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結(jié)束報告作業(yè)的燕臨像是身上去了幾塊磚頭,對其他學(xué)生來說,週末是天經(jīng)地義的休息時間,但身兼二房東的燕臨卻一週七天都被雜事絆住,就算能力足以解決房客帶來的問題和收租工作,心態(tài)上還是很疲勞。
昨天程紹元反常地沒找他聒噪聯(lián)誼心得,臉色有點蒼白,燕臨本以為他裝病,豈料程紹元整天都失魂落魄的,中午還不到就溜回租屋處。大概又在沉迷線上遊戲,燕臨懶得理他,他有更大的任務(wù)要做:逮住隔壁的靈異學(xué)教授。
說到住他隔壁的老教授,此人也是個妥妥的奇葩,快七十歲了還在私校兼課,年輕時主修文學(xué),後來方向愈來愈偏,開始鼓吹鬼神傳說,一般學(xué)生都很喜歡他的通識課,因為天花亂墜很有趣,系上師生就有點受不了了。
燕臨讀的是藝術(shù)史,照理來說和楊教授的領(lǐng)域也算有些重疊,畢竟藝術(shù)品中充滿了宗教神話和民間傳說,燕臨也算小有接觸怪力亂神的史料,但好奇讀過楊教授送他的書後,燕臨發(fā)現(xiàn)這傢伙根本不是正經(jīng)冶史的學(xué)者,反而想自己發(fā)明另一種學(xué)說,主張傳說妖怪真的存在,證據(jù)就藏在歷史與文學(xué)中。
啊……好像不是沒聽說過類似情況,主張外星人存在的學(xué)者也不少,大概這方面的宇宙市場已經(jīng)飽和了。
平常燕臨總覺得楊教授整天就窩在房裡啃故紙堆,真要找他時卻總是不見人影,說楊教授沒錢燕臨可不信,他早就可以領(lǐng)退休金了,再說書本不便宜,擁有滿屋子書的人不可能停止買新書或蒐集他看上眼的文本,這筆開銷搞不好還比房租更多。
既然其他中下階層租客也老老實實繳錢,燕臨認(rèn)為不能給教授特權(quán),他在公平原則上總有些不合時宜的較真。
這一天燕臨特地埋伏在家裡,清晨六點半聽到楊教授起身活動的聲響,便趕在他買早餐時攔截住這位賴皮長輩。
「早安,教授,要出去嗎?」
「早啊,阿臨,吃飯了沒?」楊繼民教授身材瘦小,頭頂微禿,瀏海因懶於打理儀容有些偏長,總是穿著灰格子紋的襯衫與寬鬆西裝褲,宛若一直活在二十年前的時光。
「沒有。不好意思,請您今天一定要把積欠的房租交給我,否則我很難向長輩交代。」燕臨開門見山說。
「好的好的,我就要出門領(lǐng)錢了。」楊教授說了個金額,顯然他還是有把積欠的數(shù)字放在心裡。
對方出乎意料的乾脆讓燕臨鬆了口氣,他畢竟不是專業(yè)討債黑道,沒事也不想和人撕破臉,尤其他對知識份子還是有最基本的敬重。
基於某種唇亡齒寒的不安,燕臨一直避免對楊教授惡言相向,打招呼時也盡量謙恭有禮,他不希望像楊教授這種賺不到錢的落魄學(xué)者連基本尊嚴(yán)都無法保持,畢竟燕臨所學(xué)的出路很有可能連教授職位都混不到,說到底靠關(guān)係免房租的二房東也沒啥好得意的。
「我知道有家中式早餐店很好吃,要不要一起去?」楊教授熱情邀約。
楊教授在燕臨住進(jìn)頂樓擔(dān)任二房東前就在這間老公寓獨自住了十年,坦白說也夠孤獨了,他把燕臨當(dāng)自家學(xué)生一樣親切對待,有時會泡咖啡請燕臨來喝並談?wù)撍木拾l(fā)想,有時則關(guān)心燕臨的讀書計劃和學(xué)習(xí)進(jìn)度,除了不按時繳房租以外還真是無可挑剔的鄰居,燕臨甚至認(rèn)為他對中美史造詣不差,尤其是妖怪和神佛地獄的雕刻繪畫,還能說出一些燕臨系上教授沒聽過的例子。
