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魔幻森林中央大教堂。
教堂內,冷氣無聲運轉,玻璃落地窗阻隔了陽光與外界的喧囂,只有主祭唱詩般悅耳的禱告聲迴蕩,氣氛是如此寧靜美好,彷彿千里之外的騷動從來不存在。
對主祭――安潔莉卡.蘇維茲來說,禱告是午後的日常,是一日中寶貴的獨處時間,她可以盡情地唱讚美詩,讚嘆全能的上帝庇佑今日安然渡過、庇佑家人朋友身體健康。
她忘我地吟唱,直到一陣急促而粗魯的敲打玻璃的聲音將她自聖靈充滿的狀態拉回人間。
她轉身,看見老朋友亞瑟琳單手扶窗重重地喘著氣,汗如雨下。
她趕忙開門讓她進來,「琳琳,妳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亞瑟琳跌坐在椅子裡,接過她手中的水杯一飲而盡:「得救了。」
看見她的狼狽樣,安潔莉卡不禁莞爾:「妳是不是又忘記自己有交通工具了?」
亞瑟琳因為慚愧而臉紅,不對,她的雙頰本來就曬得通紅,身上的白洋裝全被汗水浸濕,看起來倒像從烤箱中走出來似的,與平常優雅俐落的氣質大相徑庭,安潔莉卡差點認不出她。
「安,我想拜託妳一件事。」
「什麼事?」
「妳是業餘魔藥師吧?我想請妳幫我做兩種藥,」亞瑟琳附在她耳畔低聲囑託,接著回復正常音量:「現在、立刻、馬上。」
安潔莉卡面有難色,「這兩種我沒親手做過耶,只有配方,材料的收集也是問題。」
「這些我都準備好了,妳儘管放手去做。」亞瑟琳揮手,三名勁裝男子各抬著兩口大箱子走進來,掀蓋前面兩箱的蓋子一看,各式珍稀藥草應有盡有,安潔莉卡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眼神閃閃發亮。
「量夠用吧?」
「夠了,做妳委託的一百倍還有剩。」許多這輩子沒看過的名貴藥材擺在眼前,讓安潔莉卡等不及想大顯身手。
「但我只需要一份,而且是馬上要。」亞瑟琳強調。
「知道了,我立刻試試。」她挽起袖子,「等我的好消息。」
「拜託了,十萬火急。」
亞瑟琳臉上的燥熱已經褪去,化為一片令人憐惜的慘白,雖然她已經盡力穩住,安潔莉卡仍聽出了她語氣的惶急、呼吸的紊亂,是什麼促使她不顧形象地跑來找自己?安潔莉卡張嘴想問,最終還是把疑惑吞下肚。
不過問客戶的隱私向來是她商業倫理的底線,她需要做的只是盡力滿足客戶需求,其他都無關緊要,況且,身為朋友,她不認為亞瑟琳會把糟蹋她的心血,把她精心製作的藥水拿去做壞事。
在回身之際,她瞥見那抹孤單的倩影雙手合十,對著神像虔誠祈禱著。
「成功了!」安潔莉卡雀躍地從實驗室走出,手上拿著一紅一藍兩瓶藥水,瓶子裡的液體色澤均勻,清澈見底,「紅色魔藥,藍色解藥。」
亞瑟琳讚嘆:「完美。」
「就是說嘛,我是個被祭司耽誤的天才魔藥師。」
沒等她話說完,亞瑟琳倏地跳起來搶過她手上的藥水,向外拔腿狂奔,只聽她的聲音遠遠傳來:「謝啦,安,剩下那些箱子全是報酬。」
「喂――」安潔莉卡愣愣地望著三名隨從朝她鞠躬後消失在空氣中,動作之迅捷堪比音速,這位古怪的大小姐,還真是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當她打開剩下的箱子,瞬間吃了一驚,因為裡頭裝的滿滿都是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萬一被主教發現,肯定會被當成收賄而逐出教會的!安潔莉卡的成就感消失殆盡,神啊,她是不是誤交損友了?
