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似乎與往日任何一個清晨並無不同,光源不充足的室內、一塵不染的鏡子、被交到他手上的黃楊木梳。他的主背對著他坐下,向他完全暴露那頭長髮,一如既往烏黑厚艷。
他卻在發抖。
這又與過往面對他主而發出的戰慄皆不相同,今次他的顫抖挾帶著恐懼、不安與惶惑。前二者以一個左手莫名嵌著張嘴的下屬而言完全可以想像並理解,而後者,惶惑──
他確信她聽見了那道厲喊。
黑色羽織被展開,妥貼的掛在牆上,於是一眼便能望見繪製得極為精細的九相圖。抬眼可見血塗相,屍首初現不淨,表皮破毀,膿血溢出,骨碎筋壞,一頭濃密黑髮已與草根相纏,衰敗頹萎,不復絢美。他再去看那屍首的面容,心頭猝地就狂跳惴惴起來。
還未等他思索出些什麼,不管是他的主分明聽見那聲厲呼卻不為所動,抑或是九相圖中人帶給他幾分熟悉的面容,他就先被呼喚。
「壓切長谷部。」
她說。他感覺到那雙金眼正透過鏡裡看他,而他幾乎是不能控制的,抬眼去碰觸那雙眼睛。
她好像笑了,用那雙眼睛,面上卻是不顯,嘴角依舊是她平時冷厲的模樣。
「你今天已經遲了,還要再讓我等下去嗎。」
她收回視線,半垂下眸,似是漫不經心地提了句,「還有,我給你的茶花油。」
狂亂蹦跳的心臟一頭撞上被放置在胸口暗袋的玻璃瓶,而後緩慢地開始燃燒。左手那張嘴占據他所有的思緒,他罕見的幾乎遺忘他主給予他的物事。好在他確實帶著,從她交與他的那個傍晚,他便將其隨身攜帶從不肯放。
是的,那個傍晚,晚霞濃麗到可稱靡爛的傍晚。
他愣住了,某種或可稱清醒的寒意竄過背脊。那個傍晚,那個玻璃瓶,那裏頭金色的液體,那個吻。那張嘴,那個聲音,那句話。
「我的主。」
或許與所謂逢魔時刻壓根無涉。在他掌心落種、孵化、腫大、最終長成了一張嘴的並非什麼妖異,而是、而是──
就在此刻。他的左手被一個巨大的力道猛地向右扯去,好在他已經有了一定心理準備預留出一點距離,即便他如那個晚上一般幾乎半個身體都被扯過去,也沒有對近在咫尺的他主造成影響。他高高舉起右手,將那柄黃楊木梳舉到左手所無法構著的高度。這番動靜極大,他當然知道絕不可能瞞過她,但現下他已無暇顧及,只想著絕不能讓那嘴將木梳吞了去,又想若這嘴真如他所想,那他應離他主越遠越好。
甫自慌亂中理出幾絲可用的思緒,他便立刻付諸行動,偏著半邊身體往門口走去,卻在方踏出幾步時便被喚住了。
「壓切長谷部,」不知是否是錯覺,那雙金色眼睛有種奇特的狠戾與決絕。她看向他,他的臉、他的眼睛、他荒謬的姿勢,最終視線落在他橫衝直撞的左手,「給它吧。」
這句話太古怪,他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反應,而就在這當兒,失去制衡力道的左手目標明確的衝向那柄黃楊木梳,本該細嫩的舌頭居然硬生生的衝破白色手套,將木梳捲起一口塞入。許是木梳體積厚度皆大於木尺,與那晚逕自吞下不同,這次他清晰的聽見了令人牙酸的嚼食聲。
他木然的轉回頭,混亂的思考著所有的一切。一下想著他記得那張嘴沒有牙,為什麼會傳出這樣大嚼的聲音,一下想著這愚蠢又貪婪的東西總算暴露,一下想著安放在胸前的那個小玻璃瓶,想來想去,卻不敢想背後那人。
她應該離他不遠,這間屋子本來就沒有多大,她方才說話的聲音也近。他看著厚實的木質門板,茫然地想著該不該轉過身去。也許她已經不想再見他,他絕望的想。
那根本不是異變,不是逢魔時刻植下的魔,不是什麼外物外力施加而生的癰疽。那是他的罪愆,他的貪婪,他的慾望。
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是無辜的,故作純潔無知的怨恨。
嘴的進食尚未結束,那令人不適的雜音卻是越來越響,間有細碎的嗤笑。他不知道這張嘴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卻可以肯定它想要的遠不只那柄梳子。他閉了閉眼,心裡有了某種決斷。
「……主,我」
「過來。」
話才出口便被打斷了。他的主像是對方才一切驚變毫無知覺,嗓音平淡無波,彷彿沒有聽見那些怪奇的聲響。
