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籠中之鳥
車窗外的景色不停閃逝而過,盡是濃綠的樹海,此刻的吳敏娟只是呆看凝視遠方,看著一對鳥兒展翅在青天與白雲間,親暱的繞著彼此飛翔。一股羨慕感由心中慢慢浮現,回過神來的敏娟輕輕晃動腦袋,轉過頭看向身旁的兩個孩子——「李天樂」和「李欣蕓」。天樂正歪著頭輕靠自己,口水從他嘴中緩緩流出來,欣蕓則輕靠在椅背上,臉上掛著一絲笑意,想必她此刻正在做著好夢吧。
敏娟從行李中取出數張衛(wèi)生紙,輕輕擦拭兒子嘴角溢出的口水,安心的感覺充斥心上,她闔上雙眼,輕輕用手指握著天樂頭上的數根髮絲,來回搓揉著,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眼神停留在一塊寫著「芭雅」的木牌子上。
「天樂、欣蕓,準備要下車囉,我們已經到了。」被搖醒的天樂和欣蕓揉著眼睛,迷糊的看向對方。
拎著數包行李的敏娟帶著小孩走下車,空無一人的小月臺十分冷清,走出車站後,映入眼簾的是再平凡不過的街景,但與大城市的擁擠相比卻顯得悠哉許多,雖有那麼一瞬間,敏娟覺得街上的路人們正在注視自己,但……應該只是自己多想了吧。
「這就是我們的新家了。」敏娟轉動門軸並走進公寓的房裡,跟在她身後的欣蕓滿是好奇,到處東張西望。
「新家好小喔。」欣蕓一句無心的童言卻如針般刺進敏娟的心,她暗自苦笑。
「天樂,怎麼還不進來呢?」只見兒子呆呆的站在門口,兩手緊緊抓著衣角不放,敏娟走到他面前,蹲低身子,看著兒子胡亂飄移的眼睛。
「會害怕嗎?」她握住兒子的雙手,感受掌心傳遞而來的熱度。
「你現在可是媽媽跟妹妹的依靠呢,男子漢大丈夫,要勇敢一點喔!」敏娟笑著說。
「嗯……」天樂皺著眉頭應聲後便走入房間。
深夜裡,躺在床上的敏娟仍無法入睡,她捲起身子躲進棉被裡,眼淚不自覺的流下來,心中不知道該恨還是笑,丈夫對自己許下誓言的那一刻、發(fā)現他在外背叛自己的那一刻、突然出車禍離開自己的那一刻,所有的畫面如同跑馬燈般打轉在腦海中,想要把它遺忘卻沒法做到。
在丈夫喪禮結束的那天,明明就已經決定要帶著兩個孩子逃離過去,重新開始,但此刻自己卻還是為了那個爛男人,也是自己一直深愛的男人哭了,根本不可能遺忘他呀,就像與丈夫容貌相似的天樂一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疲倦感讓淚流滿面的敏娟睡著了。在另一個房間裡,已經熟睡的欣蕓身旁,天樂也在棉被中不斷啜泣著。
隔天一早。
「我、我去上學了。」天樂蹲在門口綁著鞋帶。
「哥哥,再見,要早點回來喔!」正在吃早餐的欣蕓對門口揮揮手,剛扎好的辮子也一同搖晃。
「路上小心,水壺有記得帶嗎?」敏娟停下正在洗碗的動作,向兒子提醒。
「嗯,我?guī)Я恕!固鞓繁称饡D身舉起手示意,並給妹妹一個微笑。
「欣蕓,今天是妳去新學校讀書的第一天,等等媽媽會帶妳一起過去。」敏娟正好結束手邊的工作。
「好。」臉上滿是奶油的欣蕓笑嘻嘻地回答。
「何老師,欣蕓就麻煩你多照顧了。」敏娟微微鞠躬。
「當然,欣蕓媽媽妳也辛苦了,妳們一家剛搬來這,還習慣嗎?」眼前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何飛宇親切的詢問著。
「還習慣。」
「哈哈,那就好啦。」或許是察覺到對方不想繼續(xù)多談這方面的事情,何飛宇轉以爽朗的笑聲來打圓場。
「欣蕓妳要好好上課,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敏娟不忘再三叮嚀女兒。
「好!媽媽再見!」欣蕓揮完手便與老師一起走進教室中。
「吳敏娟,妳第一天來上班不用那麼拚啦。趕快過來這邊休息。」站在超商櫃臺中低頭滑手機的黃雅雯說著。
「雅雯姐,沒關係的,我喜歡做事情。」敏娟邊說邊把商品擺放到架上。
「吼,不要叫我姐啦!我年紀跟妳差不多,妳這樣說我會覺得自己很老欸。」
「叫我雅雯就行了。」雅雯抬起頭無奈的笑著說。
「叮—咚—」隨著開門鈴聲走進來的是一位步伐緩慢的老人。
「雅雯,七星來一包。」駝背的老人斜眼瞄看在一旁工作的敏娟。
「小姐,妳是新來的?」一股和藹親切的聲音從敏娟身旁傳來。
「她是吳敏娟啦,是今天開始上班的新店員。」雅雯搶在敏娟開口前就開始介紹。
