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塵滾滾,有序的步伐震盪,彷彿光用腳步就能踏碎整座城牆。整座土塔如同羅薩貝爾的預言一樣,不偏不倚地垮在北線的城牆之上。
首先是毫無進攻章法的奴隸部隊搶先登上城牆,有目的性地打亂拉維茲城防的集結。接著,則是帝國的正規步兵組成的方陣,準備一步一步地踏上土塔。不過不幸中的大幸是垮塌的土塔高度似乎不足,還有近乎一個成人身高的落差,讓拉維茲有點喘息的空間。
出奇不意的戰術與各處的戰場切割,讓拉維茲的城防像被海豚衝散的沙丁魚群,完全無法立即組成有效的防阻力量。兩座城塔之間的弓箭手們不停地射出弓箭試圖撕裂帝國的方陣,但是嚴實的方陣使得拉維茲精銳的攻擊顯得蒼白無力。
只要白門此處被開了一個缺口,現行拉維茲的兵力布局勢必會引來一場血戰。
剛好在牆上目睹這一切的艾瑪和一群新兵,眼前血肉狼藉的景象,下意識皆被震懾住了,彷彿千條鎖鏈捆縛。
「呃……」
艾瑪一陣反胃,全身如同觸電一般,手上的武器幾乎快拿不穩。因為這已經不是以往的士兵訓練,而是臨陣拼殺勢不可免。
儘管遮掩不住緊張,艾瑪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藉著昂然的一聲戰吼,試圖鼓舞身邊的同伴。因為再怎樣,都得為同胞們盡可能地爭取到時間。
「退一步趕盡殺絕,進一步逃出生天!」
「列陣!」
艾瑪嘶聲大吼,所有的新兵動作雖還有些躊躇,但是仍舊不忘平時的訓練。盾如鱗,槍如爪,試圖在缺口處負隅頂住帝國的進攻。
「我們會不會死啊!」
肯在後方慌張地自言自語著。
「你這個白癡,快動動你的弓,那就不是今天!」
在一旁的傑拉爾喝斥著他的哥哥回復冷靜,一邊張起弓來。傑拉爾的箭速雖然普通,但是精準度如同能箭箭正中螞蟻的眉心。
傑拉爾有效地鑿開帝國方陣的缺口,有了兩側箭雨的掩護,步兵爬上城牆的速度也慢了不少,不過卻始終無法有效地震退方陣。
「快!」
傑拉爾吼著肯,這時肯才打起了精神,回想之前的技領風騷。弓比常規品厚實一點五倍,弦粗如龍鬚;他終於一口氣搭起三支箭,嚇的一聲弦振飛快!
肯飛矢的速度如同射出的箭能首尾相連,力道強勁如同暴雨強襲。如此兩兄弟一個摧毀前端的防禦,一個則是狙擊步兵防禦真空的瞬間。
艾瑪見狀開心的喊道:「就是這股氣勢!送他們下地獄去吧!」
他一邊大喊,一邊握緊了長槍準備對著裡頭疑似是指揮官的步兵出手。但是,臨陣的即興哪比得上周詳的全力一搏?帝國的方陣依然逆流而行,捨去了傷亡後再次收攏了防禦。
離正面的交鋒僅剩不下十步的距離。帝國方陣前的長槍已經蠻橫地迫近,而艾瑪等人依舊像是巨輪前的螳螂,難逃壓倒性的兵力輾壓。當下,就算平常以武勇著稱的艾瑪也慌得顫著手無從擲出他引以為傲的投擲技。他轉而高舉起長盾,下定決心跟他們死磕到底。
「啊!啊!啊——!!啊——!!」
場上所有新兵頂著過載的恐懼,僅倚靠著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咆哮。
艾瑪率先擔起了眾人的恐懼,算準方陣的縫隙,隔著長盾,向前方往下猛力地一刺。
從握柄處能夠感受到一股柔軟且富有彈性的阻力,從方陣裡傳來的苦苦哀號聲邪氣地讓瀕臨癲狂的艾瑪擁有想繼續用力抽插的衝動,那是憑依瘋狂殺人最真實的感受,亦是戰爭中最令人麻痺五感的快感。每個當下都是無上的身家賭局。
這也是一場,從一位普通青年,轉變成一個殺戮機器的喪心病狂儀式。抽插、死亡、抽插、死亡、被抽插、死亡。
曾幾何時一把長槍從盾縫中劃過艾瑪的胳肢窩,刺進了同伴的腹部,這才讓所有人從集體出神中醒來,感受到的是殘酷戰爭的冷冽。
他們比起這群初嚐鮮血的新兵還癲狂,踩踏著同伴的屍堆上到了城牆,快把艾瑪等人逼退到了後方的城垛。
