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降臨之日(下)
在初雪節當天,在那場失敗的祝福儀式之後,瓊安修女的表情,就一直很奇怪──那是一種略有些憂傷、略有些恍惚的神情。
許多人都注意到了,也有許多人都在晚上的餐會上,對瓊安修女的狀況表達了關心,但是,修女都只是搖搖頭,輕柔地說一聲:「我沒事的。」就重新回到她那個憂傷而恍惚的狀態中。
餐敘間,狄恩甚至當著其他人的面,直接詢問修女,是不是黎安對她有所冒犯,修女也搖了搖頭,這次稍微鄭重、甚至可以說是莊重地回答:
「不,這與黎安無關。」
修女坐直了身體,對著宴會廳中的眾人說道:「她是個好孩子,是個值得被溫柔對待的孩子。我的能力不夠,辜負了狄恩的請託,無法幫助她,我對這點深感遺憾……我剛剛只是在思索,是不是有其他的方法能夠幫助她。造成各位的不安,我在這邊跟大家致歉。」
看到修女要起身致歉,桌邊的眾人紛紛先一步起身,各種寬慰修女的話語嗡嗡地在餐室中響了起來。
雖然餐會的分為一下子就變得像是菜市場一般吵雜,但是先前那個沉默、卻充滿猜疑的氣氛,卻是瞬間就被打破了。
黎安瞬間就覺得,整個餐會的氣氛輕鬆多了──至少,不再有修士或修女,對她投以猜疑的目光。
『狄恩是刻意問出口的嗎……?』黎安望向狄恩,但是那個淡金色頭髮的男人,卻沒有與她視線相接,只是混跡在大批安慰瓊安修女的人群中,一同湧向修女所在的主桌,試著給予修女安慰。
『算了……狄恩就是這樣的人。』
黎安淡淡地笑了起來,雖然沒有上前融入主桌那裏的人群,卻感覺,自己稍稍能夠享受這場餐會了。
窗外,入冬的第一場初雪,正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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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雪節的晚宴後許多天,狄恩多次帶著黎安打算跟修女辭行,卻都被修女挽留了下來。
黎安感覺到修女似乎在隱瞞著什麼,卻也感覺,修女似乎對自己沒有惡意──
就算有,狄恩應該也會提醒自己。
似乎是突然冒出來的奇怪想法,但是黎安卻在心中有著一定程度的確信,甚至比相信瓊安修女對自己沒有惡意,更加確信。
是因為這個男人,一路上不坦率、卻又直接的關心嗎?還是他那憤世嫉俗的表現下,隱隱透出的正義感呢?不管是什麼原因,黎安都能安然自若地,繼續待在這個地方。
就這樣,黎安待在教堂,每天幫忙運動量不足的教士掃雪、打掃屋子,然後就坐在大廳、或是房間中發呆,看著陽光穿過彩繪玻璃、在自己的臉上映上不同的色彩,又或者,就這樣傻楞楞地看著雪花飄下。
教堂中的各色人員,也因為這樣,漸漸習慣了她這個狼人待在周遭的身影,也或許因為逐漸孰悉,對黎安的態度也跟著和善了些許。
就這樣,黎安在教堂,在狄恩的陪伴下,再次度過了一次滿月。
滿月之後,瓊安修女帶著狄恩,敲響了黎安的房門。
「黎安,妳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嗎?」
瓊安修女突兀的發言,似乎讓她身旁的狄恩也感到了困惑──他似乎也沒想到,瓊安修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叫上自己隨侍在旁,居然只是為了要跟黎安說故事。
「啊,我很樂意聽。」雖然也感覺有些突兀,但是黎安還是點了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把修女迎進了自己的臥房。
「我希望,妳能好好聽完這個故事,在妳聽完我的故事之後……」瓊安修女緩緩說道:「我希望,妳能說出妳最誠實的感受,好嗎?」
黎安看到瓊安修女的表情,不由得也被她的情緒所影響,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謝謝妳,黎安……謝謝妳……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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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遙遠的過去,對瓊安修女來說,像是某年落在手上、又被西風所帶走的枯葉,早已消逝在天地的彼方,它的顏色與脈絡,卻又像是印在自己的眼中,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
看到那暗無天日的洞穴中,蠕動的醜惡胴體、看著那些非人之物青色的皮膚,在火把的光芒照耀下,反射著噁心的油光。
那是地獄──或者說,就算地獄也不過如此。
隨時都有女人的呻吟聲,低泣聲卻是聽不見──因為肉體的血液還未流乾,但是源自靈魂的淚珠卻早已枯竭。
在這樣的地獄中,一個肥胖的魔物放開了滿身瘡痍的少女,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這個洞穴。
瓊安倒在地上,藍色的眼睛空洞而虛無,身體的骨節經過長時間的蹂躪,除了難忍的痛楚之外別無他物。
從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楚,甚至讓她感覺,如果拿刀把一根一根骨頭拆開,或許還比較舒服。
瓊安在地上緩緩蠕動著,幾乎感覺不到自己腰部以下的部分;雙臂也因為被用力抓握,而留下大片因瘀血而青紫、腫脹的鈍傷;扒抓著地面的指尖,也在觸摸地面時,感覺到一片難忍、針刺似的麻。
『神啊,請看顧我。』
