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奇?zhèn)b》
天堂路(上)
陽光、沙灘、海水浴場。
還有身著泳裝,赤著腳享受沙子滾燙熱度的年輕男女們,在陽傘的庇蔭下傳來陣陣開懷的笑聲,座落於薩雷格里魔法大陸邊陲、緊鄰蔚藍海岸的「日光渡假酒店」,本該是這樣一幅熱鬧歡騰的景象。
但此刻,偌大的海灘卻空無一人,如同被淨灘志工隊帶走成堆垃圾,整片空間呈現(xiàn)奇異的枯寂狀態(tài),留下海風刮過耳畔的單調聲音,遠處望去,整排遮陽棚底下的海灘椅只有一團人影在移動。
人影並沒有作大幅度位移,靠近便能看清,不過是一位帶著墨鏡的時尚女郎正慵懶地斜躺著罷了,她雙眼瞇成的新月般好看的圓弧,不時挪動身軀尋找最舒服的姿勢,旁邊的女侍盡責地替她搧著風。
不期然地,海風捲起了女郎的米白色連身裙,裙擺放肆搖曳,像極了夏季盛放的白百合,流瀉出裙底燦爛的風光。
「小姐,注意儀態(tài),船上有人正在看呢。」
「橋介?他老人家對我的內褲沒興趣啦。」女郎漫不在乎地擺擺手,墨鏡往上推,露出稍嫌稚嫩的絕美側臉,「放心,這兒被我包場七天,閒人勿進。」
有錢就是任性!侍女望見酒店後門高懸的紅布條飛揚,以斗大的燙金字體寫著:「恭迎亞瑟琳小姐蒞臨本酒店。」
這個時候大概只有國王等級的大人物,才敢闖進她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寶貝地盤吧。
而布條裡的主角正陶醉於她的氣泡冷飲中,她輕吻嵌在杯緣的檸檬片,嘴角是罕有的迷人微笑,優(yōu)雅、從容,在海風的低語中,獨佔天堂。
「伊蓮娜。」聽聞主人的呼喚,侍女將目光拉回她身上,「妳不覺得這裡很像我們的家鄉(xiāng)嗎?」
「確實有那樣的感覺。」
「如果當時我沒翹家,一樣可以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吧,甚至比現(xiàn)在安定得多。」然而,這樣的生命索然無味,缺乏新鮮的刺激作為魅惑味蕾的辛香料。
「您後悔了嗎?」聽出她語氣中的嚮往,伊蓮娜半開玩笑地反問。
「不,我挺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
「弦外之音是您覺得最近工作排太滿,沒辦法好好放鬆?」
亞瑟琳點頭如搗蒜:「沒錯,橋介那個老頑固,擅自幫我接了一大堆委託,害我每天疲於奔命。」
「佐藤先生也是為您好――」
「他只是想讓我收拾師父的爛攤子罷了。」她撇嘴:「若非上次出任務把魔力耗盡,他才不肯放我休息哩。」
「恭喜您賺到幾天不被打擾的日子。」
「難能可貴呀――」亞瑟琳向後倒入躺椅,如此珍貴的悠閒時光必須細細品嘗。
然而過沒幾秒她再度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以貓捉老鼠般敏銳的直覺。伊蓮娜不解地看著她,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fā)現(xiàn)遠處兩團人影朝他們靠近,一前一後,一高一矮。
她瞠目結舌,還真有人膽敢闖進來!