差點都要被楊教授騙去研究雲(yún)南民間宗教藝術(shù)了,這個老頭推銷洗腦的能力真不是蓋的。
「好啊!我也有點餓了。」燕臨拿了錢包跟上去,和楊教授並肩而行。
燕臨打算趁共餐時探聽一下楊教授的財務(wù)情況,好決定是否向爺爺報告楊教授的欠租行為。爺爺一直沒漲過六樓房租,顯然對頂樓房客較為偏心,空房間也沒有隨便招人,當(dāng)初可能就是篩選過合意對象才租出去,一個老教授一個孤僻宅男,共通點是房間簡直就像書庫。
爺爺對楊教授的習(xí)性睜隻眼閉隻眼,只囑咐燕臨要好好尊敬讀書人,該收的租雖然不能不收,但人家有困難時看情況通融也不是不行,反正最後大概都有收到錢,否則爺爺也不會容忍楊教授在這棟老公寓住這麼久。
兩人走了快二十分鐘,燕臨平常不在這條街買東西吃,覺得有點新鮮,楊教授推薦的是一家在地營業(yè)快二十年的早餐店,兩人找了張空桌點餐坐下。
燕臨點了蛋餅?zāi)滩瑁瑮罱淌趧t喜歡鹹豆?jié){配燒餅夾蛋,青年吃了幾口早餐,滋味的確不錯,他將這間店列入口袋名單,看著對面心情不錯願意一次繳清欠租的老人,默默希望今天不會空歡喜一場。
「教授,最近有好事發(fā)生嗎?」
「算是吧?」楊教授抬起半禿的前額。「遇到一位非常有錢的學(xué)生願意贊助我的研究計劃,你暫時不用擔(dān)心房租的事了。」
到底是誰要繳房租?說得好像燕臨是那個積欠租金的人。
有錢人在奇奇怪怪的興趣上一擲千金毫不奇怪,燕臨只覺得楊教授運氣真好。
「恭喜你。」
「說不定我有錢聘研究助理了,阿臨,你有沒有興趣幫我打工?」楊教授問。
一定是最低時薪加倍做牛做馬,燕臨敬謝不敏,他寧可去找體力工作平衡一下過度操勞的腦力流失,再不然接家教也好。
「謝謝不用了,我系上課程已經(jīng)忙不過來,應(yīng)該沒空到教授那邊幫忙。」
「真可惜。」
燕臨才搞不懂楊教授到底從哪冒出來拖他下水的熱情,要找研究助理也是找系上學(xué)生,怎會問他這個外人?
「對了,阿臨,你還是不相信有鬼嗎?」
「沒錯,這樣不是和教授你的研究主題不合,您還不如找自己的學(xué)生。」
「非也非也,像你這樣的人才能找出我的研究盲點。」楊教授笑呵呵地說。
都是幻想杜撰的東西要怎麼有盲點?燕臨忍住這句吐槽。
「教授你從哪裡開始研究這些東西的契機?」
「你相信命運嗎?」
燕臨想起那個曾經(jīng)一再出現(xiàn)於夢中的神秘女子,嘴上回答卻是「不」。
「哪天你下定決心來跟我一起研究,我就告訴你原因。」楊教授露出有些狡猾的神祕笑容。
其實燕臨並沒有很想知道,卻因老人那篤定他最後一定會屈服的表情感到有些不舒服。
※※※
又到了週一,課表早上空白,燕臨不想待在老公寓,好不容易解決楊教授的麻煩,接下來這幾天他要專心過學(xué)生生活,燕臨未屆中午就到研究生宿舍找程紹元。
上禮拜回拒聯(lián)誼,第二天看老同學(xué)口頭報告零零落落被老師虧了幾句,燕臨還幫潑程紹元冷水,當(dāng)時覺得有趣,現(xiàn)在想想?yún)s是有點過份,畢竟當(dāng)初程紹元邀約自己也是好意。
燕臨拎著食物和啤酒,打算去探望那個很有可能睡到中午的程紹元,順便問問他聯(lián)誼心得,這小子在星期五那天一反大嘴巴個性,一聲不吭,燕臨還以為是報告加上睡眠不足壓力太大,才造成他反常不說話。
