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西斜,狄風一行人提著大包小包逛完小市集。在那之前,阿丁破費打點盧大小姐開口要求的一切開銷,狄風戚媛的份連帶攤了,再加上各種討饒說笑被求情,盧大小姐才勉強接受他的歉意。
回客棧放戰利品後,一行人去水鏡湖欣賞壯麗天下,看幾眼後,便租船來劃,劃完沒事,便繞著湖瞎聊閒晃,晃啊晃的,才發覺太陽收斂它刺眼的光芒,恰好落在兩山山頂之間,像安放在架子上的巨大寶石。阿丁提出遠近差的概念:若觀眾的角度距離適當,夕陽在他眼裡,可以看起來像捧在另一人手心上。三人覺得主意有趣,但此時的位置有些不對,太陽被其他山頂擋住一角,於是一行人慌慌張張,趕在夕陽沉入山凹前找到完美位置。
慌亂的追趕跑跳後,一行人找到村子西側出口附近的土堆非常適合。
盧婉霞正興奮地拉另外兩人上去,卻聽到身旁有人發話。
「你們擋到我了。」
他的語氣自然、平穩,沒有挑釁,沒有憤慨,沒有膽怯,沒有不好意思,他僅僅直白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他坐在板凳上,身前有張簡易的折疊桌,桌上一大張宣紙,宣紙旁有紅橙黃綠的墨料,墨料上懸著濕潤筆觸的毛筆與一隻修長的手。
他是名畫家。
戚媛稍微前傾鞠躬道歉,狄風趕緊回說不好意思,盧婉霞則雙手叉腰,「憑什麼說我們擋到你?你先來的嗎?」
「對,我先來的。」
狄風難得看到盧婉霞吃啞巴虧。她怒瞪對方,對方卻毫不迴避,與她四目相對。那畫家的瞳孔炯炯有神,下沉有光,與上眼白透徹分明;他面容清秀,像是畫布裡走出來的人物,偏偏耳朵比他的臉頰還白上數分、耳上緣比眉毛還高出一點,即便是他輕便整齊的短髮也掩蓋不住的扎眼。他身穿素色的青衫與短褲,與村民無異,卻是背脊挺直,坐姿四平八穩。若遮住他的年輕臉龐,不難誤會他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大師。
「借我們佔用一會,總可以吧?」盧婉霞被嚇著了,縮緊下頷移開視線。「你要多少?我們付你。」
「金錢買不了風景,也買不了和朋友相聚的時光。」畫家談吐依舊不緊不慢,「如果我付錢請你們離開,你們願意嗎?」
狄風見盧婉霞憋話憋得比早前阿丁那回還難受,連忙打圓場,解釋非這裡不可的原因,說是若時間晚或角度歪了都不美,擋到視線純屬意外非常抱歉。狄風發覺自己說的倉皇,語意不清,想用實際範例表達,於是又抬手又彎腰,卻更加顛三倒四,搞得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想說啥。
「簡單來講,我想畫夕陽,你們想在這裡和夕陽擺姿勢。」畫家說,「要不我畫你們跟夕陽的合影?」
「那個...,畫家先生,請問一張畫要多少錢?」,盧婉霞低著頭食指碰食指,聲量小到像戚媛說話。
「各位難得拜訪水鏡村,是我們的客人。先前我也有失禮之處,所以打算招待你們。」畫家話調平穩,笑容標準,「時間有限,那位朋友一起嗎?」
狄風三人這才發覺阿丁早先默默繞到畫家身後。
「我已經是年過三十的臭大叔,不好跟年輕人湊合。你們請便。」
畫家毫不含糊,立即作畫,筆觸在畫紙上奔騰流轉,一眨眼背景的輪廓便清晰分明,獨缺主角們上臺。盧婉霞見狀,興致再起,拉起狄風與戚媛,擺出天狗吞日的姿勢。畫家隨即跟上,筆起筆落,墨汁橫飛,大開大闔,渾然有勁。一道道線條精準勾勒三位主角的身形與姿勢,一濃一淡捕捉他們的神情與朝氣,筆鋒所到之處,人物靈動不止,天狗吞日的壯志躍然紙上,與他們燦爛的笑顏栩栩如生。