走在前頭的少年沒預料會遇見陌生人,他面露尷尬,禮貌地致意:「兩位女士好。」
「好你個大頭!眼瞎了沒看到上面寫的字是不是?日光現(xiàn)在是我家小姐專用,兩位請回吧。」伊蓮娜沒好氣地回應。
她杏眼圓睜,卻發(fā)現(xiàn)同樣氣憤的不只自己,與少年同行的婦女眉毛高高豎起,活像兩根隨時會起火自燃的乾柴,她轉向亞瑟琳,瞬間換上一副飽含歉意的臉:「十分抱歉,小姐,我們立刻離開。」
「可是這裡的風景很漂亮……」少年依依不捨。
「走了。」女子抬高音量,嚴厲地瞅了少年一眼,警告意味濃厚。
亞瑟琳從背後叫住他。
伊蓮娜重新打量主人,發(fā)現(xiàn)她的墨鏡已戴回,表情無法解讀,但從臉頰放鬆的肌肉看來,心情似乎不受剛才的插曲影響,以往她相當介意獨處時間被中斷,但今天是個例外。
「是喜歡蔚藍海岸的同好呢。」亞瑟琳拍拍身旁的躺椅:「一個人看海沒意思,不如坐下聊聊,怎麼稱呼?」
少年臉上綻放喜悅的光芒,「真的嗎?謝謝妳。我名叫傑諾斯,姓氏恕無法奉告。」
亞瑟琳噗哧一笑,少年明明年齡與自己相仿,用語卻文謅謅的令人發(fā)噱,不過這句話倒是替自己省下不少麻煩,「我叫亞瑟琳,姓氏同樣不能跟你說。」
「妳為什麼來日光?」
「大概跟你一樣,喜歡這片遼闊的海,看著它,心情總能平靜下來。」
「我則是多了點懷念的味道。」傑諾斯微笑,酒窩讓他的輪廓更加分明有致:「十三歲時,先母第一次帶我離家散心,就是在這個地方,充滿了美好的回憶。」
亞瑟琳注意到他的用語,心莫名被扎了一下:「我很抱歉。」
「無須多禮,每次來這裡都能激發(fā)不同的靈感,比如說這個。」他眼神定格在那道鋪張華麗的紅布條上,使得亞瑟琳一陣發(fā)窘。
「我有一位緣慳一面的恩人,他是名英雄。」傑諾斯說。
「英雄?」這是亞瑟琳字典裡最常見卻最少提起的詞彙。
「是的,幫助弱勢的偉大英雄。」傑諾斯深邃的瞳仁裡寫滿了悠然神往,「今天我找到一個吸引英雄注意的好方法。」
「就是掛紅布條?」亞瑟琳摀住嘴巴,拼命忍笑。
「老套但有效,不是嗎?」
「有不有效我不清楚,但你這人挺有趣的!傑諾斯,我交了你這個朋友!」亞瑟琳朝他伸出手。
她白皙纖瘦的手掌傳來一道輕柔的暖流,讓傑諾斯十分感動,從來沒有人願意,或者有勇氣,跟他說這句話,「很高興認識妳,亞瑟琳,妳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噗,也太誇張。」
「賽凡奇在找我,我得走了,後會有期。」他瞥見遠處招手的身影,語氣依舊充滿眷戀,這次卻多了點人情味。
賽凡奇是剛才那位翻臉比翻書快的女子?亞瑟琳陷入沉思:這個姓氏跟布塞儂帝國的皇室牽扯極深,著名人物是現(xiàn)任皇家騎士團總長娜茵.賽凡奇。她側身倒入富有彈性的海灘椅中,閉上雙眼,讓鼻子盈滿海風令人心安的鹹味。
當她滿足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佈滿皺紋的男人面孔,鬍鬚理得整齊,冰冷的五官如同機械沒有情緒可言,那是她的老管家佐藤橋介,見到是他,亞瑟琳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抱歉打擾您的假期,主人,有件急事需要勞煩您親自處理。」佐藤幾乎把所有敬語都用上了,亞瑟琳卻絲毫不領情。
「不要。」她拒絕地乾脆俐落。
「根據(jù)線人回報,前日俠盜拉斐爾光臨了賢者村,掀起好大一陣旋風,他用魔法滿足了許多居民的願望,受到極高的愛戴和尊崇。」佐藤繼續(xù)說:「這樣您仍打算置身事外嗎?」
「我、我、我不聽!」亞瑟琳的心情從天堂跌落地獄,她賴在椅子裡,哭天搶地哀嚎著:「臭橋介,賠我美好的假期,嗚嗚嗚……」
***
賢者村是位於紅焰山脈峽谷中的一個原始聚落,紅焰山名副其實,終年自地底冒出滾燙的熱氣,山嵐也染上亮麗的艷紅,從高處俯瞰,村莊就像沐浴在紅色聖光之中。
賢者村是這個極端氣候下,上天賜予居民的禮物,以村長家為中心方圓五百里內,都是冬暖夏涼、舒適宜人的膏腴之地,再往外便是寸草不生的磽薄之地,兩者之間彷彿被魔法師設下結界般,竟有如此大的差別。