「噢,你來了。」人果然還賴在床上,兩眼滿是血絲,電腦螢?zāi)簧洗筘葚蓍_著連線遊戲視窗,人物正在主城休息待機,一看就知是瘋玩遊戲的下場,程紹元聲音很虛弱。
虧燕臨還曾擔(dān)心他可能身體不適,結(jié)果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起來吃飯了,少爺。」燕臨用鞋跟踢著下舖邊,這間寢室沒其他人,大約都出門了。
「好賢淑的小娘子,買什麼好料給你家少爺吃?」
「幹。」燕臨直接隔著棉被踹在程紹元腰骨上,出了口怨氣,又自動往書桌前一坐。
臉色慘白的青年哼哼唉唉地扶著腰爬起來,燕臨看對方不在意上禮拜聯(lián)誼遭拒的事,也將那點愧疚拋諸腦後,坐到程紹元的電腦前順手登入自己的遊戲舊帳號玩將起來。
燕臨是不像程紹元玩得那麼瘋,但他也非不食人間煙火,老友在玩的遊戲當(dāng)然也有插一腳。
「你閒著也是閒著,虎姑婆說我要補報告,幫人家翻譯嘛!」程紹元撒嬌。
回過頭看見那個含著牙膏泡沫口齒不清的人,燕臨打了聲呵欠,鐵面無私地拒絕。
其實他自已也沒睡好,不知哪出了問題。
「閒你個鬼!我修了十學(xué)分。」
「靠么,夠猛。」程紹元衝回浴室粗略盥洗一番,精神抖擻地食用貢品。
「老實說,這比敲木魚還要悲慘,都下學(xué)期了,你這樣兄弟也看不下去,再幫你辦一攤,去不去?」程紹元勾著燕臨肩膀,看他正開著等級較低的分身清城邊怪。
「免了,你上次玩得怎樣?」
「唉,施主,謠言不可盡信,只能兵來將『躺』,水來『我』淹,媽呀!比三娘教子還恐怖!」程紹元摸摸脖子,餘悸尚存。
「哈哈,有那麼熱情沒有?憑你程少魅力還擋不了?」良心話,程紹元是個不可多得的甘草人物,瘋玩起來也不會因女孩子外貌高下而有所偏頗,總是哄得人人開心。
「哼,擋是一定擋得了,只是不想擋。」程紹元翹著鼻子道。
「還不是老招數(shù)。」燕臨習(xí)慣性吐槽。真才實學(xué)差了點,但是程紹元插科打諢一流,總激得女孩子問問題,然後又耍賴跳過。百試百靈,不管真會假會,將對方個個都捧成才女。
「你識破不打緊,這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才能。」
敢情這人還不夠自戀?
「說真的,燕子,我這次認(rèn)識一個女生,你給我拿拿主意。」程紹元原本咧著的嘴角消下來,燕臨竟見到他百年難得一見的忸怩不安。
實在有趣。
別怪他落井下石,從兩人成為高中同學(xué)(又是鄰居),第一次旁觀程紹元開始追女生開始,印象中這傢伙就是個不識羞赧、不管告白被甩或成功都表現(xiàn)得大剌剌的人,如今卻一副嬌羞模樣,燕臨不知該笑還是保持正經(jīng)好。
「哦?怎麼樣的女孩子?」
「咳咳,先說好,你可不許劫鏢。」
燕臨見他立刻小心眼起來,佯怒冷笑:「我燕某要出手,也得天香國色,哪是區(qū)區(qū)小鏢能入俺法眼。」
「正是正是,燕少這回要靠你了,我……那個MP稍嫌不足。」程紹元抓頭乾笑。
「那你要人拿主意的就快說吧!」
「她只比我們小兩歲,好像身體不好,晚了點讀大學(xué),不過可能是在家自修過,所以一聽談吐就不只大二程度,而且你能想像這年代還有人沒MSN、即時通也不懂BBS嗎?興趣是看書,還是第一次參加聯(lián)誼。」
談到心儀女孩子,程紹元立刻口沫橫飛。
「名字呢?」
「好像叫段……什麼的,她聲音很小,我聽不清楚。大家都叫她小梅,」事實是當(dāng)時程紹元完全沉浸在小梅的神韻裡,最關(guān)鍵的情報反而化為過耳清風(fēng)。
