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一種反叛。她盯著鏡子裡的那個女人,屋內光源不算充足,她其實看不太清楚鏡子裡那人的臉,不過憑著二十餘年的經驗摸索到那雙眼睛的位置,然後用力的盯著。
她不想承認自己其實有些緊張,壓切長谷部正站在她的身後,儘管他們之間依舊留有一些距離,但那對她來說也足夠近了。在這之前,除了前夫以外,她從未與任何一位男性離得如此之近。
「頭髮是女人的生命。」乳母曾經這麼說。
「頭髮可以看出一個女人的教養,出身良好的女人才有能力細細養護她們的長髮,並且仔細的打理到連一個分岔也不會有,這是外頭那些小家小戶出身的女人所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她確實也有一把又黑又亮的青絲。從幼時,就只用清水滌過,柔軟巾帕軟軟的裹著,將上頭多餘的水分都吞得乾淨。然後乳母就會用那上好的椿油與那柄黃楊木梳,細細的為她梳理。
那是最甜蜜的時光,乳母手沾著清香的茶花油,溫柔的在她的髮間穿梭,不管後來她的髮量已經蔓生到如何豐沛,乳母也從不會扯痛她。二十年來,她就如同現在這樣,端坐在妝鏡前,等待著乳母將她的每一縷髮絲都打理整齊。
「頭髮是女人的生命啊,除了丈夫以外切莫不可讓他人碰觸。我的小姐頭髮養得這樣好,將來必會讓丈夫喜歡的。」
乳母碎碎細語著,說著說著哽咽起來。
乳母啊,您錯了。他並不喜歡我的頭髮。而若您說頭髮是女人的生命,為何丈夫又有權來碰觸主宰我的生命呢?
而且,說真的,我其實也並不是那麼的喜歡我的頭髮。
是啊,她的髮絲被乳母精心養護了二十年,每一絲每一縷都柔滑細緻,即便在瑠璃子死去的那個夜晚、在丈夫以死魚稱呼她的那個夜晚、在她發現丈夫不忠的那個夜晚,它都那樣的柔亮華美。即便在那雙金色眼眸不再有光亮的時刻,它也依舊明豔鮮妍──像極獨立於她之外的活物,甚至讓人感到一絲的畏懼。
梳齒真正卡進髮絲的那個瞬間,她不禁發出了無聲的輕叫。那瞬間她幾乎以為那頭烏黑華美的長髮會生出尖刺去抵禦來自丈夫以外之人的梳理,可是沒有,他就那樣一梳到底,那樣輕鬆。
有某些東西斷在了細韌的梳齒間,或者說是那把刀的手下。她抬眼去看他鏡子裡的眼睛,而那藤色的視線正落在她烏黑的髮上。有哪裡因著那雙眼睛開始痙攣。胃、腦子、手或是其他地方,她凝視著鏡裡,白色手套執著木梳在烏髮間穿梭。那木梳被滋養得過分油光水滑,她向來不願多看,此刻卻是挪不開眼。
「壓切長谷部。」
她倏地出聲道。
她發現她有些太喜歡這個名字的每個音節,當她一字一句清楚的喊出他的名字時,彷彿有些東西在破碎,而有些東西在逐漸生成。那只是個名字,只是把刀的名字,儘管他是男人,但他確實是刀,所以不要緊的。她想著,然後允許自己承認她有些迷戀這些音節。
因為她的呼喚,那雙藤色的眼睛復又抬起,在鏡子裡與她的視線相撞。
「主。」
她難以否認在聽見他如此稱呼她時心底有種極為隱密難解的東西湧上。她不太明白,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被如此呼喚,下位者向上位者的呼喚。族裡傭人與旁支喚她小姐,更親密點的乳母時常喚她我的小姐,夫族則喚她夫人。以一般世間標準她出身高貴,本應該早已習慣這樣的稱謂……她不明白。
不要緊,她又想,她還有很長時間可以處理清楚很多過往沒能處理的事物,包括內心這樣陌生而有些混亂的情緒。