***
空氣污濁,飄著令人窒息的霉味,唯一的對外窗口位於兩米高處,超過一般女生的身高,想從那裡逃脫的機率等於零。
更別提安蘆現在手腳都被上了銬,嘴裡還塞了布條,發不出求救聲,情況簡直糟的不能再糟。
她發現自己被囚禁與一座兩米見方的斗室,四面牆都是單調的灰色,灰得暗沉,灰得令人絕望,窗口的亮光漸漸微弱,看來已接近傍晚,窗外時不時有疏落的人聲交談,聲音都很陌生,誣陷她的主謀並不在這裡。
安蘆試圖掙扎扭動,回應她的惟有鐵鍊無情撞擊地面的聲響。
以及從地板竄升的陣陣涼意。
她花了點時間確認不是自己在打顫。沒錯,她現在腦袋清醒地很,除了傷口隱隱作痛外,最難受的是密閉的囚室異常悶熱,弔詭的是,她確實感受到那股冰冷的氣息圍繞在腳邊,像一條黏膩溼滑、蟄伏於暗處的蛇,一不注意便會狠狠咬人一口。
外頭發生了一點騷動,安蘆豎耳,在一片吵雜中找到那個難忘的粗啞男聲。
「布魯斯.安德森,你來幹嘛?」假拉斐爾厲聲質問。
「當然是前來助哥一臂之力呀。」回答的男人話裡堆歡。
「少來,上級不是派發給你們兄弟另一項任務?搞掉某個礙事女人的船?」
「早就完成了。」布魯斯得意地說:「首功被我們搶走,真是抱歉哪!」
冒牌貨氣得咆哮:「你是專程看我笑話的嗎?滾!」
「我是真心想幫你,任務進行到哪,順利嗎?」
「不用你操心,東西已經到手,很快就能運出這個鬼地方了。」
「被你關起來的女人如何處理?」
「隨便,反正拷問只是幌子,等大功告成再拿她的貞操犒賞兄弟也不遲。」
意識到他們將要對自己做什麼,安蘆感到一陣惡寒,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老兄,你好天真。」布魯斯嘲諷他:「不在她身上弄點傷痕,你當契夫三歲小孩?」
冒牌貨連忙追問:「該怎麼做?」
「包在我身上,告訴我她人在哪,我有自信把她搞成屈打成招的模樣。」
囚室的門冷不防被推開,安蘆四肢僵硬,生怕眼前微胖的中年男子隨時會朝她撲過來。
他急躁地扭開牢門,安蘆緊張地不停往後退,鐵鍊發出巨響,讓他罵聲連連:「幹,妳能不能安靜一點?」
他對著安蘆的手銬腳鐐皺眉,「看來只能暴力破解了。」說完右手擺出推舉姿勢,手掌發出絢爛的深藍色光芒,光芒所及之處,伴隨足以灼傷皮膚的高溫高壓,安蘆痛得又想尖叫,布魯斯眼明手快,一把賭住她的嘴。
「哐啷」一聲,手銬腳鐐應聲斷裂,鐵片散落一地,安蘆驚得目瞪口呆,摸不清此人來意。
「現在妳自由了。」布魯斯抹去額上的汗水,顯然這龐大的身軀讓他的魔法不好掌控力道,「忘記說,我是拉斐爾。」
「你?為什麼要救我?」安蘆的淚撲簌簌地落下:「又為什麼變成這副模樣?」
「西獸是拉斐爾號的死敵,我不會放任他們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露出與醜陋臉龐十分不搭的友善笑容:「至於這個臭皮囊,妳只要知道我將計就計,假扮成他們的成員即可。」
他展示手中的黑色卡片,上面繪著西獸經典的天鵝圖案,安蘆的目光卻像被磁鐵吸引一般,繞過卡片,望進兩團沒有盡頭的黑洞,既神秘且深邃,他的雙眸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她紛亂徬徨的心瞬間沉澱下來。
