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乾隆四十九年、水滸
「天呀,這雨說下便下的……」
澄娘正提著個食盒,在一家糕餅店舖簷下躲避,望著瓢潑大雨傾倒的天,不住嘆氣。半刻鐘前,分明還天清氣朗的呢--大約許多莊裡人亦抱持這般想法,此刻街上多的是不曾帶傘、狼狽奔走的過路人,澄娘看著看著,心一橫,正欲踏出簷下,忽聽雨幕間有分外熟悉的聲音一回回喊著自己的名字,忙又退避回去,拚了命揮手:「知徹,我在這兒!」
片刻後持傘現身的人,果真便是知徹。他拿過澄娘提著的竹編食盒,將傘向澄娘那方略靠近了些,邊道:「還好,總歸是沒讓你淋著雨。」
「你是早看出天色不對,趕著過來的吧?」她一面問著,見知徹半邊身子只須臾便給淋得溼透了,又把傘往知徹那方推近了點,眼看他手微微一動,索性也將手握了上去,再不讓他動彈。
「雖說是看出了,但仍舊不甚及時。」
「也沒淋著雨,怎的不算及時?」她偏過頭去,頗有些不能贊同,「莊主都誇你聰穎敏慧,就是天候也算得準,爹、娘也說他們久居山間,都未必能看得出,你就別再自謙啦!」
知徹笑了笑,不置可否,卻是問道:「我瞧這雨,恐怕一時半會兒不能消停,不如今日便不練武了,在義父的書房讀些書罷?」
「好呀,我還記著咱們昨日讀的是……」
按理來說,入塾讀書多是在七八歲,當年王芬也正是七歲時入的村塾,而知徹到蔴園莊時已有十歲,王芬思量一番,待時序入春,便自個教知徹讀書識字。澄娘那會兒雖是守諾,學著針黹女紅也未再鬧騰,足見收拾了不少玩性,到底仍是沒法沉下心在書房待上幾個時辰,自然不曾再央求與知徹一道,直至去年,她年歲稍長、性情又略靜了些,方才能耐住性子和知徹一塊讀書。
自去年初秋以後,王芬便屢屢出外,並不在蔴園莊中,待返回宅院,常又逕直領著友人往正堂去了,是以知徹與澄娘相互切磋武藝、伴彼此讀書的時候亦越發多回,此前二人早生出情愫來,如是漸深,不過不曾明言罷了。
閒談間二人返抵了王家宅院,將食盒交予柳純婉後方才去往書房。王芬少時便好研讀兵法,故而書櫥所有,亦以兵書為多,再後便是些江湖俠義小說、詩詞集等等,大抵是王芬為二人添上的,私塾見慣的經學之類倒一冊也無。
澄娘走至書櫥前,欲尋昨日看了半冊的詞集,卻見一本略顯殘破的書冊橫放於最上一層,與其他齊整陳列的相比很是惹眼,知徹見她目光便會意過來,抬手取了書遞給身邊人,只聽得她疑惑道:「這上頭寫的是水……甚麼?」
「水滸。」知徹凝視外封上豪放肆意兩個大字,眼中添了些深意,「這書當今聖上查禁得緊,我也只聽義父說過些書中情節,應是尋了好些門路才覓得罷。」
「查禁?莫不是這書對朝廷官場存有貶損之詞?」
「確是有的,但並非貶損當朝,而是宋代。」
見澄娘面上不解更甚,知徹道:「要不,待我唸過幾些篇章,你應當便知曉聖上為何查禁此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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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陸虞侯實在可恨,為了討高太尉父子歡心,竟然這般陷害好友!」
知徹微微頜首,「義父與我講的,如這般遭官吏幾番迫害而落草為寇者,也獨有林沖而已;至於旁的,便是見官府對地痞流氓欺壓百姓無所作為,憤而私用武力。時日一久,倘若聚集者眾多……」
「恐怕聯合起來,起義抗官。」澄娘自是聽明白了,接過知徹的話,卻仍有些不平,「但若是自詡官場清明,聖上又何必嚴加查禁?」
澄娘這話也確是實情。這四年間蔴園莊還鬧過兩三回山匪,官府不曾派過人來,皆是王芬領莊裡操練已久的男丁討伐,又說王芬出外,除了會友,也因威名在外,常是為調停漳泉紛爭而奔走;至於地方官府,有時事大還不願出面,非得鬧出人命來才有作為,實在無怪澄娘質疑。
「再怎麼查禁,終是有所疏忽,要不我們眼下如何能拿上書呢?」見澄娘神情憤憤,知徹調轉話頭,又道:「後頭還有好些章節,義父都不曾與我講過呢。我們接著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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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澄娘,不哭了。」
講到王英、扈三娘夫婦相繼陣亡時,澄娘已狠狠哭過一回,此時聽罷末回,又要拭淚,被知徹抬手制住,「眼尾都揉得紅了,你這模樣若是義父瞧見,可不多問緣由,定然認為是我練武時下手太重了。」
「莊主哪是這般不分是非之人!」澄娘破涕為笑,再開口時,聲氣間已減去了些許哽咽,「情節波折起伏,兼又情感激盪,哪能不流淚呢!」
少年少女的談話聲仍不間斷自書房傳出,直至雨過天青、王芬偕友返回宅院時,二人早讀起旁的書來,惟聽得幾句笑鬧。
「我瞧這光景,想來今日是無緣同他二人結識了。」
「爽文兄弟說哪裡話,左右我這蔴園莊是時刻歡迎你來的,你要也樂意造訪、來得多了,還怕尋不得好時機嗎?」
「王芬兄弟如此盛情,爽文就卻之不恭了。」
這答話之人本姓林,原籍漳州,乃是彰化大里杙地方豪強,係於今年晚春同王芬結識,二人頗為意氣相投,只因著諸多緣故,延至今日才得空隨王芬到蔴園莊來。
幾句話的工夫,二人已行至正堂,王芬喚來曹允、柳純婉呈上茶點,待得事畢,又屏退了夫婦倆,方才正了顏色,「你行事爽利,那些個繞彎子的話定然是聽不慣的,我便與你直說了罷--近來咱們彰化一帶入會者眾多、勢力越發壯大,可眼下群龍無首,總非長久之計,王芬以為,不若推爽文兄弟為北路會首,如何?」
聞言,林爽文僅只愣了一瞬,旋以雙手抱拳、向王芬深深一禮,「既是王芬兄弟發話,這樣事,爽文自當義不容辭!」
「好,爽文兄弟當真爽快!」王芬回了禮,又執起茶盞,笑道:「今日且容王芬以茶代酒,敬爽文兄弟一杯!」
會首一事既定,二人自得相談甚歡,不在話下;至於書房之中,知徹和澄娘對外邊動靜絲毫不察,此刻大約總算憶及那才看過半冊的詞集,正唸起了其中蔣捷所作一闋〈虞美人〉,雨後涼風便吹得擱在一側的水滸書頁微掀,不知何人留下的批註飛快隱去--
江湖豪客,輕生死、重情義,少不可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