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麵包店當幾年的門市小姐,有一位蛋糕學徒跟我同年,師傅們主內場製作,門市小姐主外場擺盤收銀,我們的關係很奇妙,像戰友,又同處一個空間卻像兩種世界的人,他負責製作產品,我負責招呼外面客人,雖有交集,但沒太多時間聊天,因為生意很好,他只是學徒,我是新進員工,兩個人都很專注工作,生怕老闆注意。
他的名字有個奇,長相不是很帥,師傅們很多個,我只要進去內場端麵包蛋糕,奇就會趁機跟我小聊兩句,匆匆忙忙之間他總是把話說到重點,會讓人不經意地去咀嚼話中趣味,當我轉換到外場時就會思索他說話的樣子,不管是話家常或是自誇本事,他那提高自我價值的模樣,微捲的頭髮鬆鬆短短的,邊說時頭會稍微搖擺,他的手不會停,說話與工作的節奏形成他的習慣,我極少看到他的正面,大部分看到他的側面,他有寬厚的肩膀,常常麵粉一肩扛,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扛麵粉扛出這般結實肩膀?
他會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生?會跟我說他的薪水要繳五千多的保險費,還要給媽媽錢,他爸媽早離婚,家境不太好,但是他不抽菸不喝酒品行良好,這是他引以為豪的事。我也說我家很窮,一臺機車買不起,我們會惺惺相惜的互說彼此的困境,我不嫌他,他也不嫌我,好像財富與我們年輕熱血快樂無關。
一次我進內場接過蛋糕師傅剛做好的生日蛋糕,才轉身突然腳步不穩手滑,漂漂亮亮鮮奶油蛋糕倒栽蔥掉在地上,蛋糕師傅的臉垮了,表情轉怒,我嚇得想用雙手去拿,奇突然叫我別動,彎身拿扁鐵器把蛋糕放進盆,不慌不忙削掉鮮奶油,剩下棕色蛋糕體在圓盤上,他擠一堆粉紅玫瑰把蛋糕擠滿,浪漫的蛋糕比之前更美,化解一場危機,地上也清得乾乾淨淨,他得意的笑著,那段時間我看太多武俠小說,我覺得他很像古龍小說裡天涯明月刀那個葉開,義氣相挺,武功高強,談笑風生,而我們是遊走江湖互相扶持的俠客。
過年前老闆會請員工唱KTV,點幾盤水果好菜和雞尾酒,我酒量好,喝了幾杯後一直點歌吃東西,奇躺在沙發發出呻吟叫著我的名字,「妳怎麼不會醉?我不行了,不行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我繼續唱歌吃東西,勺幾杯雞尾酒喝,奇睡著的樣子挺可愛的,過半小時後他轉醒,不可思議喊著我的名字:「妳還在喝!還能唱歌?我不行了~」他又倒在沙發,滿是疑惑?
後來他交女朋友,我也交男朋友,他會跟我談到他女朋友,他瞇著眼狀似陶醉,只說女友很普通,但眼底充滿愛意,他正面對我笑,雙手靠在做麵包平臺上,那樣滿足欣喜,他把內心世界展露無遺,我說我男友很窮,常騎機車騎快一個小時帶我去看電影,我沒像他那樣陶醉,老闆娘告誡我不要太傻,女人嫁窮人家會苦一輩子,男生談戀愛和女生談戀愛的反應居然落差這麼大,是我現實嗎?我家已經很窮,還要找一個更窮的嗎?
我逃了,談論結婚時我逃了,逃去臺中投靠妹妹,我的男友哭了,我只是想暫停談論結婚,腦中都是老板娘的告誡,我也離開奇,偶爾我會想到他享受戀愛的陶醉模樣,而我是逃避戀愛的那個,愛是負擔,傷害那個人也負罪,在遙遠的臺中我會暗自流淚,在陌生的環境找個麵包店工作,但是沒有奇,也沒有男朋友,臺中的師傅也喜歡跟我聊,我附和著,心裡仍掛念高雄人事物。(說也奇怪,我這個人走到哪兒大家都愛跟我聊?不分區域。)
過了幾年,我爸爸得大腸癌住榮總,需要開刀才知道惡性或是良性,我去醫院路上看到以前麵包店的分店,聽說奇就在那裡,我鼓起勇氣將機車停在店門口,進門問門市小姐奇在這裡嗎?未等小姐回答,隔著玻璃奇在裡面工作,一眼便認出我,他向我用力揮手叫我進來,我也大方走進他的工作室,我看見他嘴上刁根菸,他是裡面的老大哥,另外一個是學徒,他身份不同了,多了世故老練,眼底的得意仍然沒變。
他拿張椅子給我坐,就在他身邊,煙抽完後就開始做麵包,邊做邊聊,感覺回到從前,我開心見到故友,想怎麼聊就怎麼聊,他對我充滿好奇,我說逃婚去臺中,他笑死,想不到乖乖牌的女生會幹這種事,「那怎麼來這裡?來找我的嗎?」
「我爸爸癌癥快開刀,剛好看到店順便來看你。」我一派輕鬆地說。
「妳媽媽好不好?」他問。
「她一年多前過世了。」這時我突然淚水盈眶,努力忍住,怕尷尬。
奇很訝異,停頓後繼續揉麵。
「奇,你爸媽離婚,你會因為誰錯而討厭誰嗎?」我問他。
「大人的事我不會管那麼多。」他說,雙手俐落處裡麵團。
「我……媽生病的時候,我爸還忙著和外面的女人交往,連死了屍體從醫院送回來,我爸人在那個女人身邊,我無法接受這樣無情的父親。」我開始激動,說不出話。
我第一次在奇的面前哭,他趕忙拿面紙過來,我為生病的女人感到不值,執著不公平的對待,夫妻情意全是狗屁!
奇有點慌張,亦有柔情一面,叫著我的名字:「我沒看過妳這樣,看妳這樣我好難過。」
我不敢讓他有太多呵護語言,他是有婦之夫,但是我有些話好想說:「我很矛盾來看我爸,我會怕他開刀後癌癥是惡性,如果是,我恐怕是沒爸沒媽的人,我一路上在想要不要來?我真的恨他!」
想到最壞結果,我又哭了,我為一個我恨的親人哭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奇連續抽好多面紙給我,我好像來搗亂他工作的。
「妳歐就是心腸軟,不要想那麼多。」他安慰我說。
我些微平復心情後岔開話題:「奇,你不是跟我說這世上不喝酒不抽菸的男人快絕種了,你怎麼在抽菸?」
他愣了愣,「有嗎?……就送原料的業務會請,沒抽不好意思。」
哭過之後怕外頭的門市小姐看到,我笑笑跟奇道別,他趕緊的從櫃檯拿個袋子裝一推麵包蛋糕給我,我拿兩百給小姐,那小姐不敢收,奇叫我有空過來聊天,我說好,手拿一堆免錢的總是尷尬,之後我再沒去找他了,怕下次又塞一堆吃的給我。
又過幾年後那店收了,我不知道奇去哪裡了?我偶爾會想起他。
我在巴友桑妮雅那裡看到一篇(有一個很久沒聯繫卻很想念的人?)有感而發,所以我把奇寫出來,當作日記,如果哪天我老了還能在巴哈回憶起他這個人,謝謝他陪我走過一段青春歲月!沒想到一寫寫到半夜三點,我去睡了,謝謝觀賞,晚安~
剛剛重複看自己寫的故事,我不自覺哭了,老天啊!是我哭點低嗎?完蛋了,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