「這位是林旺伯,芭雅的村長,他從小看我們這些小孩長大的。」
「村長伯,您好。」敏娟看著眼前的老先生,他頭上有不少銀髮,臉上雖然布滿滄桑卻也相當和善,但總感覺他瞇著眼正在打量自己。
「呵呵,免客氣啦,妳們一家有需要什麼幫助,盡管跟我老人家說。」
「謝謝村長伯。」敏娟微微鞠躬。
「咳、咳,年輕人要加油啦。」林旺接過香菸付帳後便緩緩從超商走出去,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不知為何,敏娟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不適感。
二、不祥之兆
下班後的敏娟拖著疲倦的腳步走上階梯,正在轉動門軸時,她不經意地撇見門旁的牆上貼著一小張不太起眼的黃紙,湊近仔細看才發(fā)現上頭盡是些像塗鴉般讓人不解的字跡。
肯定是欣蕓的惡作劇吧,敏娟會心一笑後便走入房中。
「媽媽回來了!」聽見開門聲,欣蕓興奮的從房間裡跑出來撲向媽媽。
「哥哥他還沒有回來嗎?」敏娟放下手中裝菜的袋子問著。
「對,哥哥還沒有回來……」欣蕓的回答流露著失望。
「媽媽,今天老師在學校有教我們唱兒歌喔。」
「好棒呀,妳可以唱給媽媽聽嗎?」敏娟正準備要煮飯。
「活潑星星摔跤啦~請人快來幫忙呀~」
「大家記得到山下~全部物品送給祂~」
「欣蕓妳唱得很好聽喔。」敏娟不自覺的羨慕孩子的純真。
「哥哥回來了!」隨著欣蕓的話,敏娟望向進門的天樂。
「天樂,今天你在學校過得還……咦,你怎麼受傷了!」雖然天樂用手遮住左臉頰,但仍能從手指的空隙間隱約見到一點血跡。
「……過得很好,這是……我剛剛在回家的路上……跌倒了。」臉頰上傳來的疼痛使得天樂眨著一隻眼睛皺起眉頭。
「不是跟你說過要小心了嗎?快去房間裡包紮一下,等下就要吃晚飯了。」敏娟把兒子的手移開並擔憂地看著他臉頰上的傷,沒有注意到兒子那一直胡亂飄移的眼神與緊緊抓著衣角的手。
「好。」天樂把書包放下來,並從口袋裡拿出幾顆糖果交給妹妹。
「對不起,哥哥沒有遵守和妳的約定……」
「沒關係啦,謝謝,哥哥你等一下出來再陪我玩。」欣蕓開心的接過糖果。
「沒問題。」天樂向妹妹舉起手,臉上帶著笑意走進房間裡。
午夜時分,天樂躺在床上睜大雙眼還是沒辦法入睡,他用手去觸碰自己臉上包紮好的傷口,一股刺痛感瞬間湧上心頭。天樂轉過身凝視妹妹,她那熟睡的臉像天使一樣純潔可愛,少年暗自下定了決心,不管將來發(fā)生什麼事情,他都要保護好妹妹。
天樂用手臂蓋住雙眼,淚珠自臉頰上不斷地滑落下來。同學們對他的異樣眼光、被大家刻意無視的感覺、以及被那群男生毆打的痛,雖然覺得很不甘心,但自己也不敢對他們還手,少年覺得這樣的自己真的很沒用……
「像我這樣人,真的能保護好妹妹嗎?」其實天樂他是什麼都知道的,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媽媽很傷心很難過、家裡經濟狀況非常糟糕,知道卻又什麼都做不到,他真的恨透了自己,不管是這張跟爸爸長得很像的臉、內向不擅於表達的個性,都無能為力去改變這一切。
天樂將頭微微向前,嗅著妹妹烏黑髮絲傳來的陣陣香味、感受從她鼻子傳遞出的陣陣熱氣,這或許是他在眼前這沒有盡頭的黑暗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即使他似乎聽到隔壁媽媽的房間傳來摔東西的聲音,但他什麼都不想知道也不想管,就只想這樣闔上雙眼安然入睡。
在另一個房間裡,敏娟正蹲低發(fā)抖的身體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她在心中不斷尖叫嘶吼,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放過她啊,她明明知道的呀,兒子臉上的傷痕怎麼可能是因為跌倒造成的。想去詢問他原因,卻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因而最後什麼都說不出口。
小時候的天樂個性既開朗又好動,他的笑容好比太陽般耀眼燦爛,一雙大眼睛總是好奇的四處張望,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整個人就變得內向又容易緊張,也常常帶著憂鬱的眼神,這就是男孩子的叛逆期嗎?但敏娟回想從前,自己這年齡時也沒有像天樂一樣變得這麼陌生,有時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個兒子,該如何去支撐這個「家」……