他的主在呼喚他,於是沒有第二個選項,即便片刻前他還下了某個決定,也抵不過她的要求。
所以他又回到鏡裡,鏡中那人依舊端坐,像是往日裡每一個清晨一樣,披著一頭青絲,等待著他。
他們剛剛失去梳子,她的嫁妝──那嘴還沒有嚼完呢,既然沒有梳子,他該拿什麼梳理他主的頭髮,又或是她會拿出其他備用的髮梳……不管如何,不管片刻前發生了什麼,不管是否具有需要的工具,不管他主最終要如何處理他,他總是要把他的主的長髮打理齊整,再論其他。
壓切長谷部總是會最好的處理主君的需求。
因而他也沒有再問,從暗袋中提出那個精緻的玻璃瓶,小心翼翼的扭開,然後,緩慢地剝下那將他手掌完全裹住的白色布料。
茶花細緻的氣味在室內擴散開來。她的頭髮如他所想的細滑,比他所想的要柔韌,烏黑的髮絲沾了油更顯出光亮。比起他的手指,她的髮絲微涼,但在靠近頭皮處溫度稍升,緩緩地爬上他的指腹,心臟比腦袋更快的意識到,那是她的體溫。
四年,一千多個日夜,這是他第一次被允許得到她的溫度。他僵住手指,告誡自己不可過多貪取,卻在這時一旁忙著進食安分片刻的嘴似乎嚼完了梳子,又嚼起一些並非人言的細語。
他原不欲去管,但屬於刀劍的敏感直覺又讓他下意識覺出不對。凝神去聽,驚覺這次的碎語不再只是獨言,有另個聲音出現,低聲地應和。
那是個女子的聲線。
左手那張嘴與他一般聲線。女子的聲線。這屋裡只有二人。嘴是慾望。
他猝然抬頭望去,鏡裡那金色眼睛正灼灼的望他。
鏡中女人靜靜端坐,除開未束的髮絲以外,渾身上下看似與平時無異,可她身上所著卻非她慣常所著的色無地,而是一身隆重過頭的黑留袖。他垂眸看去,背中那枚家紋正正的映入眼簾。
壓切長谷部。
他似乎又聽見她的喚聲,不知從何處。於是他鬆開了對左手的箝制,任憑那張嘴掌控一切。
「主啊。」
他聽見一聲嘆息般的哀鳴,他的聲音。失去箝制的左手被那張嘴,或者說,他的慾望帶到他主的背中,像是要迎接何物般扣上那枚家紋。
而幾乎是同時,清淡的茶花香氣裡響起一聲清脆而急切地裂帛聲,不屬於他的另條舌頭破衣而出。
慾望交纏的淫靡水聲刨開寂靜,他的心尖不明所以的開始抽搐。鏡中女人姣美的面容依舊是那樣冷厲的神情,可那雙金色眼睛,那雙金色眼睛!
他閉上眼,復又急促的睜開,察覺自己顫抖得厲害,只再也不是恐懼、惶惑、或是至今為止任何被允許出現的情感。他因貪慾、渴求與興奮而發顫,他知道自己即將要放肆的去攫住、去獲取、去佔有。
寬大的手掌輕輕的掌住女人的後腦勺。與先前不同的是,他不再小心翼翼地克制著不去碰觸她的髮根深處,反而將手指深深的沒入那厚艷的長髮,以指作梳,緩慢的摩挲過她溫熱的頭皮。她僵住了,那雙金色眼睛幾乎是一瞬間便潮濕起來。
黑留袖下襬精美的友禪染繪出成片黃楊木林,幹上皺紋脈絡描染得精細非常,但此刻那片肅穆的黃楊木林卻像是遭強風吹襲般搖曳,那糾結的木紋恍惚間竟像有扭曲的人面浮現。
她在發抖。儘管她的背脊依舊如過往歷經的二十餘年一般挺直,但她確實在發抖。她無意識的抿住下唇,是他沒見過的神情,像是在猶豫又像是在掙扎,而最終這些撕扯結束在他壓下來的唇瓣。
壓切長谷部。
他的左手用力扣住她的背中,像是要將其硬生生扣入的力道。他沒有看,但他知道他們彼此的慾望正迫切而獸性的吞食著對方,就像是一場完全失卻理性的交媾,彼此都試圖讓自己更深的埋入,將對方占為己有。可慾望無法吞噬慾望,兩相碰撞下只是讓本就無底的欲求更加的膨脹。
「……主,」他在唇齒間低聲喃喃,「我的……我的主。」
前後兩處唇齒交纏的濡濕聲將空氣沁潤得糜爛。他吻得又深又重,像是要將她腔內所有空間都佔滿般一逕的塞入,甚至在她因著上顎與舌根被太用力的頂弄導致喉頭生理性痙攣時他也沒有鬆開她。被塞得過滿因此無處可去的唾液便被擠壓出腔外,將她的下巴、脖頸處弄得一團糟。
他的主大概未曾有過如此狼狽不堪的時候,他無法否認自己是刻意的。壓切本就是個粗暴而強烈的名字。無論如何地否認與抵抗,他清楚地知道,在被賦名的那個剎那,某些事物便被牢牢的鐫刻在靈魂裡。他始終小心翼翼的壓制著那些潛藏的粗蠻與暴戾,拒絕承認自身太過踰越的慾望。
