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預言家2.0》
Chapter 6:伯樂相馬
早起對荀景宸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打從學生時代他就經常夜衝、夜遊與朋友high通宵,隔天早上翹課睡大覺,前五年沒人幫忙掩護,代價慘痛,最後一年時來運轉,恰逢三姑荀笙離入學,這姑姑人超好,在他軟語央求下,都會答應替他圓謊,讓他在家裡和學校間悠游自如。
畢業後他進入中央的公職體系,看似制度嚴明、福利齊全,但亂世的公務員是最可憐的,薪水不停被打壓,以致於為求溫飽,往往走上收賄與公器私用的途徑,荀景宸捫心自問沒碰過這些骯髒事,但上班打混摸魚的行為他一件沒少幹。
他其實早就看出來了,舒靖王朝走到尾聲,在貪官郭棣陽和汙吏董烈昌的治理下,民生問題只會更糟不會更好,所以他趁著這兩個亂源離開京城征戰劫掠的空檔逃跑了,和他一同出走的,正是老同學程東綸。
此刻,這位共患難的「好」兄弟正從房間上舖拿枕頭往他身上砸。
「臭阿景,快起床!你想開會遲到被母老虎罵嗎?」
母老虎……糟糕!這句話對他很管用,荀景宸瞬間嚇醒,像屁股裝了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廁所衝。
「看來那次的陰影對他來說依然不堪回首啊…」程東綸對著老友滑稽的背影自言自語。
迅速梳洗完畢,兩人匆忙跑出宿舍,連早餐都顧不及吃,原因無他,遲到的下場可是很淒慘的!
推開會議室大門,七點的鐘聲無情地響起,彷彿宣判死刑一般,他們一對上講臺上那名女性寒徹的眼眸,背脊就散發出陣陣涼意。
她朝他們緩步踱來,臉上掛著與這氣氛完全不搭的笑容,嘴角弔詭的弧度猶如一把鋒利的彎刀,毋須言語作為起手式,就能在敵人身上戳出千瘡百孔。
兩人雙腿發麻,動也不敢動,只能任由那抹令人發毛的笑容步步進逼,就像兩頭無辜的羔羊誤闖虎穴,只有被生吞活剝的命運,而這頭不怒自威的「母老虎」,正是他們的直屬上司――參謀部代理部長陳煦薇。
「荀景宸、程東綸,你們又遲到了。」隨著語氣加重,陳煦薇臉上的笑容逐漸加深,但顯然這並不是友好的象徵:「扣三天薪水,加晨間勞動服務一週。」
「噢不!饒了我吧,陳部長,我發誓不會有下次了。」荀景宸發出痛苦的哀嚎,減薪就算了,還要他堂堂一個正職參謀七早八早起來充當清潔工,這段日子肯定無比難熬。
「饒你?不可能的。荀景宸,你敢再頂嘴一句,我加倍處罰你。」
「部長,對不起。」荀景宸低下頭,勉強壓抑住胸口的怒氣,其實他們根本沒遲到,頂多能算壓線到,睡過頭也是因為想在會議中呈現出完美的報告才熬夜做最後修飾,誰知部長連將功抵過的機會都不給,就無情地宣判他們死刑。
「滾!」陳煦薇拍桌大吼,像老虎露出尖銳的獠牙,絲毫不掩飾眼裡的輕蔑:「就算你們待在這裡,我也不會讓你們發言。」
兩人無奈地坐下,看著其他組員展示他們精心製作的投影片,由於陳煦薇剛發完飆,每個人都如同泰山壓頂一般繃緊神經,深怕一不小心又觸怒她。然而,事件的主角卻用手撐著頭,一副沒興趣的模樣,在某些人報告的時候甚至正眼也沒瞧螢幕。
荀景宸聽著同事的報告,一面比較自己的報告內容,發現大部份的企劃都探討地很深入,但只有自己能有系統地彙整各主題,若不是昨晚完美主義作祟,硬要加工到滿意才肯去睡,陳煦薇是否願意採納自己的提議呢?