外圍地區(qū),由於地熱超過水的沸點,水無法以液態(tài)形式存在,泥土龜裂成一塊一塊,好似乾涸見底的水庫,空氣的溫度也足以灼傷肺部。普通人很難找到立足點,遑論長時間步行其上,百年來命喪這片荒原者不計其數(shù)。因此這條由外界通往賢者村的漫漫長路,便有了「天堂路」這個美麗而可怖的代稱。
能夠穿越天堂路抵達賢者村的人都會被視為奇蹟而受到禮遇,倘若那個人是赫赫有名的英雄,更是天大的奇蹟。
正午時分,各家母親紛紛呼喚在外玩瘋的孩子們回家吃飯,但今天氣氛很不尋常,家家酒、躲貓貓、捉迷藏都不玩了,孩子們圍成一個圈,盯著一位身材魁梧的蒙面男子瞧得入迷,竟連母親的怒吼聲也聽不見。
他的雙手十分靈巧,一眨眼就能變出五花八門的小玩意,惹得孩子們驚嘆連連,圍觀群眾也越來越多,遠處一位穿著魔法師長袍的年輕女子見狀,默默嘆了口氣。
「怎麼了?蘇菲。」一位身著傳統(tǒng)服飾的少女走過來。
「那個黑衣人是什麼來歷?他對孩子做了什麼?」
「啊,是拉斐爾大人!」女孩發(fā)出一聲讚嘆,接著解釋:「他是一位俠盜,也有人說是英雄,我只聽說他功夫很厲害,沒想到他待人親切,還會逗孩子開心。」
逗孩子開心?那鬼祟的行為怎麼看都是在蠱惑人,蘇菲賭上鍊金師的專業(yè),那人絕非善類,「他來多久了?怎麼進來賢者村?是親口自報名號的嗎?」
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女孩名叫安蘆,是半年前被朋友帶進來的訪客,因為很喜歡這裡的環(huán)境而決定在此定居,目前在蘇菲的鍊金師團隊裡當助手。她替蘇菲一一解惑:「他自稱亞瑟.拉斐爾,與傳聞中的英雄同名。前天半夜來到這裡,對守門人說自己穿越了整條天堂路。嗯,盜賊都是夜晚出沒,這點合情合理。」
「他舉止怪異,應該提醒孩子們注意些。」這一年來,關於「神鬼奇?zhèn)b」的流言滿天飛,大部分都是描述他以身涉險的勇猛事蹟,像這樣公然現(xiàn)身、高調行善的作風,實在讓人很難不起疑。
「放心,那是在變魔術啦。」
「魔術?」
「仔細看他手上的巫師帽,待會說不準能變出幾條彩帶或幾隻活生生的小白鴿唷!」
「白鴿?」蘇菲話音剛落,拉斐爾將帽子朝下一抖,幾隻白鴿振翅飛出,井然有序地停在他寬廣的肩膀上,博得滿堂彩。
「耶,猜對了!」安蘆忍不住跟著鼓掌,瞥見蘇菲陰沉的臉色,慚愧地閉上嘴。
蘇菲領著她往自家研究室走去,「安蘆,妳得相信鍊金師比貓還敏銳的直覺。」
「拉斐爾先生是皇室欽點的英雄、陛下親封的勳爵,固然不會是壞人。」
「倘若他不是拉斐爾呢?」蘇菲反問,問得安蘆一時語塞。此刻橫在兩人中間本該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卻有一個富有磁性的嗓音鑽入耳中:「不錯哦,這次換聰明的蘇菲小姐答對了。」
「什麼人?」她警戒地尋找聲源,最終在前方樟木樹枝上發(fā)現(xiàn)那位紫衣蒙面人的蹤跡。
「外來者?你跟蹤我們?」她沉聲發(fā)問,這身盜賊裝扮不是賢者村所熟悉的,甚至與拉斐爾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是,給妳一張我的名片。」盜賊簡短回答,從寬大的袍袖中掏出一疊小卡片,隨意捻起最上層的那張朝她擲來,動作輕飄飄的甚是瀟灑,蘇菲以為自己得伸手去找方向,名片卻像被魔法精準操縱一樣,輕巧地落入她的掌心。
她閱讀名片上的文字,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安蘆湊過來看,也與她同樣震驚,因為那兩個單字赫然便是「亞瑟.拉斐爾」,旁邊蓋著一個大大的金色戳章。
「我為跟蹤妳們這件事道歉。」拉斐爾彎腰,「鍊金師小姐,憑妳的實力,應該能輕易判斷它是否為布塞儂的純金官印。」
無須他多言,蘇菲在拿到名片的當下,早已用魔法感應到上面純粹的元素之力,看來眼前這位才是正牌拉斐爾。
「那麼,變魔術那位是?」安蘆問。
「他們是黑幫『西獸』的手下,假借我之名誘騙純樸的居民,目的是想摧毀賢者村。」
「您用了『他們』?摧毀又是怎麼一回事?」蘇菲神色難掩擔憂。
拉斐爾指著冒牌貨身邊長相兇惡的幾名壯漢,他們眼神閃爍,沒有幾刻停留在冒牌貨身上,卻在他表演完畢後浮誇地熱烈鼓掌,「這些都是他的同黨,呵,演技拙劣的騙子。」
