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看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戴的飾品,據林明威所說,那是他們倆的婚戒。她對自己的前世與誰結為連理沒什麼意見,但忘不了的是他初次遇見她時臉上的表情。
憂傷,無奈,還有讓她不明就理的決心。他懇求她繼續把婚戒戴著,說只要那枚戒指還在她手上一天,他就不會離開。
身為守夜人,她不明白其中的含意,只能自己想像;那應該只是個藉口,不管怎樣他都不會離開的。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她其實不曾想過要將戒指給取下。
林明威是自她誕生以來一直陪伴在這座城裡的人。撇除根本無法溝通的居民、不屑與她好好溝通的祝福者們、和把她當成上位者景仰的難民,是他緩解了漫長等待裡的枯燥,也是他讓她更加理解自己──儘管不全然是在好的方面。
要是沒有遇見就好了,守夜人偶爾會這樣想。
「妳不會死,對不對?」林明威貼到她身後。她已經不再對他有任何提防心,常態緊繃的警覺網被開了個補不上的小洞,那是專屬於他的,她為此責怪自己。一種溫柔的,帶點暖意的斥責。
「我會不斷復活,直到目的達成。」守夜人簡短回應。
「但妳受傷還是會痛,我也不想看到妳受傷。」
「您可以向部隊表明身分,他們應該會讓您離開,這樣就不必目睹了。」
一如往常,平穩的語氣像是在驅趕蒼蠅。這是她唯一能夠做到的。
「我還是想待在這裡,妳會保護我嗎?」
「請您自己找地方躲好,我推薦住宅區最角落的那間房子。」
「……我果然還是愛妳。」
「這是根據方才的對話所衍生出的結論?我看不出這之間有何關聯。」
林明威取下手腕上的髮圈,開始梳理守夜人的披肩散髮。她沒有抵抗,雙手靜靜持著長短匕首,微弱的光暈灑落在胸前。髮圈淡雅的青色在她的灰髮上並不顯眼,但也比骯髒的猩紅要好得多。
「每次出任務的時候都是這樣。我會在妳旁邊當拖油瓶,妳會一邊叫我趕快去旁邊死一死,一邊把本來會爆了我腦袋的子彈砍掉還怎樣的。不過,自從我們結婚以後,妳就不準我跟了。」林明威仔細順好每一根亂翹的髮絲,往後收攏束成馬尾。「那一天也是,妳把我銬在家裡床上,還貼心的擺了尿壺在旁邊。」
「我不認為自己有攔截子彈的能耐。」守夜人輕聲回答。「聽起來我的前世比我要強的多。」
「別傻了,妳比她強太多了。她最大的弱點對妳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況且妳還能無限復活呢。」
守夜人發出沉吟,輕扭頸部讓馬尾從林明威手中滑出。她稍稍握緊了匕首,認知到這樣並不正常。她的手好僵硬,感覺起來只能一股腦地向前刺,其他什麼都辦不到。
「……死亡還不是她最大的弱點嗎?」
「不,我想死亡對她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林明威輕笑,手指在空中遲疑了一下,輕輕順著她的背脊滑下。「所以我才會那麼愛她……才會這麼討厭自己。」
「我只是無法死亡,這並不代表我心中無所畏懼。」守夜人低語,字句間透出的盡是壓抑。
「妳想說什麼?」他柔聲詢問。這讓她有些嫉妒,她的前世是否天天都能聽到這聲音。
「當這一切結束時……當我要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模樣。可能你到時才會發現,我根本就不如你描述中的她那樣堅強。」
守夜人靜默片刻,等著林明威回應。但是他遲遲不開口,像是知道她還有話要說。
──而她的確有。
「……我不想要你看到那一幕。」
燈泡微弱的光線消逝,林明威在她的身後默不作聲,這令她幾乎感到窒息,無意識的出力讓匕首尖端不住顫抖。
「如果妳的弱點是死亡,那麼就沒必要多加上我一個了,是吧?」
他的嘆息撫上她後頸,明明只是人體產生的廢氣,守夜人此刻似乎懂了其中的涵義。