「我自幼就被乳母殷殷叮囑,女子的頭髮除了丈夫以外切莫不可讓他人碰觸。」
她看著鏡子裡那雙藤色眼睛,緩緩說道。
那雙眼睛在有些昏暗的室內顯得太過鮮明,有種異質的詭艷。即便聽得她這麼說,他的手卻也沒有停,依然執著那把黃楊木梳細緻的梳理著那頭長髮,動作已不如方才生澀,扯到她頭皮的次數也在降低。
「壓切長谷部,你難道不是丈夫以外之人嗎?」
「您並沒有讓我停下。」
他說。
他的回答沒有半分遲疑,以至於她無法清晰的辨別這究竟是他本能的反應抑或是分析過她的話語然後做出的正確答案,也可能兩者皆是。
她完全無法壓制嘴角勾起的弧度。陌生而怪異的狂喜,她幾乎要失態的站起身去觸碰鏡子裡的那雙眼睛,像是這樣就可以碰觸到狂舞不止的火焰,可她一邊狂喜的同時一邊又感到隱隱作嘔。
壓切長谷部,我的刀。
她試圖在這種噁心的歡愉感裡找尋出一點脈絡與原因。她知道這異樣的快慰是因為什麼,她始終是誰的小姐、誰的妻子、誰的臉面、誰的綴飾、誰的影子。她總是被誰握在手裡,所有的一切都被擺放在她前頭,或是身上,所以此時此刻心底掀起的歡悅才如此狂烈──啊。
她猝然戰慄起來,原先交叉著擺放在膝上的雙手倏地收緊,修剪得宜的指甲微微的扣進了手背,於是被繃緊的皮膚微微顯出了下頭手骨的形狀。
──支配欲。
她很清楚那剎那的狂喜並非來自於得知壓切長谷部是她的刀,而是在於得到了他的那個答案時,驀地強烈的迸發。他將她的命令放到了規則之前,又或者說「主」的本身即是他所遵循的規則,因此能夠支配壓切長谷部這把刀、這個人的,惟有「主」。
那滋味甜美到駭人,夾雜在狂喜中,讓胃部隱隱抽搐。鏡子裡的金色眼睛洶湧著悖常的狂喜,她忽地感到了一種熟悉。
壓切長谷部輕柔地將最後一縷髮絲擱回她的肩頭,細緻的打理告一段落。她從他的手裡取回那柄黃楊木梳,面對著鏡子慢慢的盤起髮髻。
「壓切長谷部,」她右手壓著已成型的髻子,左手從木盒裡揀了一枝髮簪,「練習盤髮吧。」
「是。」
他讀懂了這道命令隱藏的訊息,眉宇間浮現了一種隱密的歡悅,這使他看上去有種難言的艷麗。
她突地想起了家主屋裡換上了新的襖障子那日,所有的孩子都奉命前去觀禮,他們跪坐著,視線在襖障上那九具死體間逡巡。那九具死體與舊襖障上的並無多大區別,差別只在新襖障上畫的,是瑠璃子的臉。
她不願意多看,偷偷調轉了視線。家主那時正跪坐在她的斜前方,神情肅穆,端正持重。可當她視線上移,卻看見了正盯著瑠璃子臉龐的那雙眼睛,洶湧著悖常的狂喜。
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後重疊,兩者皆為她所見,只前者在他人後者則在鏡中──其實妳與那些人也無什麼差別。令人作嘔,她強自壓抑,卻又嘲笑這僅僅是自欺欺人,那強烈的慾念並不會因著虛假的壓抑而消退,那甜美到駭人的滋味最終只會使她走向支配他人的路途。而最危險的是她的刀似乎感到甘之如飴,那雙藤色眼睛望著她時似乎有種屈從卻強硬的光亮。
金色眼睛望著鏡子,望住那裏頭的慾念,猛然想起了一個遙遠疑問的答案。
歷代九相女皆埋骨於那片群落後邊的黃楊木林。
-
她總是從鏡子裡看他。
他不太能精確地想起自己是自何時開始會忍不住用自己的視線去碰觸鏡子裡那雙眼睛。這不尋常,畢竟壓切長谷部在有關主君的事物上總是力求精準,所有與主有關的事情、主君的日程、待辦的事項他都記得一清二楚,就算不能用腦子記下,他也會把它載入他的小冊子,讓文字為他記住。但對於這件事他卻無法從腦海或是冊子中翻出一個準確的刻痕。