瓊安是洞窟中僅存、還會流淚的女性,但她不敢嗚咽出聲,因為這只會觸怒魔物;她也不敢將禱告軒諸於口,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沾滿汙穢的嘴,是不是還有宣告主名的資格。
隨著瓊安在心中默默禱告,一點一滴的、無比微細的白光在她的指尖亮起。
看到這比螢光還要微弱的光芒,瓊安的眼淚流得更多了──但這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欣喜──神還不認為自己汙穢,還願意透過自己的身體展現奇蹟。
『終有一天,啊啊,終有一天。』
看到這個微細的光芒,瓊安緩緩地把額頭貼在地上,在心中偷偷地告訴自己。似乎光是在心中偷偷地想,自己就有繼續維持自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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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地獄中,支撐瓊安的意識不隨波逐流的,除了指尖的點點微光,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從她的身體中誕生、擁有著魔物血統的孩子。
那個孩子,雖然有著魔物的外表,卻表現出了超越魔物的聰慧與……與對母親的依戀與愛憐。
就算瓊安無數次把牠推開、推著牠去撞堅硬的巖壁;就算瓊安總是用憎惡的眼神,試圖讓牠離開自己,這個魔物的孩子,還是渴求著母親的愛。
被推開後,仍然朝著母親走去,就算在石頭上磕破了皮,也堅持朝母親走去;就算母親用充滿恨意的眼光看向自己,也努力地接近母親。
與母親對自己的行為、與母親對自己的態度無關;魔物的孩子,同時也是人類的孩子,而這個孩子,只是在渴望著母親的愛。
最後,在不知道多少次的被推開;終於,某一天,這個魔物的孩子終於將牠小小的身體,像是小船靠港一般,靠近了母親的懷抱。
在那一天,瓊安第一次想起,原來並不是所有的擁抱、所有肌膚的接觸,都只會帶來痛苦與噁心。
於是,在那之後,瓊安才漸漸地嘗試,嘗試再次與一個自己不討厭的個體練習擁抱。
今天,在肥胖的魔物離去後不久,那個瘦弱的小身影再次出現在洞穴入口,半個身子躲在石壁後面,用牠的大眼睛,盯著母親看。
看到那個孩子的目光,雖然身體的每根肌肉都在尖叫著痛苦,瓊安依舊朝那個孩子伸出了手。
「過來吧,陶德。」
啊啊,是的,那個孩子叫做陶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只不過是從腦袋中跳出的第一個名字。但是,就這樣毫無意義的普通名字,卻為這個幼小的魔物賦予了意義──這是曾經仇恨自己的母親,給予自己的第一個禮品。
名為陶德的魔物踏著不穩的步伐,靠近自己的母親,然後,輕柔地、像是怕碰到母親的痛處一般,無比輕柔地躺進了母親的臂彎。
閃亮而無垢的大眼睛反射著火炬的光芒,與先前魔物身上發臭的油光相比,這樣的光芒,簡直比冬天初雪上的陽光還要閃耀。
孩子抬手,輕輕拂掉母親眼角的淚珠,小小圓圓的腦袋朝瓊安的懷中拱了拱。
在這暗無天日的洞窟中,這是唯二照亮瓊安靈魂的光芒。
然後,在時序漸漸進入秋天,魔物的部落為了儲存越冬的物資,襲擊村莊的行動也越發密集了起來。
太過頻繁出沒的結果,就是引來了『復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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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物們在尖叫,在哀號。
瓊安本來以為魔物們是不會求饒的,魔物們應該會瘋狂的戰鬥到最後一刻。
但是,在那個殘陽如血的秋夕,她看到了魔物們求饒的樣子。
騎士們用長槍把還在蠕動的魔物們穿刺了起來,讓牠們在半空中慘嚎著、甚至用破碎的人類語言懇求騎士饒恕自己。
瓊安也看到了先前那個常常欺辱自己的肥胖魔物──因為牠的體型太大,牠被七把槍所圍成的圓錐高高刺起,朝地上噴灑出大量黑紅色的血液。
「瓊安修女閣下?」領頭的騎士是一個蓄著短白髮的騎士,他臉上的皺紋中沒有一絲憐憫,而他望向瓊安的眼神中,也沒有一絲輕視、或是半分的輕佻。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莊重而嚴肅地披在了黎安赤裸的身體上。
騎士只是用最純粹、最直接的話語,說出心中的想法:
「您辛苦了,抱歉,讓您受苦了。」
「但是,請放心,您,安全了!」
瓊安曾經無數次想像過,在自己獲救的時候,要說什麼來抒發自己胸臆中滿溢的想法。
但是,在自己真的獲救的時候,瓊安才知道,在情緒滿溢的時候,自己原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是脹紅著臉、淚水止不住地流出來。
「沒事了。」歷戰的老騎士抱住無聲哭泣的少女,聲音第一次顯露出一絲溫柔:「妳安全了。」
這時,原本以為一切底定的騎士們,突然發出了高聲的警告。
「隊長!有一個魔物跑過去了!」
「攔住牠!」
原本不知道藏在哪裡、也沒有人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小身影,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自己母親的聲音、又或者是注意到了自己母親正在哭泣,牠從藏身處中跑了出來,直直地奔向哭泣的少女。
「媽……媽媽……!」
淚眼矇矓的瓊安轉過了頭。
卻只看到一陣劍光閃過,一顆小小、圓圓的腦袋滾落塵埃。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