「別擔心,我會找個好地方,自己去死一死的。不會讓妳看到,也不會看到妳,死前大概還會哭啊喊的,反正就是醜到不行。」他又笑了,柔和的語氣不含一絲恐懼。「不會只有妳一個人在害怕,妳只要記住這點就行了。」
但是他也在顫抖,守夜人感覺的到。就在她身後,距離近的不得了。
「那麼,在您離去之前,能否答應我最後一件事?」
「……說吧。」
「既然我們同樣畏懼死亡,您就別再討厭自己了。我不是她,我也不值得。」
一聲輕響,稍縱即逝;但是守夜人確實聽見了,壓抑不住的嗚咽在身後響起。她迷惘了,因為這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發出來的。
「妳不懂啊……就是像這樣的話,才讓我離不開妳啊。」
守夜人讓匕首自掌心滑落,筆直插進腳下的泥濘。她緩緩轉身過去,迎上林明威的視線;憂傷、無奈,一點點萌芽而出的希望,準備好要接受她的全部。
她取下婚戒,輕輕置於他的掌心。
如果能夠流淚,那時或許是個好時機──在率領居民們向前迎敵之前,守夜人如此想著。
※
如同吳朗所言,來犯的部隊人數並不多。他們以夜色作為掩護鋪開包圍網,捨棄能夠為士兵提振士氣、鋪排場面的重型火力,靠著純粹精準的效率擬定進攻節點。掐住基隆城的四肢關節,以及咽喉。
守夜人倒是沒有想那麼多,她將居民們帶到前線,撒手讓他們隨意遊走,腳印填滿泥濘地上的每一吋。通往高塔的路就這麼一條,她的任務只有一個。
死守。死了就復活再繼續。
人數的優勢在這裡不具任何意義,這裡是基隆城,是瘋狂的根源,是願望被扭曲之後棲身的墳場,沒有任何人能夠懷拽著期待卻得以全身而退。
高塔下方傳來噪音,有什麼東西在海面上被引爆了,火光甚至來不及衝上天際便被倒灌的海水吞沒。機具的殘骸被漩渦吸入,深處隱約可見悠然擺動的巨大身影。小小的騷動在部隊裡擴散,但很快便受到抑制。直取首級的道路被封阻,現在所有的殺意都開始收束,幾乎要讓守夜人露出笑容來。
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認識她的前世?
去吧──那些是敵人。守夜人對居民下令,這是她第一次控制他們,感覺棒極了。淒厲的嚎叫四處響起,甚至在任何一聲槍響之前。空氣中瀰漫著歡騰氣息,噬血的躁動洶湧無比,聞起來甜甜的。
基隆城沒有未來,他們不是在為生存而奮鬥,只是想在毀滅之前盡盡興。
火光開始四處開花,開出點點濡黑黏稠的彈孔。居民的叫喊聽起來並無異同,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靈魂早已受盡折磨。侵略部隊分割成數個小隊,以火線控制住居民的動向,逐漸展開彎月形的包圍網,進一步擴大格殺範圍。屍體堆疊得很快,在槍響迴盪的空檔內,幾名背著燃料桶的人從建築陰影中現身,手中的噴火器投射出熊熊火光。最先被殺死而開始復活的居民再度痛苦地哀嚎,聲音在被烤乾的空氣中聽起來分外悲涼。
部隊有針對基隆城的不死之身準備對策。守夜人淺淺一笑,不知道他們為她準備了什麼。
該是時候來看看了。
「啪嚓」一聲,她撥動體內阻擋意識與瘋狂的閘門開關,渾身暫時脫力,隨後視野被染上一層鬼魅般的霓虹。幽幽紅光在花圃的大門游移,接著徹底失去了蹤影。
第一聲慘叫響起──人類的慘叫。他握持槍管的手連同槍管被削切斷開,守夜人出現在他身側,握著從後方刺進他心臟的匕首。男人遲疑,觸碰了從胸膛冒出的刀尖,這才口吐鮮血而亡。
守夜人允許自己深吸一口氣,讓滲進空氣中的恐懼填滿鼻腔,像是醒酒之後逸出的第一絲芬芳。周圍的士兵動作太慢,讓她能夠優雅地溜到第二個人身後,用一把新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士兵們反應了過來,立刻變換陣型,小隊之間彼此仰賴障礙物減少需要防衛的方向,並且製造出有利於射擊的高低差。至於被她拆散的那個小隊,殘存的兩人緩緩放下步槍,抽出小刀以及手槍。
「他已經不再屬於你們了。」守夜人對膽敢正面迎上她的人點個頭,示意他們看向第一位死亡的士兵。他的血液已經開始凝固,速度遠快過正常範疇。「他屬於我,再也回不到你們身邊……你也一樣。」
