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倫德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在這個房間裡，似乎就連未經允許的呼吸也能引來殺身之禍。
他低著頭，維持單膝跪地的姿勢，眼裡只能看見高貴地毯上亮麗的絲線織成的複雜紋飾，耳邊則只有以同樣姿勢待在他身旁的庇特的呼吸聲。
「哼嗯……」
過了許久，坐在上位的凱特琳夫人終於發出了細小的鼻音，但聽起來夾雜著些諷刺與不滿意的態度。接著，她繼續保持沉默，大概是在翻看那顆由厄倫德所呈上的銀色礦石。
「這真是太有趣了，厄倫德。」
感覺上經過了足以讓人類和魔族再進行一次大戰的時間，凱特琳夫人終於帶著歡喜的語氣開口。
但厄倫德全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肌肉也變得異常僵硬，在他聽來這位貴族夫人所說的話簡直是毛骨悚然。
因為她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對於高高在上的貴族大人來說，骯髒低下的平民傭兵的名字可不是值得花費心思記憶的東西。
「……是的？」他戰戰兢兢地應聲，左手已經悄悄貼向左腰上的劍柄，思考著自己待會究竟能不能活著走出去。
「沒想到，我第一次被人耍弄居然是因為你，這可真是個相當新鮮的體驗呢！」
她柔媚的嗓音好似在與情人撒嬌，但話中隱含的訊息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我不明白。」厄倫德結結巴巴地說。
「看著我。」
他依言抬頭，看見迅速收起假意的笑容的凱特琳夫人，緩緩舉起手上的銀色礦石，一字一字清晰地宣布。
「這是假貨。」
「……我發誓、這是、確實是從死去魔法師的巢穴拿來的。」
他的氣息紊亂，即使她所說的事實已經足以成為將他處死的理由，他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難堪地試圖辯解。
為什麼？為什麼會是假貨？真的是假貨嗎？還是凱特琳夫人存心要找他麻煩？還是……
厄倫德為為自己的猜想大吃一驚，忍不住悄悄往身旁瞥去。庇特仍是一副沉著的模樣，雙眼定定地盯著地板，對於他們的對話沒有任何的反應。
即使沒有任何證據，厄倫德卻突然確信事實就是他所想的那樣。
「真是沒辦法了，既然你想測試我的底線，我也不能讓你失望。」凱特琳夫人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淡淡地轉向全副武裝戰立在一旁的護衛。「把這東西丟進他應該在的地方吧。」
「是。」
高大的護衛低沉地應聲完，便走近將厄倫德拽起。這個時候，厄倫德確定自己看見了庇特的側臉上現出的一抹微笑。
「……混帳！」
在貴族面前，他沒辦法肆意地高聲叫罵，但仍是忍不住從齒縫中擠出低沉的咒言。
他被護衛帶進監獄。
*
「怎麼了，你該不會以為我會讓你離開吧？」
見他抬頭，凱特琳夫人露出淡淡的笑容對庇特說。
貴族的笑容可以說是最強大的武器，所有的真意都藏在其中，並且由他們控制想透露的多寡。像是現在，凱特琳夫人美麗的笑容裡，寫著的就全是威脅。
「在下會去尋回真正的礦石。」庇特恭敬地說。
「居然有膽子繼續你那低劣的戲碼嗎……好，我就看看你打算怎麼討我歡心。」凱特琳夫人加深笑容，但也加深了眼神中的銳利。「我很期待你會怎麼補償你浪費掉的我的時間。」
接著她揮揮手，做出像是在驅趕蚊蟲的動作，那是準許他離開的意思。庇特立刻起身，微微行了一禮，接著以最高的速度離開這貴族的豪華宅邸。
吸入有著大自然芬芳的空氣讓他鬆了一口氣，然而，緊繃的身軀仍然沒有放鬆下來。他沒有停下動作，相當順暢地接著進入宅邸周邊不遠處的一片樹林，找到一匹被繫在粗壯樹幹上的棕馬，解開繩索、翻身上馬後便猛催韁繩。
雖然不可能從貴族手底下偷馬，然而將從其他地方偷來的馬暫時藏在附近是沒問題的。
他在夜色中縱馬狂奔，直到抵達一處規模極小的平靜村落才停下。
各棟屋宅內已經沒有任何燈光，庇特摸著黑走到一間小小的木屋前，他只有在心中演練過，卻像是已經走過數百次一樣地順暢。這間屋子外沒有農地也沒有畜圈，有的只是一種濃濃的寂寥空氣。他敲了敲門，接著不等回應就直接將門打開。
在這種與世無爭的農村裡面，危險都不是用個門鎖就能擋住的。如他所料，大門被輕易地開啟，屋中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
「我沒有惡意。」庇特保持大門開啟，就著月色尋找蠟燭或油燈。「我是厄倫德的……說朋友也不算，總是我是和他一起做傭兵的人。」
女子很快聽進他的話，嚴肅又帶著點焦急的嗓音穿過黑暗而來：「他發生什麼事了嗎？」
「很遺憾，是的。但現在沒有時間解釋，妳必須先和我走。」
透過沉默也能感受到女子的緊繃。