也許是因為所謂的起心動念太難準確的捉摸,也或許出於某種原因他反射性的將其模糊。從那個時點到背後的念頭,他下意識地拒絕深思。
可能聽起來像是無力的自我辯駁,但一開始他確實是本能的去回望那雙金色眼睛。人類尚且都難以對他人注視的目光視而不見,何況他是為戮敵所生的刀劍。甫新生人形的刀劍,敏感又遲鈍,刻在骨子裡的警戒使他難以忽視鏡子裡那道目光,而身為刀劍則使他對於這樣的狀況與如何應對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以為他的主在呼喚他,細想後又覺不是,但到底他的主向他投來如此的目光,於是他抬頭去看。
藤色與金色的眼睛在鏡子裡相觸,他原欲出言詢問他主有何需求,她卻先別開眼,目光落到他手中執著的黃楊木梳。
「那是我的嫁妝,據說光是風乾,就耗了二十年。」
她神色淡淡。
他轉回視線,低頭去看。手中木梳毫無雕飾,表面堅實細緻,看上去並不古舊,卻確實又能看出歲月沉澱的紋理來。
「黃楊木梳養髮極好。」
他說。
是實話。或許他見過的女性不算多,但她那頭烏黑的長髮堪稱華美,即便只是別上簡素的木簪,也有種別樣的豔麗。
「乳母說過一樣的話。」
聽見他的回覆,她好像哼笑了一下,空氣中有細微的震動,但他卻無法確定那裏頭蘊含的情感是否出於歡悅。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說錯了什麼,卻見她伸了手去翻妝臺上的木盒子,然後揀出了一柄木尺向後遞給他。
「拿去吧。」
他有些怔忪,一時半刻並不明白其中的涵義以及前後因果。而這一瞬的遲疑讓原先始終背對著他的人微微側了過來,金色與藤色眼睛在鏡子外實質相觸。
「這是造我這柄梳子剩餘木料做的尺,既然你喜歡,就拿去吧。」
即便是這樣抬頭仰視的角度,她依然有種居高臨下的美,而那雙金色的眼在不甚明亮的室內不知為何鮮明得過頭。他握著黃楊木梳的手幾不可見的顫了顫,很快的伸出了那隻空著的手接過那柄木尺。
「主的贈物,我必會好好使用。」
最終只能吐出這樣樸素的字句,不過似乎也已足夠,在他收下木尺後她轉了回去,於是那雙金色眼睛又到鏡子裡。所有動作都隨意而輕飄,像只是隨手賜了一個不重要的物件予臣下。
不,她的確是隨手賜了一件不重要的物品予他。
他在想什麼?
他知道被手套掩住的手依然殘餘著細微的振顫,那源於一種細小的狂喜。作為臣下得到主君賞賜,這可能代表著他得到了更多信任與喜愛,對此感到快慰合理至極。
但這不對,他試圖告誡自己,你分明察覺了自己說錯話,你的主並不是懷著正面情感在與你談話。優秀的臣子應當忠於主上,喜其所喜哀其所哀,你卻在主君情緒不明時,在這裡兀自竊喜,這不對。還有,主君所賜之物皆十足珍貴,為何要去分辨隨意與否。
又或者──
在他反應過來前,藤色眼睛已先一步行動,直到又撞進那雙金色眼睛,然後莫名的截獲了那雙眼裡一瞬爆開的激烈情緒。
他在很多雙眼睛裡見過相類的感情。天下之主、匍匐在天下之主前的很多眼睛、在那之後擁有他的很多人,他們在注視他人、注視死亡、居高臨下凝視時,都有這樣的神情。悖常的狂喜。
但她卻又不同。儘管只是極短一瞬,他卻看見什麼將那洶湧的事物硬生生截斷,她試圖控制並阻止,卻在一切平息前,她意識到他的視線。
他以為他應要收斂目光並請罪,可是沒有,而他以為她會別開眼睛並降下責罰,可是也沒有,他們就這樣的在鏡中僵持,直到那融金雙眼不再激烈掙扎,他心中竟隱隱察覺了不該存在的渴意。