刀劍這般誕生於人從屬於人的物品對主君生出愛欲本就悖德瘋癲。吾主之所欲為吾刃之所指,他始終踐行此道──他以為他始終踐行此道。壓切長谷部所行的一切看似都是為了主君的要求,卻往深處掘開才能發現,這貌似燦燦的忠誠植根處是他膨脹腐爛的欲望。得以毫不猶豫的壓斬一切,也不過是因為除主之外的所有於壓切長谷部而言皆無意義。手上的嘴並非外物落種,而是本就存於體內的事物再也無法隱藏,膨脹破土的結果。
壓切長谷部的愛欲醜陋骯髒,他再也無法用主命與忠誠為自己塗脂抹粉。又最為瘋狂的是,事到如今,他竟也沒有幾分恐懼,內心毫無半點祈求饒恕的想法,只有猖狂齷齪的愛語。
女人皎白的面容染滿紅暈,不知是因著情潮或是缺氧。她那總是被細緻打理的黑髮被汗液浸透緊貼面上,下巴處垂滿被他擠出的唾液。她看上去十足狼狽與可憐,這不是一場細緻的情事該有的樣貌,亦不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女子該遭受的對待。
但那雙金色眼睛,他居高臨下的看著那雙金色眼睛,壓切長谷部鏘地出鞘,對準她的領口,帶著某種無法言述的恨意,粗暴的一斬而下,將厚重的黑留袖、華美的黃楊木林壓而切之,斬殺殆盡。
空氣中似乎響起了無聲的尖叫,與慾望的低語交纏在一塊,而在黏稠的混亂裡,豐美雪白的女人一頭青絲披散,對他張開雙臂,微笑起來。
「壓切長谷部。」
他俯身將她抱起。
我愛您。我愛著您。
請您愛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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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切長谷部一如他的名字,有種狂暴的美麗。她握住他的側臉,當他探進來時她弓著背,無意識的在那上頭掐出紅印。他啃吻著她的左乳看似擔憂的問著她是否被弄痛,但她清楚無論她的回答是什麼,他都不打算停下來。倒也無妨,她本來就沒打算截斷這場狂潮,不過她的反應也並非緣由自疼痛。
不知是否刻意,他將進入的過程放得極度緩慢,於是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原本生澀閉合的膣穴正一吋一吋的被頂開。濕潤的黏膜被攪開的聲音極為清晰,而在整個過程中藤色的眼睛始終牢牢的鎖住她。這是一場精妙的折磨,即便有過婚姻,對性卻幾近一無所知的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得到想要的,掛在他小臂上的小腿肚因為遲遲無法滿足的快感不自覺的抽動。
她本能地知道正侵入她身體的男人想聽見她的聲音,她卻不想這麼做。他的左手正揉捏著她的胸乳,而想當然她敏感脹大的乳頭便被生長於上的嘴含入腔中玩弄。她覺得自己勢必要緩下這樣過頭的情潮,所以便伸扣住了他的左手背,試圖將其拔離自己的敏感點。
又想光是這樣仍然不夠,或許她可以做點什麼刺激他,使他加快下身的動作──於是她含住了那條慾望的舌頭。
下一秒她便被徹底的貫穿,目的達到了,她卻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明智。他的左手將她的面容徹底掌住,身為慾望本源的嘴對她的渴求就如它的擁有者一般的強烈,她的口腔被當成膣穴一般的交媾抽動,那樣激烈的動作使得她幾乎以為片刻前那窒息而狼狽的深吻是在預告著甚麼──上與下可以產出體液的地方都被塞得過滿,那些潮濕的液體溢得到處都是。
他的動作極大,像是欲要破壞些什麼的將性器捅進她的甬道。而隨著他每次的插入,有某些東西在逐漸解構崩塌。
這是場謀殺,她恍惚地想著,他們共謀共犯的謀殺,殺那些痛苦、崩潰、控制、扭曲。他們如獸般猖狂的交媾,令那些過往不被允許不被解答的錯謬崩毀斷開。
那雙藤色眼睛裡滿是咆哮的愛欲,她拔開那不肯放過她的嘴,支起身體靠近他,狠狠咬住他僨起的肩。她的視線越過打刀的肩膀,牆上噙著死體的飢犬貪烏與惡狼狠狠的盯著她。
壓切長谷部,她喘息著喊,彎起嘴角,在高潮裡與那些欲望一齊尖叫出聲。
野蠻、暴烈、彷彿能破開一切。
她的刀,她的附屬,她的愛人。
壓切長谷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