一字血眉規矩上的例外,可就大錯特錯,可笑至極了。
他們終究是最奈不住一身殺人技法,寂寞無人知曉的一字血眉啊。
「你們打算怎麼做?」
葉彎言詞不再迂迴,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慘黛看著石棱,不言不語。
石棱掩飾心中情緒波動,原本搭箭拉弦的左手稍微往外翻轉,暗中對沒羽門人打了個手勢。
春黛看見了,卻懶得理會,反問葉彎道:「或許該問,你又打算怎麼做?」
「如果──」葉彎一柄彎刀斜指蒼天,擺出攻守俱全的上路架式,回道:「如果一字血眉真如過往那般,葉彎該怎麼做,提命彎刀就會怎麼做。」
「成交。」春黛點頭道:「買的不是你,找的不是你,大可放心去做。」
所以,低黛直接比了個請的手勢,葉彎竟然就這麼收刀,掉頭就走。
石棱喝道:「葉彎你!」
葉彎走過彎刀部眾身邊,頭也不回說道:「你的箭,你的話,該瞄的靶子從來不該是提命彎刀。」部眾警戒地隨上他的腳步,一行人去得決絕,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石棱有些後悔了,人畢竟得為自己的自以為是付出代價,尤其是拿別人當籌碼的時候。
「好了,只剩下我們了。」
這是男子嗓音,聽上去卻有女子軟語的滑膩。
石棱背脊一涼,額角滑落一滴冷汗。
不是低黛,不是春黛,開口之人是慘黛。
加入一字血眉之人,從此拋去過往,雙眉繪血,面具覆面,以黛為名,他們之所以不以真面目示人,因為不需要,因為每一雙眉毛就是一道規矩,就是殺人風景。
當初與石棱接洽玄天門情報之人,便是慘黛,而此次一次血眉出行,就是以慘黛的規矩為主。
慘黛的規矩很簡單,就是閉口禪,只有在一種時候慘黛會破戒,那就是準備殺人的時候,而且一旦他開了口,就表示在場不會留下一字血眉以外的任何活口。
「一字血眉畢竟要在西武林生存,你們就不怕此舉得罪弩首?」石棱忍著心中不願,還是拿出弩首作為籌碼。
「別說笑了。」春黛說歸說,聲音裡一點笑意都沒有,「沒羽權力雙分,可誰不知道,現在可是你們老公主在當家,你這七箭領死了最好,讓她有機會安插自己的人上去。」
石棱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慘黛的一句話堵住了嘴。
「我只怕違了自己的規矩。」
慘黛晃著雙手紅袖,往前走了一步。
走向石棱的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