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碰!
「幹嘛啦?你有病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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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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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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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兩邊都開始鬼吼鬼叫痛毆對方,大人眼中的打架,通常就是這樣演變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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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老師就會出面制止,把我們全都抓過來痛罵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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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是,只有我,永遠都不會正面被飆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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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在午睡或是人比較少的時候,單獨被叫過去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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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一臉嚴肅且語重心長,但小學生根本不知道箇中意涵,只是覺得自己好像沒被罵得那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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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生還不懂什麼是換位思考,以我的角度來說,他們罵我讓我不開心,我生氣打回去,是他們先激怒我的,所以我打回去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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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也沒有苛責我,這更讓我覺得我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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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同學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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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他們的言語變得更加惡毒,甚至也會加入一些拳打腳踢,忍受這些越發強烈的惡意,讓我更累,更不爽了,更生氣的追著他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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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也不笨,在意識到我會抓狂後,這群傢伙逃竄的模式更加機靈,抓到他們的次數一天比一天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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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我,打我,追逐,打架,被老師約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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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輪迴不斷重複著,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安親班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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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永無止境的鬼抓人,而我永遠是那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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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期,我學到最多的大概是說謊和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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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都懷著憤恨,撞得滿身傷痕,回家後又因害怕而藏匿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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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學面前是怪物,在老師面前是好學生,在家人面前是安親班的人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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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種人格,每天都在拉扯著我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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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曲變形的理智,已經無法再支撐著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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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這樣的概念在某一天,溜進了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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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長輩和少數同儕才能友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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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只能用拳頭與辱罵交流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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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能搞不好就是那時鍛鍊出來的。」我咕噥著看向前方:「每天都在反覆做有氧訓練和自由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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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時一百公尺好像只要十三秒左右?比現在快了整整兩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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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道上的路牌告訴我,已經到臺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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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上總是流傳,臺中是個戰亂之地,馬路凹凸不平,人人隨身帶槍,如果有人把中港路講成臺灣大道,隔天海邊就會多一個消波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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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網路嘛,什麼天花亂墜的說法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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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現在還是覺得,做錯事的人要有合理的處罰沒錯。」我看著前方灰濛濛的天空:「至少,在小學是一定要的,不然他們根本不會意識到自己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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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想,學校還有一點朋友,但去安親班幾乎動不動就在吵架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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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當時還能一直考第一名,我搞不好真的是天資聰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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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到了高中就一落千丈了,但那是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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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或許這也是那群人欺負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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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還不太懂隱瞞自己的嫉妒,那時候說喜歡讀書,可是會被笑被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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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大餅、壽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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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時在安親班,最常欺負我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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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還記得他們的綽號。」我暗自驚歎:「自閉兒的記憶力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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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從四年級開始,安親班那邊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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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個男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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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四年級時,A老成為了安親班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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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英文名字是Andy,所以我們都叫他A老,不是我們不尊重他,而是他鼓勵我們這樣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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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只會帶高年級的學長姐,然而後來安親班的招生狀況變得不好,就將我們四年級的也併入他的班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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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喜一憂:A老人很好笑,不會像一般的老師或大人一樣管東管西,雖然三十幾歲,卻像個大男孩跟我們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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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老師看我們講義寫完以後,不論我們想不想看都會叫我們去看書,但在A老的班,有時候他還會叫我們來跟他聊天或看他玩手機(是那種智慧型手機剛出現時的街機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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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老師叫我們玩的時候要注意安全,A老卻會跑下來跟我們打躲避球,丟球還超快,當時我們覺得害怕,卻又覺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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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老師總是安排好每天的講義進度,但他不會,只要在考試前把範圍寫完,成績結果不差,他也不會去干涉你每天寫的題目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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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於其他老師為了教育而謹言慎行,A老卻沒在管,時常跟我們聊一些老師不敢跟我們說的話題,或是一些政治不正確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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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來那些笑話其實很爛,但足夠逗笑小學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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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為跟我們這群小屁孩毫無距離感的相處模式,幾乎所有人都很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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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們來說,比起老師,他更像是玩世不恭,童心未泯的大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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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管教猴子的飼育員,而是率領一群猴子的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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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又為何憂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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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兇起來也比那些大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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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幼稚園時如果誰不乖,或是吃飯吃太慢,就會被送到A老的班上,當他們回來以後,各個都嚇得臉色發青,甚至尿濕了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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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年級學長姐之間的討論,早就像鬼故事般流傳到了我們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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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板筆在眼前爆開;習題簿往臉上飛過來;椅子被摔到斷成三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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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老師,有些家長也沒那麼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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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放任自由,A老其實比任何人都還在意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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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任我們,把我們當成可以溝通的大人,而不是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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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能遵守規矩,他會跟我們一起嘻嘻哈哈;但違反了規矩,他會比任何大人都還要氣憤,因為那等同於,打破我們與他之間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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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這樣一個有原則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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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如此傳奇的A老來到我們班上後,這畫面說來有點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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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整天打打殺殺的我們班,突然都變成了人畜無害的乖寶寶,對A老的恐懼,壓過了彼此三年以來的恩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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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實讓我很高興,甚至還讓我開始學習和他們友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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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常說小孩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容易吵架打架,但也不太會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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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還記得嗎?我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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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自閉癥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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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理解速度緩慢,情感脆弱,記憶力異於常人的身心障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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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的紛紛擾擾,成為了病癥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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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傲的外皮上,只留下受傷後結痂硬化的刺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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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傷了想重新拾起善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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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撓了渴望改變的殘缺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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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激怒了對自己百般信任的身影。