被她摟在胸前的男人瞬間加大掙扎的力道,不論是多麼訓練有素的人,總有些小地方能滲透。
「你的同伴會任憑你被我殺死嗎?還是你在他們眼裡已經死了?」
「這要看妳怎麼決定。對我們來說……妳也還是同伴。」
守夜人抿起嘴唇,這不是她預料之中的答案。
「如果想要徹底鎮壓這裡,先轟炸過一輪才是標準做法。妳難道不懷疑為什麼我們要自己過來送死?」
士兵們維持警戒態勢,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將手指放在扳機上。他們在等待,他們有願望。
「離開吧……你們不屬於這裡。」守夜人對他們喊道。然而沒有得到回應。
「來不及了,妳已經殺了第一個,我們全都離不開。」被她挾持的男人語氣超然,置生死於度外。
「你們都會成為這裡的一份子,再也沒有比這更沒意義的事情。」
「如果妳知道控制局被解散後大家是怎麼過日子的,就不會說這種話。」
「那是你們前來的原因?」
男人冷笑,讓守夜人想起自己──她不曾知曉的自己。
「我們是被逼來的,原因根本不重要。不過既然妳在這裡……殺了妳,這會是我們人生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死亡的士兵發出哭喊重生,長了蹼的雙手狂亂地抓著臉上的護目鏡。乘著這一瞬間,大口徑狙擊槍的槍響震盪空氣,將守夜人連同她挾持的士兵一同貫穿。
意識還在──但非常稀薄,她的身子不自然的垂往右側,正是被開了一個大洞的那一側。她順勢撲倒,順著身體被射穿的瞬間記憶射出匕首,聽見某個人倒地的聲音,沒有哀號。
彈雨席捲而至,守夜人拎著手中的遺體,半擋半硬扛地躲至掩體後方。受損的組織早已開始修復,但是速度還不夠快;焚屍的烈焰依舊在燒,少了人數優勢讓這場戰鬥變得有些棘手。
──冷靜,不能太興奮。
等不及傷口完全癒合,守夜人吻上一把匕首的刃尖,翻身射出──穿越火牆──筆直插進火焰兵背上的燃料罐。氣體洩出、引爆,她從火牆的另一頭沖出,對上一根早有防備的槍管子。
緊湊的爆裂聲接連響起,那是子彈的底火在槍膛中炸開來的聲音,以及匕首將彈頭給切開來的聲音。
僅只一瞬的驚愕便足矣,守夜人割斷士兵的喉嚨,將周圍反應過來的人拉進與她的混戰之中。留著死撐在斷氣邊緣的人作為視線遮蔽,她旋身抓握來不及遠離的槍管,一刀一條胳膊,取得第二個肉盾;她將步槍抵在他噴血的肩窩下方,開槍掃射。
成功斬斷子彈的亢奮讓她咧開嘴笑著,囈語揉進步槍激烈對射的巨響中。最靠近她的士兵被射倒,也成功在她的身上留下幾個彈孔,對她來說卻無關緊要。眼裡的紅光愈發強烈,她已經不知道疼痛為何物。其餘士兵紛紛躲回掩蔽後方,守夜人隨興地打空彈夾,絲絲細雨開始降下,發熱的槍管蒸騰出水氣。
哭號,少了火焰兵持續壓制,居民開始復生。
守夜人再度遁出掩護,以不斷變換方位的短直線衝刺點過腳下的焦土,子彈打在她腳邊、擦過身旁,不間斷的咒罵聲為屠殺的場地平添些許荒唐。她矮身欺進下一群士兵,反射性地就是將首當其衝的人身首分離。男人們的心理開始承受不住壓力,管不著隊友是否在火線上,目光捕捉到她的殘像就只管開槍。
她騰空,朝著約略記住的幾個方向降下死亡。射出的匕首沒有不命中的道理,此刻的她是如此強大,連心中異樣的違和感都可以忽視。居民從復甦的蹣跚中逐漸找到目標,蜂群一般湧向殘存的士兵,守夜人落地,混在其中直線突進。刀刃鏗鏘,她接連斬斷瞄準面門而來的子彈,隨即又是一陣血花四濺。隨著斬殺的士兵愈多,她已經停止了思考──這樣就好,讓她一直留在這裡就好。
讓她克盡職責到無法去思考自己的前世,最好。
士兵們徒勞的掙扎很快就被淹沒,有幾枚榴彈被引爆,也只是在屠戮的尾聲點綴上些許色彩。有幾具屍體活了過來,成為了居民,暴漲的腦袋被擠壓在鋼盔內,他們發出窒息一般的嘶叫朝著僅存的生者而去。
守夜人聽見力道弱一些的槍響。是手槍,有人自殺了。她將手中這對刃尖稍鈍的匕首扔於地面,準備換上新的一對來做個收尾。
「……現在這樣子,妳很滿意嗎?」