敏娟也曾想過,如果她能就這樣放棄一切,就不用再這麼累,但在丈夫喪禮那天,天樂欣蕓他們兄妹倆悲傷又無助的表情早已烙印在她的瞳中。她實在沒法丟下自己的小孩不管……那天她早已在心中發(fā)誓,為了天樂跟欣蕓,就算將來要承受再多的痛苦,她都會努力堅持下去。
「是呀,他們是我的一切……」收拾好物品的敏娟直接倒在床上,任由模糊的意識使自己漸漸睡去……
在天花板的角落裡,有一隻沒有任何人發(fā)現的眼珠子正注視著敏娟,並發(fā)出只有它自己才聽得見的竊竊笑聲……
「嘶嘶嘶~這、女、人、看、起、來、真、是、可、口、又、美、味、呀~」眼珠子微微瞇起來,繼續(xù)窺視著敏娟。
隔日早晨,敏娟正站在超商櫃臺中,填裝著兩側塑膠籃的吸管及湯匙,隨著開門鈴聲與那緩慢的步伐,老態(tài)駝背的身影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村長伯,請問您要買些什麼?」敏娟趕快收拾好櫃臺桌上的雜物並以笑臉迎上林旺。
「敏娟,七星幫我拿一包,多謝。」林旺取下口中的菸,呼出一陣白煙。
「好。」敏娟轉身拿取香菸並幫林旺結帳。
「今天雅雯她沒有來上班嗎?」林旺找了一個離櫃臺很近的飲食區(qū)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雅雯她現在都改成上晚班了,昨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店長讓她來教我工作的項目。」敏娟繼續(xù)拿出櫃臺下方的吸管及湯匙包進行整理。
「是這樣啊,我才想說怎麼都沒有見到她。」林旺從剛買的香菸包內取出一根香菸。
「對了,妳剛搬來芭雅,對這邊的事知道多少呢?」林旺邊說邊拿出打火機為香菸點上一瞬火花。
「不太清楚,我是聽別人說芭雅這地方住的人少又清閒,所以才……抱歉。」察覺自己好像說錯話了,敏娟連忙向林旺道歉陪不是。
「呵呵,沒要緊啦,妳說的也是事實嘛。」林旺抽起香菸,開始吞雲吐霧。
「在很久很久以前,芭雅還只是一片貧脊荒涼的土地,不管種什麼種子都發(fā)不了芽,在這裡生活的人都過得很艱苦。」
「後來村民們也打算離開這到外地去謀生,但就在某一天,有顆非常耀眼的巨大流星劃過天際朝這邊落下,在它即將掉下來時,每位村民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而感到絕望。」
「誰知流星卻在半空中突然爆炸開來,瞬間有數千數萬道光芒向四處投射,也因為流星的碎片殘骸掉在這塊土地的關係,這裡的土壤開始變得肥沃、四周也長起高大的樹林。雖然交通上變得不便利,但和以往的慘況相比已可說是神明的恩惠了……」
「僥倖逃過一劫的人們開始稱這塊土地為『芭雅』,芭雅代表著『豐收』、『生與死的循環(huán)』,同時也是對流星神的『尊稱』,咳……」林旺緩緩蓋起手中的芭雅歷史書,又咳了一聲。
「呵呵,人已經老了只能照著書唸了。」林旺自嘲著說。
「聽起來很精采,但這應該只是編出來騙小孩的神話故事吧,哪有可能流星掉下來不會死人的。」敏娟只把林旺說的話當作玩笑話,一笑置之。
「在村子西南方的叢林裡,有一座『星殞山』,我阿公跟我說那顆流星的核心就埋在那裡,不會錯的。」和善的林旺突然變得有些嚴肅起來,這令敏娟覺得有點不適應。
「不過那座山啊,好久以前就被鎮(zhèn)上某個有錢有勢的家族買下來,沒有人可以進去裡面,也沒辦法去證實真?zhèn)巍!沽滞只謴捅緛砗蜕频拿嫒菪χa充。
「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句話等妳活到我這歲數就會明白了……」
「村長伯慢走。」敏娟看著老人緩慢的步伐走出超商。
下班後,敏娟走在黃昏的街道上,她總覺得街上一直有個看向自己的視線。當她在等待紅綠燈時,電線桿上的幾隻烏鴉忽然展翅叫出刺耳的聲音,緊接著亂竄亂飛,數根黑色羽毛從空中散落下來。看到這景象,敏娟的心中有一股不安感開始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