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乾隆四十六年、願長樂
北風吹得寒意來，自知徹來蔴園莊那日算起，已有三月餘，歲首纔過，轉眼又將到元宵了。
在這三月間，知徹和澄娘二人是越發親近起來，經常一塊幫著曹允夫婦做長工的活；因知徹做事麻利，加之女兒在他身旁，看著總高興得很，夫婦倆對他也很是喜歡，時日一久，自然再無初見時那般拘謹惶恐。倘若無事，知徹便被澄娘拉著同她嬉戲，打陀螺、放紙鳶、到溪邊戲水……是一刻也清閒不得。難得沉靜下來的時候，惟有知徹從廂房外望見澄娘苦著張臉、和柳純婉學著針黹女紅的時候了。
其間，王芬甚麼也由著知徹去做，卻是不曾特別讓他做些甚麼。直到這日午後，到宅院裡操練武術的男丁紛紛離去，王芬才喚了知徹過來－－招集莊裡男丁到正廳前的大片空地上練武，是王芬在蔴園莊到了農閒時候必要做的事，如此若山匪進犯，方才有法抵禦。仲冬以後，知徹便也常幫著曹允，在正午時給暫歇的一眾男丁送去吃食，但王芬親喚知徹，還是頭一回。
「知徹，這段時日澄娘也是拉著你走遍各處了，你覺著莊裡人生活得可還安逸？」
知徹本以為王芬喚他來，是要問他可否願意習武，不提防會有此問，是以思索片刻，方才答道：「盜匪不敢來犯，人們願意於此地長居下來，小商販也樂意來往行商，自然是安逸的。但若無人時時防範，這安逸也終是一時，不能長久。」
王芬聽罷，卻是輕輕嘆了聲，「知徹啊，我問你這話，也並不是非要你習武不可。」
知徹有些訝異，抬首望去，卻依稀瞥見王芬眼中轉瞬即逝的哀傷。
「我少時習武，不過愛好而已。但自做了武術教頭、做了一莊之主，但凡動武，必有死傷，是再不能和從前一般了。」王芬頓了頓，笑道：「莊裡的佃戶、做小生意的人家，未曾來操練的卻也不少，願與不願，待想仔細了再與我說也……」
「往後跟著莊主您習武，便是我所願。」
王芬未料到知徹出言打斷，正微愣著，又聽他說道：「曹伯、柳姨待我很好，還有澄娘－－從前住的村子，與我一般年歲的孩子，都說我不好相與，她卻一直也樂意和我親近。我之所以願隨莊主習武，便是希望他們往後，也得以安逸長樂。」
「您至今都仍在精進武藝，也全是為護蔴園莊安寧，而非傷人性命，不是嗎？」
知徹一氣說罷，良久也未聽王芬答應，正想自己適才言詞是否太過無禮的當兒，身子忽覺一輕、雙腳空懸，竟是被王芬逕直抱了起來，「哈哈哈，你啊、小小年紀，倒是教訓起我來了！既說了這樣話，明日此時可記著來啊！」
「莊主，您先放我下來……」上回如這般被抱起身是何年何月，連知徹也記不大清了，可倍覺窘迫之際，他亦感到一絲懷念－－
倒像是尋常父子間的玩鬧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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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手中的棍棒已不再脫手了，今日且就練到此處罷。」
「是，多謝莊主教導。」
見知徹縱然汗流浹背、氣息微喘，禮節仍是半點不肯落下，王芬神色中有些無奈－－這生疏，也不知何時才到頭。正想著，王芬又聽得身側響起細微的腳步聲，卻不曾移目看上一看，只話中添了幾分笑意，「明日是元宵，便不必練武了，和澄娘上街好好玩吧。」
話音剛落，原先細微的聲響立時轉為急促的奔跑聲，緊跟便是個小小人兒撞了上來，王芬一垂眸，果不其然瞧見了澄娘那盈滿歡喜的眉眼，「王芬叔叔最好了！」
「瞧你高興的。」王芬大手撫了撫澄娘頭頂，隨後正色道：「不過，佳節熱鬧、想著四處瘋玩還算正理，要放在平日，你這玩性也該收一收了。至少啊，在學針線活的時候，可莫要再朝你娘親撒潑耍賴了。」
「是……」澄娘給這一通說教說得神情越發委頓下去，好容易才嘟嘟囔囔著應了，然而這老大不情願的模樣僅維持少頃，又見她展顏道：「對了！王芬叔叔，我還有一事相求－－」
「澄娘。」
原來知徹始終靜默無語、只在一旁看著二人說話，此刻唐突出聲，引得王芬抬眼去瞧，只見他視線落在澄娘身上，一錯不錯的目光交雜責備與擔憂，澄娘卻對此渾然不覺似的，續道：
「我已得爹娘允準了，您也讓我與知徹哥哥一塊習武，好不好？」
澄娘是自幼便被寵慣了的，須得她如此撒嬌兼而祈求的時候，著實少見，教王芬不由失笑－－這樣請求，倒也在他意料之中。畢竟這幾日同知徹對練，雖則手持皆非真可殺傷性命的刀槍劍戟，但身上挨了棍棒，少不得要受些傷的；本來王芬教授知徹武術，便是在莊裡男丁操練已畢、紛紛離去之時，故而甚麼動靜也聽得一清二楚，每回澄娘聽得較大動靜，便匆匆趕來邊上看著，王芬看在眼裡，又熟知澄娘心性，早曉得她是坐不住了的－－
「澄娘，別為難莊主了。」這會兒王芬還不及答應，知徹又再出言勸阻，「你要是受傷，曹伯、柳姨他們肯定擔心……」
「知徹哥哥不也受了許多傷嗎。」澄娘似乎一下氣惱起來，指了指知徹身上大小傷痕，說道：「你總說是自己讓王芬叔叔不必手下留情，就算如此，看知徹哥哥受這樣多傷，我難道就不會擔心了？」
知徹愣了愣，一時無言以對。他過慣了病了不叫苦、傷了不喊疼的日子，卻是忘了如今身在蔴園莊，甚麼都隱忍著，反倒要教人擔心的。
「好啦，都是想護著彼此，吵甚麼呢！」見知徹和澄娘俱是沉默，王芬終究出言打了圓場，「也是我下手不知輕重了，往後我收斂著些便好。澄娘你啊，也別這副模樣了，你知徹哥哥看見，可是要難過的。」
此話將倆個孩子都調侃得面色浮上淡淡彤雲，王芬左右瞧著，唯恐多言攪擾了眼前光景，是以但笑不語，好巧不巧，柳純婉也恰在此時喊人用飯，王芬這才哄著二人一道回屋。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