他從不諱言自己渴望被使用,壓切長谷部是一振鋒利至極、能將主君所有仇敵斬殺殆盡的名刀,而並非能隨手贈人的物事,他為此所生,亦以此為傲。如果能夠好好揮舞他、妥善的掌握他,那他會將所有勝利、將主君想要的一切都呈上來。
吾主之所欲為吾刃之所指,他始終踐行此道,任何外物都無法束縛,人類社會的規則與他人的目光,無論是什麼,只要讓他主感到痛苦,壓斬即可。
黃楊木梳是稀罕物什,而他主那頭艷麗長髮更非一般出身能有,已嫁卻獨自赴任,羽織上精細的九相圖,對著有壓切之名的他說出「女子的頭髮除了丈夫以外切莫不可讓他人碰觸」──他確信他就是他主所需要的那振刀,因此他握住那柄黃楊木梳,碰觸那頭華美長髮,毫不猶豫地說出「您並沒有讓我停下」,無須思考無須猶豫,這本就是壓切長谷部的本質。
他知道那是他主所要的答案,在那之後他被賦予了近侍之職證明他是正確的。
我能為您做到一切,審神者所需的一切我都會為您帶來。
殺敵、戰功、情報、本丸民生、人員調度、文書處理、行政安排,他做盡一切,遵循他主指令從不違背,他完美的擔起了近侍之責,本丸沒有任何刀劍能夠取代壓切長谷部,從不讓刀劍近身的他主每日早晨卻任他握起她的長髮細細梳理──他以為他該滿足了。
他以為。
他的主並不喜歡與人親近,也不多話,工作之餘的閒暇她總是一個人,那雙眼睛總是淡淡錯開,並不迎向任何視線,即便是近侍也不例外,不遠不近的距離。唯有每日早晨的一刻鐘,他隔著手套握住烏黑的髮絲,梳齒嵌進髮間輕輕滑過,絲絲縷縷便滑開,散出清淡的香氣。那雙眼睛會從鏡子裡看他,金色的眼睛。
於是他又抬頭去看,日復一日。
那的確是無力的自我辯駁,即便一開始不是,但後來,它是了。
然後,第四年,那個傍晚。她從那個木盒裡揀了一枚精緻的玻璃瓶,裡頭淡金色液體散發著與她的頭髮相同的茶花香氣。她把那枚玻璃瓶遞給他,如初見時將那柄黃楊木梳遞給他一樣的神情。
他愕然,猛的抬頭去看那雙眼睛,她卻已別過眼去,轉身離開。
傍晚的晚霞濃麗到幾能稱糜爛。日頭浸在成團的厚艷中,被襯得浮腫蒼白。他左手緊握著那小巧的玻璃瓶,顫抖著將其湊近唇邊。
──又或者,所有細微的振顫、骨髓裡橫衝直撞的狂喜、不該卻下意識窺探的視線,並非是為了來自主君的贈物信任或是其它,而是來自那雙金色眼睛,那頭烏髮,那個人。
逢魔時刻,魑魅魍魎。
那張嘴,他骯髒的、不敢言說的欲望。他容許自己與那骯髒的嘴一齊走在通往他主的道路上,容許自己與那骯髒的欲望一齊走在通往他主的道路上。
被他的親吻褻瀆過的玻璃瓶被放在胸口暗袋,隔著衣物與其緊貼的皮膚有種過度灼燒的涼意。他的主走在前頭,羽織上噙著死體的飢犬貪烏與惡狼狠狠的盯著他,而手套下的嘴似乎在桀桀怪笑,諷刺輕蔑的將他袒露。
「──我的、我的、我的主!」
他的主轉過身來。
這個故事實在很難寫,我也深刻的從痛苦的寫作過程體會到了他的不好讀......能力不足的人想要寫壓抑又隱晦的故事果然是場折磨,但我又很喜歡這個故事所以還是寫下去了......
有看不懂或是哪裡覺得混亂的務必告訴我,因為故事調性與嘗試的寫作手法關係,有些東西我是想留到寫完之後的後記......但看不懂請告訴我,謝謝你嗚嗚嗚嗚
另外第三章終於接回第一章,嘴是欲望,回頭去看第一章的時候,把嘴代換成欲望可能更能看懂第一章長谷部的情緒與踟躕。他確實已經查覺到那是甚麼了,因此說自己姑息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