「挺住!!挺住啊!」
艾瑪咬著牙左手拉住從另外一端想繼續深入同伴身體的長槍,一邊頂著盾牌。這是艾瑪最瀕臨絕望的時刻,光是不讓自身留下缺口就已經刻刻不容鬆懈。力氣近乎快放盡,越來越感覺自己在與一堵不動如山的鐵壁抗衡。
在絕望抵抗的同時,靠近兩翼的新兵感受到了異樣。一道蠻橫的弧線軌跡直撲方陣的中段而去,唰的一聲撕開了一個大裂口。
「是援軍!是援軍啊!」隣兵的聲音在艾瑪耳邊此起彼落,但是艾瑪並沒有因此鬆懈,而是挺出最後吃奶的力量,往前盾一頂槍一刺,大喊:「快撤!」
就在同時,馳援而來的拉維茲方陣已經開始往缺口收束。那些強弩之末的奴隸兵,盾一開,鉤一扒,很快地就被方陣拖進了天主唾棄的地獄底部。而他們也開始保護解散而開始脫離戰場的新兵。現在缺口的前線還剩下同艾瑪前緣的新兵為同伴爭取撤退的時間。
「傑拉爾你好樣的,什麼工作不幹跑來前面討打!快走!」
艾瑪和所有人慢慢地將防線轉往與城牆垂直的方向,方便撤退。
「可惡……」
艾瑪一不小心讓對方的長槍劃過了腰部,防線近乎快要崩潰。
這時,比艾瑪嬌小的傑拉爾強壯過人的左臂把艾瑪往後拉給了友軍方陣,並隨著城防方陣提供的掩護順勢一起逃進了方陣裡頭。
艾瑪全身癱軟,直接被一個親切的魁梧身影暫時給護住,城下突然而來的箭雨讓雙方有些措手不及。
那人影半蹲對著半躺在地上的艾瑪說道:「真是糟透的一天,對吧?」
「是啊!呵呵呵。能先借我一把槍嗎?」
艾瑪笑道,灰頭土臉的他卻笑得燦爛。
箭雨初晴。那戰士意外地掀開了盾,讓手持長槍的艾瑪騰出助跑的空間。艾瑪怒目一瞠,步一墊,腳一蹬,一道俐落的弧線精準地穿進了帝國尚未重整的方陣裡,不偏不倚地擊殺了疑似是聯隊長的軍官。
帝國方陣裡的一名士兵扛起了中槍的聯隊長,卻只見奄奄一息的聯隊長抬起虛弱的右手指著那士兵的身後……
轉頭已太遲,拉維茲的龐然巨影並沒有多餘的動作,矛槌一揮硬生生地敲開了方陣,還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斫斷了許多槍桿。帝國方陣頓時就像被頂翻的穿山甲坦胸露肚,只能任憑獵食者瘋狂撕咬。
血灑巨人胸甲鋼瓶上的鳶尾花,坡上的隊伍方寸大亂,有如遇上了不可逾越的堅壁,進退兩難,擠壓墜落與踩死者不計其數。尖叫與哭求聲不斷,猶如人間煉獄。至此,帝國對於白門的進軍已是強弩之末,重新拿回主導權的拉維茲更高唱著神之威名將諸推回地獄。
***
帝國的突擊剛結束,所有的新兵和部分的基層士兵會負責打掃戰場,畢竟屍山血海的詛咒亦是敵人戰略的一環,必須盡快清除。
傑拉爾揹著弓,發現戰場上還有敵人奄奄一息,隨即抽出了一桿箭,予以最後一擊。
「傑拉爾,你們有看到羅薩和亞歷嗎?」
艾瑪匆忙地扶著自己受傷的右手從城門內跑了出來,向著傑拉爾問道。
傑拉爾扛起了感覺比自己還重的戰利品,回答道:「我沒看到。那個公主和公子哥跑去哪兒我完全沒頭緒。不過如果被論新兵擅離職守,我猜是被抓去關禁閉吧。」
「你快回去休息吧!艾瑪,現在帝國每兩天就來鬧一次,身子沒養好可是會倒大楣的。」
傑拉爾扛著大把的刀劍和箭矢,往回從艾瑪身邊走過。
「還有……」
「傑拉爾,謝謝你救了我。」
然而,這句話要從艾瑪嘴邊長出來,那可真像鐵樹開了花。新兵自救都已經來不及,更遑論能夠拯救到足夠強悍的艾瑪。
「嗯。」
臭臉的傑拉爾嘴角微勾,轉身慢慢地走遠。
不出傑拉爾所料,羅薩貝爾和亞歷斯雖立下軍功,但兩人觸犯軍法在先,因此處以禁閉的處分。
羅薩貝爾草草梳洗後,坐在牢房床鋪上放下自己的頭髮,一股腦兒地倒在床上。而自己也沒料到,能夠好好休息的時間竟然是被處罰的時刻。連日來的敵擾和精神緊張過後的睡意,已經快壓垮己身不斷運轉的思緒,想著至少先睡個好覺再做打算。但是,最近的拉維茲總是不從羅薩貝爾的願。