「……和你走的話，就能夠見到他嗎？」
「無論妳選哪個，妳都能見到他，但見到他之後的下場就不好說了。」
庇特終於點燃蠟燭，女子體態消瘦但神情堅毅的模樣映入他的眼簾，對方也默默地打量著他。
「……好吧。」女子最後決定。「我和你走……咳、咳……請稍等我一下。」
女子下床的動作相當緩慢謹慎，彷彿一個錯誤就會使全身崩毀似的。庇特環視房間，替她遞來各種可能有用的東西：袋子、衣物、乾糧。女子很快地收拾好行李，庇特領著她坐上棕馬。
「有坐過馬嗎？」
「沒有，會很晃嗎？」
「來不及抱怨了，請妳盡量不要吐。駕！」
在清涼夜風吹拂的黑暗草原上，與美麗女子共乘一騎，只有呼呼的風聲與銀月灑落的微光相伴，原本可能會是相當浪漫的事情。但庇特此刻被罪惡感與焦躁感包圍，而身後並非他的愛人的女子正在為馬匹的速度大驚小怪。
「妳叫什麼名字？算了，請妳仔細聽好，我會在某個城市附近將妳放下，請妳在天亮之後立刻進城，然後找個地方低調地躲起來，厄倫德會去找妳，最好是在以他的腦袋能夠想得到的地方，妳懂我的意思嗎？」
「他還好嗎？」女子只如此問。
「我相信他現在正精神奕奕地罵著髒話。」
當視野中能夠看見大城市高聳的城牆時，太陽也從地平線的一頭緩緩露臉。女子搖搖晃晃地下馬，掩著嘴重重咳了兩聲。庇特塞給她一個皮革小袋子。
「這裡面有錢，好好利用——不用試著拒絕我，那是厄倫德的錢。我走了。駕！」
他沒再看女子的表情，催促馬匹迅速調頭，接著又是一陣狂奔。連夜的奔跑讓馬匹開始負荷不了，有些不受控制，這讓庇特更加心急。好不容易趕到了他在樹林中搭建的臨時據點——其實也就只是個以木條和竹子搭建的遮雨棚——棕馬卻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他嘆了一口氣，但沒有感到可惜的時間，他丟著馬屍體不顧，很快地衝到據點旁的樹下，從樹根之中挖出了一顆散發著銀色光芒的石頭。
厄倫德是個直來直往的人，也從不使些遮遮掩掩的小手段，比如說他就不像庇特一般有著迅速從他人身上摸出東西的技巧。而未持有這種技巧的人，就也較難發現自己遭到毒手。再說他和厄倫德都心知肚明，那時後者的殺意是貨真價實的，他也是冒著生命危險才完成交換的動作。
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滿足貴族殘虐的好奇心。
太陽爬上樹梢，庇特立在偌大的貴族宅邸前，等待著傳話。
*
厄倫德猛踹監牢的鐵製欄桿。這當然並不會幫助他逃出去，但他就是想發洩胸中積滿的怨氣。
他知道。他知道是庇特做了個假貨，管他是怎麼做出來的。他知道，一定是那個混帳在某個時機掉包了他手中的東西。如果他沒做這種蠢事的話，那貴族女人也不一定會給他什麼甜頭……但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
「……混帳！混帳！就差一點，說不定就只差一點了……！」
說不定，那貴族女人就要大發慈悲放他自由了。
說不定，他就要能治好心愛的她身上的病痛了。
說不定，他終於就要過上平靜幸福的生活了。
同樣是傭兵，為什麼……不，正因為同樣是傭兵，所以他才不該對庇特產生同情的嗎。
他早該對他狠一點。就在他出現的那一刻，他就應該砍了他。
個人利益至上，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是沒有餘裕去注意其他事情的，明明他已經深刻地體會過了才是。
他如猛獸一般對天大吼，門外的守衛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這樣被貴族捏在手心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這樣充滿窒息感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這樣不自由、沒有自我意識、被鐵血的腥味所包圍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
不如逃吧。心裡的聲音說。逃到遙遠的地方，逃到那個貴族也不值得花費心力尋找自己的偏遠地方，逃到所有人都對他失去興趣，逃到他似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般。然後到那個時候，他就能做回自己。
他想過要逃想多久了。
但正是沒辦法逃。在他意識到自己不該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之前，她就生了重病，憑他的力量無法幫上任何忙的重病。然後，那個貴族提出了對他來說最為誘人的條件。
『我能替你治好她唷？』