很可惜,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報告結束,陳煦薇敷衍地鼓掌,接著點開自己製作的投影片,宣布下一場作戰計劃依這份檔案去執行,荀景宸和程東綸頓時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寶貴的心血被當成垃圾扔在地上,就像被狠甩一巴掌般難受。
他甚至有點希望陳煦薇直接搧他一個耳光,將他從不切實際的美夢中打醒。
兩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會議室,室外天空很藍,萬里無雲,陽光耀眼地甚至有點刺眼,彷彿嘲笑兩人付出多少都是白費力氣,程東綸拍拍肩膀安慰他:「兄弟,看看夥伴們,我好像沒那麼難過了。」
「同感,但我又升起了辭職的念頭。」
「別衝動,這裡待遇好,還比京城安全,過幾年咱們總會習慣的。」
明明當初面試時不是這樣,當初接見他們的不是這個自我中心的女人,而是這座城鎮「宇鎮」的最高行政首長曹侯爵,他擁有能包容各種想法的開闊胸襟,不僅對他們的學經歷給出高度評價,肯定他們尚未成熟卻富有創意的企劃,並放手讓他們去執行,工作雖然辛苦,也經常需要加班,但享受從無到有的創造過程讓兩人樂在其中。
直到前任部長因為健康狀況而卸任,陳煦薇空降代理,參謀部才變成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她招進來的人只會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缺乏獨立思考與判斷的能力,留下來的資深員工做起事來綁手綁腳,逐漸變得不敢講真話,目送陳煦薇仰頭45度的高傲背影離去,荀景宸不禁感嘆,這裡跟腐敗的公務體系又有什麼不同?
「別嘆氣了,阿景,這不是你的風格。」程東綸摸摸肚子,它正發出一連串抗議,提醒兩人今日尚未進食,「去吃點好料的轉換心情吧!」
他們朝餐廳走去,沿途十分安靜,只有蟲鳴鳥語作伴,忽然,庭院裡傳出斷斷續續的口哨聲,聽旋律是首輕快活潑的曲子。
他們被這不合時宜的音樂吸引,改變方向去追尋聲源,就在羊腸小徑的盡頭瞥見一抹燦爛的金黃――蓬鬆的亂髮、迷離的眼神、蒼白卻精緻俊美的臉龐,是他們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學。
郭敬恤。
他放下口哨,以陽光般的笑顏迎接他們,彷彿對這場意料之外的再會不動於心:「景宸、東綸,好久不見。」
然而他的笑容看在兩人眼裡格外諷刺,兩人剛受了一肚子氣,正愁沒沙包發洩,敬恤雖然是他們的同班同學,但以前在學校幾乎沒有交集,此刻突然莫名奇妙貼過來裝熟,讓人忍不住想挫挫他的銳氣。
「喂,郭敬恤,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當然是來面試的呀!」敬恤臉上笑容依舊,似乎渾然不覺兩人的惡意。
「面試?哪個部門?」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通知單是寫不分部門,有錄取再分發,我自己是比較想進參謀部啦。」
竟然想來烏煙瘴氣的參謀部!這個消息遠比看見敬恤或是聽見對方叫出自己名字還要令人吃驚,陳煦薇的壞名聲不是最近才傳開,難道他什麼都沒聽說嗎?
荀景宸的表情有點誇張,以致於對方拋來疑惑的眼神,「參謀部怎麼了?」
「我們部長是個龜毛又任性的奇葩,完全聽不進別人意見,你進來,不,你待會被她面試就知道了。」程東綸回答,想到特立獨行的郭敬恤落在母老虎手裡會有什麼下場,他不平衡的心理總算得到一點慰藉。
「哦~可是我沒有要跟她面試耶。」敬恤撥了撥自己的側瀏海,臉上寫滿了得意,「我的主考官是侯爵本人。」
「什麼――?」
***
「噗哈哈哈!」敬恤在無人的庭院裡開懷大笑,那兩個傢伙臉上的表情超級精彩,真是大塊人心。
陳煦薇是吧?正因為她的存在,敬恤才對侯爵謎一般的參謀部感興趣。事實上,這次面試只有合格和高分通過兩種結果,因為早在他剛畢業時,侯爵就想以高薪禮聘他,被他以沒有工作經驗為由婉拒。
而他在外面四處闖蕩了一大圈後,終究回到了這裡。
