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雪夜後的冬陽--下〉
在大廳旁的會客室中,女僕長緊緊地抱住了頗顯蒼老的男人。
「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與女僕長那種緊繃、用盡全力的擁抱不同;男人的擁抱相較起來相當溫和,甚至像是冬天少見的冬陽一般溫暖而輕柔。
「抱歉,讓妳擔心了。」
「不,是我太不小心了。」對於男人的道歉,女僕長堅定地搖了搖頭:「是我太疏忽了……是小姐的善良與寬容讓我忘記了,身為人類的你在我們之中是多麼不安全。」
「不過,不用擔心。」女僕長放開了名為伊凡喬尼的男人,與平素的從容與她一絲不茍的髮髻不同,她逼視男人的眼神中,有著一些探詢──或是說希求的意味在裡面:「我會解決這個問題,我會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女僕長深紅色的瞳孔映照在男人黑色湖水般的眼眸上。
「我會把你轉化成一個血族。」
聽到女僕長的宣言,伊凡喬尼平視著血族女子的眼眸中,填塞的是了然、與些許無奈的笑意。
「啊……我有猜到妳或許會打算這麼做。」
伊凡喬尼輕輕握住了女僕長的雙手,溫和地說道:「但是,對於妳的好意,我必須要拒絕。」
聽到男人的拒絕,黑髮的美婦人並沒有質疑、也沒有非難,只是垂下了眼眸。
「說服我。」她輕聲說道:「我知道你必然有一個好理由,所以就試著說服我吧。只不過,如果你無法說服我的話……」
女僕長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笑靨如花,像是一朵深紅色的玫瑰突然綻放。
「我們就用力量說話。」
「妳這是完全不給我後路啊,麗茲。」伊凡喬尼無奈地笑了起來。
「因為你也沒有後路了。身為血僕的你應該每半年攝入一滴血族鮮血,但是,因為你先前遭逢的意外,你錯過了攝入血液的時間。」麗茲說道:「先前因為鮮血所延緩的衰老,已經追上了你,再把你轉化成血僕已經無法阻止衰老的進程了。這樣下去,不出十年……你會死的。」
「啊,是的──我會死。」伊凡喬尼緩慢而平穩地說道:「這……也是我必須拒絕妳好意的原因。」
女僕長沒有打斷男人的話語,只是盯著他,靜靜聽著。
伊凡喬尼疏離地說著,像是在敘述一個無關的、存在於書本中的角色。
「數十年前,我遭難離開了教廷,我踏上了名為『愚者之行』的道路。我試著反抗自己的命運。」
「我幫助狼人反抗盧茵邊境侯,但是,我的幫助,卻讓我被再次流放。」
「自我放逐的途中,我有幸遇上了克勞蒂亞小姐、遇上了妳;然後,我的過去追了上來,來自教廷的肅清隊找到了我,而我也與肅清隊做了清算。」
「在那之後,我直面了從我的過往追上來的肅清隊,與其訣別、卻也險些死亡。那時,也是因為克勞蒂亞小姐、因為妳,我才活了下來。」
「然後,我以為我的愚者之行結束了,我以為我已經克服了上天降予我的課題,我已經攻克了命運。」
說到這裡,男子咬著牙,笑了起來,第一次,第一次展露出了由於軟弱而憤怒的情緒。
黑髮的血僕女子沒有出言安慰、卻也沒有對男子露出的軟弱展現鄙薄。
她只是默默地挪步,坐到他的身側,握住了他的手,等待他自己消化完自己話語中的苦澀。
「我理解了,我依舊是一個愚者,我並沒有攻克命運──就如同我沒有擺脫死亡。這麼簡單的事實,我卻等到了死神的跫音響起,才終於認清。」
「在菈南茜家族的時候,因為錯過了服用血液的時間,短短的兩三個月裡……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失去光澤、關節變得僵硬、鏡中的臉龐開始皺縮、滿頭的青絲變成華髮……」
「原本要花費數十年的衰老,在兩三個月裡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肉體上體現,我甚至能感覺到死神從我身後走來的腳步聲,我甚至能感覺到,他那冰冷的手就搭著我的肩、我的脖子。」
這個先前一派安穩淡然的男人,在敘述的時候,眼神不由自主地變得狂亂,像是醒著滑入了一個難忘的夢魘。
男人閉上眼睛,然後,深深地吸氣。
過了良久,他才重新睜開眼睛。
眼神中的狂亂消失,但是那雙本來清澈明亮的眼睛卻染上了些許的混濁疲憊。
「在那樣的瘋狂下,我甚至想過……去跪倒在菈南茜子爵的腳前,懇求她放我一命、又或者,怎麼樣都好,只要她願意施捨我一點憐憫,不管多可憐、不管多可憎,都要活下去。」
「但是……不行啊。」伊凡喬尼轉頭,把自己的手放在女僕長的手上:「比起死亡,無法再次堂堂正正地出現在妳、出現在克勞蒂亞大人的面前、甚至被妳們鄙薄,更讓我覺得難受。」
「既然害怕死亡,那麼,接受我的贈與不好嗎?」女僕長輕聲問道:「拋下短命種族的煩惱,成為長壽者,雖然只能擁有夜晚的時間,但是,你能享受的夜晚,卻接近永恆,不是嗎?」
「正因為,我現在正無可抑制地恐懼著死、拒絕著死亡,我才更應該拒絕這份長壽的饋贈。」伊凡喬尼顫抖著、卻也緩緩地、輕聲細語地回答:「如果我因為恐懼、因為拒絕死亡而接受妳的初擁,那麼,這份長壽的饋贈,就只會成為我永生難以消解的心魔吧。」
「麗茲,就像妳曾說過的──血族是與人類教廷交手無數個世紀的名門貴族。不管是堂堂正正的攻擊、或是包在糖衣當中的毒藥,你們都已經見招拆招無數次了。在戰場上,妳們笑迎雄獅的利爪、也驚嘆毒蛇帶毒的長牙。」
「一個怕死的血族,在漫長的生命中,最後會墮落成什麼不堪入目的樣子呢?」
女僕長沒有說話。
而男人也沒有說話。
許久許久,女僕長才終於吸著鼻子,開了口:
「這對我不公平。」
男人無奈地笑了起來。
「命運何曾對我們公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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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好幾天的雪晴了,狄恩騎著馬,離開了血族女伯爵的領地。
他回過頭,先是看了在遠方山巒後面升起的朝陽,再垂下眼,看向坐在敞篷馬車上、望著自己的黎安。
「接下來,去哪裡?」
Side L
「去找隔壁領地的大女巫。」黎安回答:「伊凡喬尼先生說,去詢問她,應該可以找到我血脈的線索。女僕長小姐交給了我一封信、蓋上了范·以撒家族地火漆印章,說這樣至少可以讓女巫見我們一面。」
Side K
狄恩看了黎安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青年只是一揮馬鞭,在空中打出一聲爆響。
小小的馬車車軸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在晨曦的照耀下,向前出發。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