那一天,我翻開講義,張大了嘴,兩行眼淚不受控制的潰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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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看到九十五分,九十分都沒有哭出來的我,已經不在意分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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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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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會在意那些綁住題目的紅色手銬,以及右上角的『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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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以前是補習班的數學老師,而我最好的科目剛好也是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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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曾經對我的數學成績,以及對數字的敏銳讚譽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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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是我的王牌,也是我最重視的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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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牌慘痛落敗後,隨之而來的只有淹沒理智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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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自閉兒來說是太過龐大的負面情緒,無法忍受的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替內心釋放更多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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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A老在臺上檢討完選擇題後,他注意到,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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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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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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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聽不懂的嗎?」我也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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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考試考不好嗎?」我依然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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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請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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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異常平靜,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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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像其他老師或同學,走過來安慰我,叫我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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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沒有打算要檢討題目,那就請你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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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在哭出來後,恢復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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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的聲音像是在壓抑著某種情緒,我感覺再不做點什麼,下一秒就會被轟出教室,甚至是白板筆或講義直接往我臉上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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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拉回了意識,我拿起講義,默默地走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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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在我離開後,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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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當時的我倍感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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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老師看到我哭出來,都會急著著安慰我,不管我做什麼都會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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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有自閉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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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們應該都要關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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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感覺到,一路以來的價值觀崩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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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討完題目以後,A老把我叫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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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臉上依然掛著淚痕,依然在擠出新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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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有人理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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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串通好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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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坐在位置上一個人默默的哭,身邊的同學一個個都回家了,我還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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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情緒可以傾吐,簡單來說,就是哭到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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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靜下來好好聽我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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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老不知何時坐到我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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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壓迫感依舊歷歷在目,捲走了我對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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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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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我卻聽到了A老的嘆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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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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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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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無論用什麼角度去想,道歉的都不應該是A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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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必須知道,我沒空為了一個人,拖累到其他人的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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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是怎樣的情況,來我的班,你就是要和其他人一樣,學著怎麼當一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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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把你也當成一樣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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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任我們,把我們當成可以溝通的大人,而不是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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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老師從來不會對小孩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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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道歉,讓我切身感受到,眼前這個人把我當成同等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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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這裡我又湧上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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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那麼多次,那或許是我第一次,因為愧疚而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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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很快又擦去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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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人不會用眼淚訴說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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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對你道歉,是因為我為了多數人,忽視了你的權益。」A老的語氣已經柔和下來,變回了平時的老大哥:「所以說囉,你剛才沒聽到檢討吧?哪些題目不會,我一題一題慢慢跟你講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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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我在想什麼已經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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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記得我真的就拿出講義,一題一題的聽A老講解,把錯誤的地方,用紅筆一筆一畫,一行一列的訂正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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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都會了嗎?」A老檢討完後問我,我微微點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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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沒問題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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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了藍筆,豪邁揮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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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了一個佔滿半頁,立體的『100』,蓋過了渺小的『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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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的上面還有笑臉跟三根頭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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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事情,就把他搞懂就好了,為什麼要哭呢?」他嘻嘻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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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講出來沒有人會知道,但只要你講出來,我一定會幫你幫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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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到臺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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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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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隔著窗戶,我也感覺到鼻頭傳來一陣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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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古早味的黑糖香,還是充滿歷史歲月的氛圍,經過這段路程時,往事的記憶似乎特別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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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自己不再因為分數而給自己過多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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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學到了『成為大人』這個意象與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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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後來不要說八九十分了,高中成績已經爛到可以談笑面對二三十分的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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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對於能笑出來的自己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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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分數,這對我的人生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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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絕對不是我在為自己的成績找藉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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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只有我一個人,臉還是不自覺的脹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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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真的,把我那時候的扭曲性格徹底導正的,應該還是後面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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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瞥過了一閃即逝的仁德服務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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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閃過了年代久遠的教師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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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休息站,最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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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要到了。
下回:逆向行駛(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