「我在飛越天堂路時察覺一個怪現(xiàn)象,那裡的熱氣正以緩慢的速度滲透進村裡,並且在左側山壁發(fā)現(xiàn)一個類似祭壇的洞,約莫一個鴕鳥蛋大小,我猜洞裡原本放著某種具有魔力的東西來阻擋熱氣蔓延,現(xiàn)在卻不見了。」
「魔晶石!」蘇菲激動的喊出聲:「它是傳聞中代代守護賢者村的『寒冰之盾』,意思是以自身寒氣與紅焰山抗衡,保護村民不受傷害。」
「我是半年前的『外來者』,沒聽過這些,」安蘆的聲音有些沮喪:「但這四五天來我確實有感到一天比一天熱。」
「兇手就是那群人?」
「不,目前還沒有證據(jù)。」
三人轉頭,發(fā)覺孩子們已經散去,假拉斐爾周圍多出了一些大人,個個面色凝重,冒牌貨附在其中一位老人耳畔說了幾句話,後者眼裡霎時放出懾人的熠熠精光,不怒自威,他朝他們走來,步伐似地震,把安蘆嚇得渾身發(fā)抖。
「契夫大人?」安蘆低著頭,顯然她非常怕他。
「賤丫頭,瞧妳幹的好事!」村長契夫無預警地狠甩她一巴掌,安蘆的右臉頓時腫脹發(fā)紅,她委屈地撫著痛處,淚水無聲滑落臉龐。
蘇菲竭力壓抑胸中的怒氣,以平靜的口吻詢問村長為何打她。
「自從她來到這裡,就接連有厄運降臨,她心腸歹毒,卻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這次又密謀竊取魔晶石,置全村生命於危險之中。」
此話一出,附近的村民都面露驚恐,瞪著安蘆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恨意。安蘆不停哭著喊冤,契夫卻強勢認定是她所為。
「契夫大人,安蘆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捱得住外圍地區(qū)的酷熱?再說她這幾天都跟我待在一起,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蘇菲趕緊替她澄清。
「外來者多少都會魔法,才能通過天堂路的試煉,拉斐爾先生已經把實情都告訴我了。蘇菲,妳識人不清,當初本不該收留她。」
聽見契夫提起拉斐爾,蘇菲彷彿抓住一線生機,本尊恰巧在此,來個當面對質,必然可以拆穿惡人的謊言!誰知身旁空空如也,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拉斐爾竟憑空消失了?
契夫轉向冒牌貨,眼裡滿是感激,那盈眶的淚水令蘇菲作嘔。「拉斐爾先生,若非您把兇手的犯案手法告訴我,我的村莊遲早會被熱浪所吞噬,您真是賢者村的救命恩人、再造父母!這丫頭就交由您隨意處置,請您務必拷問出魔晶石的下落。」
「不,不是我做的!」安蘆的喊叫聲在嘴裡被塞入布條後變成聽不清楚的嗡嗡聲,蘇菲眼睜睜看著她被冒牌貨的同黨強行帶走,四肢佈滿被硬扯和拖行過的傷痕,她雙腳釘在原地,再也沒有力氣移動半步,最擔心的事情成真了,該怎麼辦才好?
蘇菲踉蹌地走回研究室,卻在門口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拉斐爾。
或者不是他?蘇菲已經不似剛才那麼篤定了。
但那個男人,此刻無疑是她最後一盞明燈,她撲到他跟前,慌亂地懇求:「拉斐爾先生,求您救救安蘆,您知道她是無辜的吧?」
「沒用的,你們的村長已經被冒牌貨所蒙蔽, 容不下任何真相。」拉斐爾冷漠的言語像銳利的長劍,一字一句粉碎了她卑微的希望:「事情既然有個結果,我待在這裡也沒有意義了,再會,蘇菲。」
他扯下斗篷化為魔毯,乘著它揚長而去,彷彿夢境裡的人物,什麼痕跡也未曾留下,她好不容易與傳聞中的英雄建立信賴關係,卻在一夕間土崩瓦解。
蘇菲將偷埋進膝蓋裡,無助地啜泣著,安蘆落入黑幫手裡會遭遇怎樣的折磨,她不敢,也不願再想下去,原來,拉斐爾竟是個冷酷無情、見死不救的狠心人,這樣的行徑與殺人犯又有什麼區(qū)別?
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弄錯了,那個身材瘦削的紫衣盜賊才是真正的冒牌貨。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