身後傳來刀刃出鞘的清響。這大概是最後一名四肢完好的士兵,他拋下自己快要被殘殺殆盡的同袍,借助混亂與掩體來到這裡。他的眼裡不存在殺意,守夜人好奇他為何不偷襲──儘管那也沒什麼用。
「這是我的職責,無關個人想法。」她回答,約略思考了幾秒鐘後補上一句:「……不過我確實很滿意。」
「呿,一點怪物的樣子都沒有。」
「沒有嗎?」兩把新的匕首出現在守夜人掌中。
男人紮穩步伐,手中的戰術短刀刃尖對準目標,另一手在下方防衛要害。「是妳教我怎麼用刀的,我太習慣像這樣子面對妳。」
「你覺得自己能殺死我?」
「怎麼可能,我連妳還是人類的時候都從來沒贏過。」
違和感。原本已經被殺戮的貪欲給壓下去,現在又浮出頭來。「死在我刀下會比較有意義嗎?先提醒你,這並不會比較安詳。」
人類的慘叫被包裹在居民大啖其肉體的嘈雜內,男人絲紋不動,伸出舌頭舔了嘴唇。
「從前,在我們練習的時候,在每次我即將輸掉的前一刻,我都在想同一件事情。這次我會不會死?妳的刀子會不會真的插進我心臟,或是其他更糟糕的地方?我看得見,我知道妳每次都忍住了。我想過如果妳不再忍耐了會變成什麼德行──很神奇的是,差不多就是現在這樣。」
「……你想說什麼?」
「我們只是被派來還債的,用自己的爛命來彌補妳的過錯。」
守夜人皺眉。她不喜歡這樣,最近她聽到太多有關自己前世的事情,煩躁揮之不去。「這我已經聽過了。所以你們是犧牲品?還是來為你們的國家製造出兵的藉口?」
「都是。」男人試探性地往前一步,進到雙方的突刺能夠觸及的範圍內。
「那就是沒有選擇了。」守夜人沒有擺出架式,她並非不能理解男人前來的理由。「我收回先前的話,你願意的話,我會給你一個痛快。」
男人噴出鼻息,深沉、憂傷地笑了。
「妳好像誤會了,我來找妳並不是為了求個痛快。在我們還完債之後,接著輪到的就是妳──我只不過是想確認一下,妳還有還得起這五年間所有債務的能力。」
「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
「我們早就都死透了。妳要還的是所有算在妳頭上的命。」
男人以毒蛇襲擊獵物的態勢迅然刺向守夜人頸子,速度之快令她不由得產生了小小的敬佩。她踩著飄逸的步法左右退避,塗上漆黑消光料質的刀刃不斷擦過她的肌膚,但是她不想還手。不想用自己一無所知的前世的姿態來還手。
基隆城的守夜人讓自己的頸子被短刀刺入,在對方錯愕的一瞬間徒手貫穿他的腹部作為回應。
「否定我們嗎……妳也是有夠絕情的啊。」
守夜人因為咽喉遭刺穿而暫時無法應聲,她空出另一隻手摟住男人後背,看著他失神的面容逐漸低垂。
她想起先前交給林明威的戒指,現在她很高興那玩意不在自己指頭上。
第一場戰鬥落幕,基隆城在毀滅的邊緣持續加速。
耳畔響起鳥類振翅的聲音,聽起來出奇的大──守夜人轉過身,看見騎士團長降落在身旁。她嬌小的身軀被身形兩倍大的結晶翅膀所包覆,它們薄的像是隨時會在空氣中分解。事實上,翅膀的確正在從末端逐漸消融。
「看來妳真的不用我幫忙呢。」團長噘著嘴說,但是心情看起來還不錯。
「那些根本不算什麼。」守夜人感覺到懷裡的屍體開始抖動,放手讓他倒地。「敵方還沒出動主力,接下來的規模不會只有這樣。」
團長轉頭直視守夜人。「敵方?我還以為妳是最不可能把人類說成是敵人的那一個。」
「說什麼呢,任何進犯這座城的人都是我的敵人。」
「所以妳終於瞭解了。」團長輕聲回答,「不論接下來如何,我們都不可能與人類共存。」
「這是感想?還是妳自己的體悟?」
「我只是想通了,外頭的世界根本不會有我們的容身之處。」
守夜人伸手輕撫過團長的羽翼,指腹立刻被羽毛鋒利的邊緣所割傷,傷口深可見骨。她看著自己墨色的血液沾染上那片無瑕剔透,頓時生起一股異樣的滿足。
「我不想再思考了,就當我們的前世不曾存在吧,這才是我們該成為的樣貌。」
「妳的意思是,我們只屬於這裡,就該死在這裡。」團長表情淡然地補充道。
這是頭一次,守夜人覺得她說得對極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