「那個,羅薩,請你先醒醒。」牢房外看守的熟人士兵輕輕敲了牢房的鐵桿,讓羅薩貝爾心不甘情不願地再次睜開了眼。
「幹嘛?」
羅薩貝爾嚷道。
正當他不想理會,準備翻身的時候,一道另羅薩貝爾寒毛直豎並且瞬間清醒的聲音在牢房外的走廊傳來。
「是我。」
碧翠絲如常地穿著一絲不茍的修女袍,雙手藏在他的寬大袖子裡。
「老師!?你怎麼會來這裡呢?」
羅薩貝爾起身伸了個懶腰,順道隨意地把自己的頭髮給盤起來。
碧翠絲回答道:「我是來找你談談的,究現在你的狀況。」
「要談什麼呢?老師。」
「你很清楚的,羅薩。」
「嗯,如果要談這件事的話,可以的,反正我也是憋不太住了。」
羅薩貝爾回頭做在床上,拍著身邊的空位。
碧翠絲進了牢房,坐在了羅薩貝爾的身旁,劈頭便說道:「羅薩,現在拉維茲這堵牆壁,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是我要守護的東西。」
羅薩回答道,只是,並沒有正眼看著碧翠絲,而是凝視著前方。
碧翠絲深知這只是人類內心的表象,接著說道:「人啊,不管想做什麼,就算有違自己的良心和道德,還是會努力找到冠冕堂皇理由。」
「所以,我希望能夠聽你真正的想法。你是我最驕傲的學生,所以不管如何,我都會尊重你的意志。」
碧翠絲的雙眼就像能凝視羅薩貝爾的靈魂深處,瞭解這個孩子現在的想法,才有拉維茲下一步能夠怎麼做。
「我其實很掙扎,老師。」
羅薩貝爾向後躺,看著天花板。然後很乾脆地說道:
「血脈不斷地呼喚我離開此地,但是這裡如此熟悉的一切,卻讓我不得不停下腳步,並試圖做些什麼。」
「拉維茲對我來說的確像個堅牢,卻又是我不得不守護的地方。因為這裡只要被攻破,之後的所有可能都會被粉碎。於是我告訴我自己,為了王國,我必須努力守護拉維茲。」
「對我來說,拉維茲的情況已經非常糟糕,但是以往的驕傲和榮耀卻讓我們變得如此畏首畏尾。」
「我們只是不停地被動防禦,然後轉頭驕傲著說我們依舊屹立不搖。」
「但這些年來我們何嘗睡過飽覺?而他們時時刻刻卻像司晨的公雞抖擻,讓我們近乎馬困兵疲。」
「而老師又安排了多少次的暗殺行動,但換來的卻是越來越精明的統帥,甚至這次的土塔,我雖然不知道老師知道的情報為何,但是所有的事綜合來看,我們已經不能再這樣下去。」
「這城牆就像被血所滋養的花,久而久之也是會被時間和血流所腐敗。」
羅薩貝爾腦中突然閃現的是古力爾扎踉蹌的身影,還有蔽天的箭雨。
「大概就是這樣,而我甘受這次的軍法處置,但是不可能阻止我尋找任何可用手段的決心。」
羅薩貝爾舉起手來,手掌成爪狀,向空氣緊握。
「我知道了。」
碧翠絲瞇起眼睛,笑著說道,然後站了起來準備走出牢房。
「咦!我都準備好聽你疲勞轟炸了說。」
羅薩貝爾睜大雙眼。
只見碧翠絲轉身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你想說的和不想說的都很明白,就算我費盡口舌,也是無法阻止一個人想探求與解決問題的慾望,不是嗎?我們算是同病相憐的學者呢!」
「而我已經聽說過你和亞歷的事了,雖然太過亂來,但是真不愧是我的學生。我和馬利亞都非常敬佩你們的膽識和智慧,很棒呦!」
「不過,我走前還是給你一個建議,千萬別在追求目標的過程中讓自己的視野變得過於狹隘了。當視野變得狹隘,那麼方法就會變得越來越少。」
當碧翠絲說完話,羅薩貝爾的身體頓了一下。
才剛走出牢房,碧翠絲就因連日的操勞而差點暈倒,所幸被部下攙扶著走了出牢房。沒有人比他還理解拉維茲現在的處境,也明白自己正在背叛聖廷與拉維茲,而讓他能夠堅持的理由,就是偏執相信著羅薩貝爾和艾利詩等孩子,能走出這道壁壘,真正地改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