他推開侯爵辦公室大門,險些與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相撞。
「不好意思,我是來面試的郭敬恤。」
男子臉上堆滿雀躍的神情:「您就是郭敬恤先生?快請上座,敝人曹徽,五年來無時無刻不期待您的大駕光臨。」
原來他就是曹徽侯爵本人,比傳聞更加和藹可親,曹徽相當自負,不輕易讚美別人,更不用提親自開門迎接了!敬恤受寵若驚,腳步頓時有些飄飄然。
但他很快恢復理智,以冷靜的口吻回應:「有什麼需要我為您效勞呢?」
「我需要郭先生替我擬定下一場作戰計畫。」
「抱歉,戰略並非在下所擅長,恐怕無法幫上忙。」
曹徽愣住,沒料到對方開場就給自己一個軟釘子,郭敬恤是郤流出了名的神童,自學成才,七歲會治水,八歲寫工程草案,又曾在許多軍閥底下歷練過,區區戰略哪裡難得倒他?只是他不願賜教罷了。
侯爵陷入沉默,思考自己哪部分禮節不夠周到,才沒獲得正面回覆,明明自己是掌握錄用權的主考官,卻反客為主,變成害怕答錯出局的人,這樣的氛圍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敬恤率先打破沉默:「侯爵大人,能否請教您一個問題?」
「先生請講。」
「您的理想是什麼?」
「我希望能還給人民一個沒有戰爭的舒靖王朝。」
「您的短程目標是什麼?長程目標又是什麼?為此您需要具備哪些條件?」
「短程是與鄰近軍團合作,掃蕩山賊,整頓治安;長程是討伐董烈昌、郭棣陽,以及所有背叛皇室的軍閥。為此,我需要郭先生您的鼎力協助。」曹徽暢談自己理想的未來,這些藍圖他早已在胸中建構完畢,只差化為現實的最後一哩路,他相信敬恤將會為他豎立途中最輝煌的里程碑。
他以從容迎向敬恤,發現對方同時雙目含笑,卻仍是潑墨般的迷離眼神,又彷若是宿醉般半夢半醒,令人捉摸不透。
「在下明白了,也大致認同您的看法。」敬恤點頭:「不過有些部份倘若能說得更清楚,我會更有發揮空間。」
「哪部分?」
「終結亂世,唯有以戰止戰。您想讓人民免受烽火荼毒,這是很崇高的理想。至於舒靖王朝這個幌子,就不需要了吧?」
饒是曹徽身經百戰,此刻也被這句話深深震懾,他極力克制才勉強讓握著咖啡杯的手不顫抖,這個少年遠比他想像的更加大膽、老練、洞悉人性,不把內心真正的渴望和盤托出,他不會輕易替自己效命。
「即使舒靖王朝只剩空殼,我依然需要它。遠交近攻,我確實沒打算連結附近的軍團,而是想征服他們、壯大自己,因此每場戰役都至關重要。」曹徽站起身來背對他,試圖減輕一些剖析自我的不適感。
「一點也不重要,人民需要食物、水源、土地,更需要能滿足物質生活的英雄,而非毫無作為的皇室。」
曹徽內心湧現一陣狂喜:「先生的意思是?」
「綜觀天下領主,夠格被稱作英雄的只有您了。」敬恤話裡流露出由衷的佩服:「在下之所以不制定無謂的戰略,是因為您早有一套自己的準則,只要同時施行減稅、紓困的德政,不出五年,方圓千里的勢力都會歸順於您。」
談到德政,敬恤腦海中浮現一位親切、和善的男人臉孔,那是他的救命恩人荀傳方,畢生都在推行德政,受惠者無數。不過單有仁慈在亂世是行不通的,若能與曹徽口中的霸政結合――
「下一步該怎麼走?」曹徽焦急追問。
「您將會遭逢此生勁敵,到時候免不了一戰。」
「您是指我的老友袁庭燁?放心,我不會逃避。」曹徽眼裡的視野不斷延伸,他早已不滿足於當下現狀,目光拉遠,抵達五年後、十年後,完成階段任務,還有更多夢要圓。
「不過,郭先生竟然先去了他那裡,我實在是顏面無光。」曹徽捋鬚微笑,被逼著掏出心裡話,開他一個玩笑並不過分。
敬恤尷尬地解釋:「那是提前為您刺探軍情,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我必須承認,老袁招募人才的功力著實一流。」
「但他不會用人,所以還是您贏。」
「贏了然後呢?」
「那可能得問問專業的預言師了。」
這個人自素未謀面就不停帶給敬恤驚訝與感動,今後肯定有更多驚喜等待他挖掘,究竟是伯樂慧眼獨具選擇了千里馬,抑或千里馬以自身天賦吸引了伯樂,敬恤早已分不清。
或許,兩者皆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