「連名字都不知道就想追,你這樣也太扯了。」燕臨嗤笑。
「你不懂,人家是被硬拉出來的,如果我馬上問她們系上的人,害她被起鬨,豈不是連個接近機會都沒了?你如果有來參加就知道了,她完全沒被我的話逗笑,我努力了半天都沒用!」看來某人惱怒是因為被當(dāng)成孩子氣的類型看待了。
「你不是一向都說林黛玉型的女生難伺候嗎?何時轉(zhuǎn)性了?」
「她不一樣。」程紹元一口咬定。
「人家那個叫氣質(zhì),況且她只是喜歡看書而已,人是害羞也沒擺什麼架子,我唱〈你的眼〉時她還看著我笑呢!」
「兄弟,恭喜你沒救了,看是要扛去埋還是直接火化,通知一下。」
燕臨拍拍他的肩膀,將人推到床邊坐下,玩味地盯著他看。
「好,兄弟,用你的心眼告訴我,小梅會不會喜歡我這一型?」彷彿人就在眼前,程紹元正經(jīng)地?fù)軗茴^髮故作靦腆,燕臨已經(jīng)快要笑出來了。
「誰曉得?我又不是女的。」
「不過你要說什麼型不型就錯了,女人嘴巴上說她喜歡某某型,其實總是期待對象獨一無二,特別是那種充滿書卷味又體弱多病的內(nèi)向女生,性格必定是很倔強的,如果你假裝符合她喜歡的型被發(fā)現(xiàn),絕對是出局!」燕臨隨即補上一句,免得程紹元翻臉。
「哇塞,還說你不是女的,都被你說完了,精闢呀兄弟!」
在揍了程紹元一拳後,燕臨斜睨著他。
「我看你之前大學(xué)上的女性主義都修到屁股去了,懂不懂什麼叫活學(xué)活用?」
「我真要懂才女的心思就不必靠你了。」樂觀一點,就算兩人再度見面,總也得要有話題吧?想到此處程紹元就愁眉苦臉。
「她很少說話,比起那些翻兩本書就愛現(xiàn)的傢伙要有深度多了,就算我的話她覺得很無聊也會聽下去,問題我不愛這樣呀!我想了解她的想法。」
「看來你這次不全力以赴就會死的樣子。」
「還沒開始我就想死了!」程紹元吼道。
「好吧,本少爺就指點你一條明路。當(dāng)初小梅會來聯(lián)誼,是某個女生邀她來,這個女生和她的交情應(yīng)該很特殊。」燕臨冷靜地分析給他聽。
「T大外文二的女生公關(guān)就是她好朋友,叫惠真。」程紹元連忙報上情資。
沒想到小梅居然不用MSN,程紹元自然也開通不了這最熱中的大學(xué)生聊天管道,他把持住最後一絲理智,知道直接要電話會嚇跑對方,反正他有惠真的MSN,來日方長。
他不想表現(xiàn)得太急躁,這幾天才縮在宿舍作戀愛方面的功課,小梅對幽默的男生好像不太感興趣,很明確地說只要命中註定的對象,還好她不是一眼判生死,要怎麼搆到相處機會乃至交往門檻才是程紹元要克服的難關(guān)。
「很好,你就請惠真當(dāng)使者,說你藝批書面報告資料想請外文專業(yè)的她幫忙,然後額外準(zhǔn)備些比較有趣的資料,記住一定要事先讀過,接著就賭你的第一印象了,順利的話連報告都可以解決,一石二鳥。」燕臨略沉思後道。
「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好方法!」程紹元歡天喜地雀躍了一陣,立刻又垂下濃眉緊抓著燕臨不放。
「什麼是有趣的資料?」
「我不管!我已經(jīng)做好那門課作業(yè)了!」
燕臨沒料到獻(xiàn)計變成自掘墳?zāi)梗胍獖Z門而出已經(jīng)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