——那是通往深淵的路，也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但是，隨著希望的光芒越來越微弱，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
不如逃吧。心裡的聲音又開始低喃。
帶著重病的她，他能逃去哪裡？他們真的甩得開貴族的追捕嗎？他們要怎麼過活？他的錢夠嗎？他要如何賺錢？在他賺錢的時候，他要如何保障她的安全？她願意和他一起過著這樣的生活嗎？
正因為有這些疑惑，這些不安，這些恐懼，他才沒能逃。
貴族也心知肚明，所以貴族從來沒阻擋起讓他能逃跑的那條路，就等著欣賞他受夠一切、然後自己奔向滅亡的可笑姿態。
所以他什麼都做不到。
但他受夠這些鳥事了。
「……貴族、魔法師和叫做庇特的混帳全都去死吧！你也一樣，啞巴大水桶！」
厄倫德對著監牢外的守衛叫罵，守衛依舊不理不睬。
他在監牢中舉起長劍。貴族沒有沒收他的武器，想必是期待他靠著這把劍演出一些娛樂活動。很好，那他就大鬧特鬧一番給她看看。
「嘿，當貴族的看門狗有趣嗎？一天可以拿到幾根骨頭？」
守衛沒有回應，在他意料之中，他繼續一個人對著空氣高聲扯著嗓子。
「真是可憐，扮個啞巴石像才能拿幾枚爛錢，女人就在眼前卻摸不到，只能在地窖和邋遢傭兵比賽瞪眼。你以為自己比較優越，卻不知道傭兵知道的滋味。怎麼樣？要我告訴你嗎？那臭婆娘在臥室裡的表現可和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差多了。」
守衛睜大眼，緩緩轉動龐大的身體朝向他。
「你說什麼？」
「我說你這個可憐蟲，只怕小兄弟永遠沒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守衛迅速靠近監牢，鐵甲發出沉重的移動聲，接著他以雙手猛力握住鐵桿。
「你睡過那女人？」
「我們傭兵都睡過，就只有你們，嘖嘖，成天穿那些笨重鐵塊，走路活像人偶似的，她當然看不上。」
守衛突然冷笑一聲。「你說謊。」
「你不信？那你繼續當你的狗去吧，狗在主人眼裡永遠是狗，可不會變成男人。」
守衛怒吼一聲，伸手要抓他，但厄倫德輕巧地閃過。這一閃，讓本來只是有點不愉快的守衛真正憤怒起來，他聳起肩膀，緊蹙起眉瞪著厄倫德。
「我來讓你老實一點！」
「怎麼做？對著主人搖尾巴、汪汪叫？」
守衛猛踢鐵製欄桿，現在好像換成是他恨不得這些擋路的鐵棒消失。然後他高舉雙手，以手肘部份的護甲猛擊門上的鎖頭，鎖頭應聲爆裂。接著他又以一己之力抬起沉重的監牢大門，將其拉離軌道，扔向一旁。
「真是個怪物。」厄倫德握緊長劍，突然沒有把握自己能活著出去了。
守衛拔出身後的雙手大劍，如雷電一般朝他劈下。
厄倫德旋身避開，想鑽入守衛的近身，但大劍如雄偉的高山一般阻擋住所有去路，接著再度氣勢萬千地劈下。狹小的監牢裡沒有多少空間能夠閃躲，厄倫德勉強凹折身體，總算是躲過這一擊，但守衛的腳步已經跨越監牢入口一步。
沒有空間迴避的厄倫德只能以長劍擋下下一個橫劈，他立刻感到雙手發麻，若是再少出一點力似乎就會整個人被甩到旁邊的牆上。
厄倫德忽視那些感覺，硬是移動雙手將長劍送出，速度略勝一籌的長劍會先抵達守衛的喉嚨——
然而，裝備的差距無法忽視。守衛微微轉動腰部，護肩上的突起便滑開長劍的攻擊，並順勢帶動大劍的起勢。厄倫德這次直接被擊中腹部，一種溫熱的痛感立刻在身上蔓延開來。
厄倫德跌坐在地。守衛乘勝追擊，斜斜地砍向他脖子所在的位置——
「……哈，白癡。」
厄倫德留著冷汗，回頭看著在他千鈞一髮之際避開的大劍現在的情況。
在監牢角落有個被蛀蝕出的縫隙，以驚人之勢揮下的大劍劍尖正好卡入其中，無法輕易拔出。厄倫德沒有頭盔，所以他才會抓著對方極有可能攻擊他頸部的這一點，誘使守衛的攻擊砍向該處。
守衛發出氣惱的吼聲，試拔了幾下大劍，這時厄倫德早就站起刺出長劍。守衛在最後放棄大劍，以護甲徒手隔開長劍，接著揮出拳頭。
「慢死啦慢死啦——！」
多虧了魔法師或庇特，或任何煩死人的蠢敵人，厄倫德雖然並不是速度型的劍士，但動態視覺相當優異。他側頭避開那對他來說相當笨重緩慢的拳頭，抬腿直擊守衛的下襠。
「咕——！」
守衛發出像是呼吸被阻斷似的聲音，雙眼瞪得老大，全身卻失了力氣。厄倫德找到他在胸甲與手甲之間的縫隙，毫不留情地插入長劍。
守衛咚的倒向地，接著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厄倫德沒有拖延任何一分一秒，立刻朝著監牢外的走廊拔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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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七雜八日誌 (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