安蘆在發愣,拉斐爾的動作卻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他扯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對她下達指令:「我帶妳從窗口離開,沿著東方的小徑一直走,就會抵達蘇菲的研究室。」
「您不和我一起嗎?」單獨行動讓安蘆有些害怕。
「斗篷可以隱身,再不濟就拔腿逃跑,妳做得到吧?」拉斐爾使用激將法:「我必須待在這裡,尋找通往地底的密道,把魔晶石完整帶回。」
「這麼說,地板傳來的冷風――?」原來不是她的錯覺。
「回去以後,請蘇菲想辦法把契夫帶來,我不僅要揭發他們的詭計,還要他們嚐嚐同樣屈辱的滋味。」
拉斐爾抱著安蘆自窗口溜下,再放手讓她穩穩立於地面,適應了牢裡的昏暗,夕陽對她過於炫目了些,卻是剛剛好的溫暖,安蘆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胸口洋溢著無以名狀的感激,那一刻,她選擇把心全盤託付給眼前的這個人。
「祝妳好運,安蘆。」
拉斐爾的聲音已飄得老遠,卻彷彿還在身邊鼓舞著她似的,安蘆挺起胸膛,朝未知的光明面邁開腳步。
***
蘇菲一見到她,立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安蘆,妳真的是安蘆嗎?」蘇菲用力收緊雙臂,生怕她再度消失不見,「他們放了妳?」
「不是,是拉斐爾先生??」安蘆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前因後果解釋清楚。
「那麼英雄現在有危險!」蘇菲聽完之後眉頭並未舒緩,「我去找村長。」
蘇菲帶著村長一行人來到囚室,一進來就吸入塵蟎不停嗆咳,想到安蘆一直待在這個骯髒、惡劣的環境,蘇菲心疼不已。
契夫朝她拋去狐疑的眼神,同行的人卻已感受到這個空間不尋常的凜冽氣息。
「腳底好冷,什麼情況啊?」
「下面是冰庫嗎?」
蘇菲地板上仔細搜索,發現一塊四面等距、可容單人通過的切割地磚,顯然就是拉斐爾尋覓、或開闢出來的秘密通道,真是一條振奮人心的好消息!蘇菲鼓起勇氣,當先鋒第一個溜下去,自傲的契夫緊跟在後,她甚至聽到他低聲碎念「等著瞧吧」。
地下室的情景令他們瞠目結舌。
包括冒牌貨在內的十個人把一名紫衣蒙面人團團包圍,雙方安靜地對峙,情勢一觸即發,蘇菲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悄悄替拉斐爾捏把冷汗。
「哦,主角來了。」拉斐爾帥氣地甩了甩頭上的盜賊帽,「契夫村長,初次見面,敝姓拉斐爾。」
「什麼?」契夫動搖了,目光在拉斐爾與冒牌貨之間來回逡巡。
拉斐爾沒給他機會猶豫,指著冒牌貨:「這位大名是奧利佛.潘恩,是『西獸』的三階幹員,其他人的名字我懶得記,都在這裡了。」說罷將自己的名片和偷來的西獸識別證朝契夫擲去,紙片好似迎風飛舞的煙花,在空中綻放美麗的花火,萬黑叢中一點白,白得純潔,白得瀟灑豪邁,拉斐爾的名片無疑是其中最耀眼的。
名片層層堆疊,最終整齊地落於契夫手裡。
「如您所見,西獸的各位想要攻擊我,最好讓我永久封口。」拉斐爾聲調是一派的雲淡風輕:「因為他們想掩飾盜走魔晶石的罪行。」
「你放屁!」奧利佛惱羞成怒。