狄風手還沒痠,畫家便示意可以放下,只剩上色功夫。這即將完成的畫,不像水墨畫或印象畫,畫裡沒有任何畫家的主觀或人物的失真,是對現實最徹底的臨摹,狄風看畫,就像坐在畫家的位子上看稍早前的自己。狄風不懂畫,但盧婉霞和阿丁的表情足以說明,他們的天狗畫堪稱逸品,畫家的速繪手法相當驚人。
四人湊緊圍觀,戚媛甚至近到身體差點貼上,畫家卻沒絲毫不適,身軀保持不動,彷彿四下無人、只有空氣,無礙繼續他的藝術。相較於他描繪人物外型的奔放,畫家在調色與用色上顯得有些猶豫。似乎體諒到他們四人的迫不及待,畫家並沒有在細節的失誤斟酌太久,他著重在人與夕陽與山之上,描繪光影變化的手法可謂出神入化,完全掩蓋顏色上的瑕疵。
三人天狗畫迅速完成。看畫裡剛剛的自己,狄風不敢置信,戚媛小聲尖叫,盧婉霞則彎下腰求畫家再來一張、再來一張,就差沒跪著了。
「夕陽位置跑掉也不打緊?」畫家問。
三人齊說沒關係,連忙再回土丘上。這次盧婉霞讓狄風站在中間,自己與戚媛兩旁,三人手勾手。沒有剛剛姿勢的誇張,僅僅親密的排排站,但更顯他們三人的羈絆。
這回沒有時間限制,畫家沒有早前凌厲,筆觸輕柔,斟酌一筆一畫,好在三人的姿勢並不費力。
他作畫順序相同,先畫完景,再來畫人。
「話說各位打哪來的?」
「我們從廣陽來。」
「哇,難得大老遠來,一定要去水鏡湖和我們市集看看。有去過嗎?」
「有~」
「兩個喜歡哪個呢?」
這回答就不一樣了,狄風和盧婉霞說湖,戚媛說市集,那可叫盧婉霞不答應,說什麼范揚的商區甩水鏡村好幾條街,有機會一定帶戚媛見世面。戚媛沒有拒絕,反倒謝謝婉霞姊姊不嫌麻煩。
畫家描繪完畫紙上的戚媛。
「我們村子的市集,規模小點,可未必比大城市的平淡。今天來群英雄俠客,據說各個英氣颯爽、豪邁不羈,你們有看到嗎?」
狄風和戚媛面面相覷,盧婉霞可不客氣,「他們...就是我們!」
「哇,這麼厲害!英雄果然出少年。若村子哪天跑來強盜,還請三位前來救援。」
畫家一邊說,一邊勾勒完盧婉霞的神態。
「不單我們三個,」狄風插話,「多虧師父跟大哥們出力,才順利拿下惡徒。」
「原來如此。」
「畫家先生,」阿丁突然發話,「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熟悉宣城派的速繪技法,想必師承某位名家?」
「我習慣自己摸索,很少參考別人畫作。」畫家說話同時,畫筆不停,完成狄風後,開始上色工作。「至於師承何人,那當然是我老婆。」
「你老婆?」
「沒錯,她才是真正的大師,傳說中的天才。她的速繪不輸給我,色調功夫卻比我強好幾倍,雕刻手藝更無人能及...」
阿丁打量著眼前畫家,一提到老婆便讚不絕口,神采飛揚、全然沒有先前脫俗凡塵的大師模樣。阿丁心裡莞爾,明白雖然畫家氣質超脫,終究年紀大不過狄風兩三歲。
然而,畫家筆勁確實有力,阿丁認識的畫家鮮少能與他相比,且畫家的手臂精實健壯,手掌厚繭,阿丁不免慚愧自己平時鍛鍊偷懶,自己混江湖的,扳手腕扳不過眼前畫家。
「或許他曾跟我一樣做兼差?」阿丁心想,輕輕掏出懷裡的小本子,小本子書皮破爛,勉強能瞧出一個罪字。混江湖的,除了第一天的新鮮菜鳥,沒人手乾淨,連阿丁也曾親手殺害一人,因此記載殺害對象的罪業錄非常方便。
阿丁翻開罪業錄的內頁,見一排排自動浮現的墨跡,納悶罪業錄怎麼還停留在鐵血三屠的紀錄上,於是再靠近畫家些。
一頁、兩頁、三頁、四頁...墨水洋洋灑灑,一行接著一行,無形的寫手不停,彷彿沒有盡頭。
這不是鐵血三屠的紀錄,因為他們沒殺這麼多人。
墨跡還在繼續,阿丁克制不住翻頁的手指顫抖。他看著笑語盈盈的狄風三人、與專心作畫調色的畫家,阿丁背脊濕透,冷汗從眼角滑落下巴,明明盛夏八月,他卻感受到徹骨的寒冷。
六頁九行,這是畫家的殺人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