「魔晶石就在這個箱子裡面,只要將它物歸原處,賢者村便能恢復往日舒適宜人的氣候。」拉斐爾說。
蘇菲擔憂的望著契夫,老人家彷彿失神一般,無意識地翻閱手中的名片,翻了一遍又一遍,接著捋鬚長嘆。
「看來真正識人不清的,是老夫啊。」他表情複雜,除了愧疚與懊悔,還包含對自己深深的失望。
「您沒有!不要信他一派胡言!」奧利佛焦急得朝箱子撲過去,想奪取魔晶石,奪取他們最後的希望,卻在碰觸它表面時哇哇大叫。
眾人瞧見他的右手被寒氣凍得腫脹發黑,眼看就要廢了,不由得露出驚恐的表情,蘇菲卻明白,魔晶石是最聖潔之物,邪惡與骯髒在它面前無所遁形,甚至可能遭到它的魔力反噬。
而這顆鵝卵形的白色石頭,周圍正包覆著一層薄透如紙,卻能照亮整座地下室的淺紫色光輝。
這裡能駕馭這顆寶石的,唯有拉斐爾。
拉斐爾拿著西獸的識別證緩緩靠近魔晶石,看著它們在眼前碎裂、崩解,一點痕跡也沒剩下,自己纖細的五根手指頭卻毫髮無傷,「記住,這就是你們謀財害命、誣陷好人的代價。」
「我、我跟你拼了!」西獸們氣得對拉斐爾舉起武器,但顫抖的手卻沒有勇氣做出任何攻擊,面臨組織追殺已成定局,這只是無謂的困獸之鬥罷了。
「奧利佛,都是你害的,只要把你抓來你獻給都柏林大人,他一定會原諒我們!」他們轉向奧利佛,朝他無情地射出魔法箭雨,任憑後者在地上不停哀嚎,眼裡只剩下兇殘嗜血的獸性,以及對自己生命的無止境的貪婪。
蘇菲別過頭,不敢目睹這自相殘殺的一幕,她望著拉斐爾的目光除了崇拜與感激,又多出了幾分玩弄人性弱點的恐懼。
契夫對拉斐爾鞠躬致歉,拉斐爾卻指著安蘆,「您真正該道歉的,是她。」
「對不起,安蘆。我老糊塗了,不該對外來者抱持偏見,憑第一印象認定對方是好是壞。」契夫舉起手,啪的一聲回甩自己一個耳光:「老夫不勉強妳,但我迫切地盼望妳能留下來,成為賢者村的一份子。」
「我?我想暫時搬回自治市。」安蘆抿緊下唇,她很喜歡這裡的環境,喜歡這片荒漠裡的綠洲更勝她的家鄉,但這裡的人卻背叛了她的信任。她明白有些東西一旦瓦解了便再也無法復原,就像那條終年乾旱的天堂路,不知經歷了多少次熱浪的淬鍊,也不知未來是否還能湧出甘泉。
「我正巧要把這傢伙拿去歸位,順道送她一程。」拉斐爾說的是魔晶石。
安蘆轉頭面向蘇菲,彼此眼裡都是深深的依戀與不捨。
「我會想妳的,蘇菲。」
「我也是,但願有生之年還能再次見到妳。」
天色漸沉,離別的時刻到了,拉斐爾讓安蘆坐上飛行毯,安蘆俯瞰無邊無際的黃褐色大地,乾熱的風刺著安蘆的臉龐,也吹得拉斐爾的頭巾沙沙作響,魔晶石淺紫色光輝映照在他一身紫衣上,彷彿為他罩上一層神秘面紗。
「到了。」拉斐爾站起身,雙手托住魔晶石,將它穩穩放入山壁邊上同樣微光閃爍的洞穴裡,與它美麗的稜線完全吻合,彷彿迷途歸家的孩子一般,魔晶石一歸位,一股遍佈全身沁涼感便強烈地衝擊著安蘆。
「我稍微把他改良了一下,讓他抵禦炎熱的魔力增強,不只賢者村,過沒多久,這片荒漠也能變成綠洲,擁抱著村莊的天堂路將不復存在,到時候,妳還願意回來嗎?」
安蘆愣愣地望著那雙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內心五味雜陳,最終艱難地點了點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