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眼淚落下之時
如果睜開眼睛,只能看見灰色的現在,那就不要去看了吧。
如果打開耳朵,只能聽見誰人的痛呼,那就不要去聽了吧。
這樣僅只充滿寒冷、饑餓、痛苦的世界,並不需要參與吧。
雙手抱緊自己的腳,她將自己蜷縮在牆邊,睜著的雙眼無神的盯著眼前將拳頭揮向其他人,逐漸的、那像是永遠都不會停下的拳頭,染上了鮮血、四周也開始瀰漫起令人不適的腥氣。
然而她並沒有邁開腳步、採取行動的打算,她只是緊緊的、緊緊的抱住自己,雙手交叉抓住已經破爛不堪的衣物。
日復一日的畫面不斷重複上演,慢慢的,她已經不會對這一切有所想法,她只懂得在拳打腳踢下,抱住自己更為脆弱的部分,靜靜等待著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傷害停下。
不會哭喊、也沒有任何逃跑的想法,她只是每天每天的、坐在同一個位置,雙眼無神的看著在眼前發生的一切。
直到、她睜開眼睛和閉上眼睛,看到的事物都是一樣為止,她仍處在這個屋子裡,陪伴著她的,依然只有從破損的牆洞裡吹來的寒風,而風吹在剛剛被壓進水裡而浸濕的身體上,似乎也沒有更加冰涼。
她緩緩的眨了眼睛一下。
她聽見像是從身體深處、又或者是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響起的掙扎聲音中,傳來的一個幽暗聲響。
那個聲音,像是頭髮被硬生生從頭皮扯下時的聲音,也像是被壓入水中後掙扎到失去力氣時,氣泡從水裡不斷冒出的聲音。
是世界切斷和她的聯繫的聲音。
她再也不會感覺到痛了。
*
有時候閉上眼睛就失去意識,直到下一次睜開眼為止。
她還呼吸著、心臟也還跳動著,還沒像兄弟姊妹一樣變成冰涼的存在。
但是,人應該要有的溫度,是怎麼樣的呢?
她其實知道,人有著比起冰冷的牆面與地面都還要溫暖的溫度。
因為當拳頭落在身上的那一刻時,她並沒有感覺到像是水或是風帶來的冰涼感,然而那相仿的溫度,卻會隨著越加密集的傷害而不斷升高,直到她身上流出更為熾熱的鮮血。
但是──她看著拉住自己的兩隻手。
她機械的邁動腳步,並不是因為自己想要跑,而是因為拉著她的兩個人也正跑著,如果她不跟著跑的話,就會被拖行著,所以她只能跟著邁開腳步奔跑。
這是第一次,朝向她伸出的手沒有帶著足以傷害人的力道,還抓著她向前跑去。
她聽見這兩個拉著她的人,發出她從未聽見過的聲音,不是像哭泣那樣壓抑而沉重,也不像兄弟姊妹死去前會發出的悲鳴那樣哀傷而疼痛。
那是很輕、很輕的,像有時候過於強勁的風吹開她眼前的頭髮、吹動那搖搖欲墜的木板時,她得以窺見的一片充滿清澄顏色的天空。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曾將手指伸出破洞,感覺到了從未體會過的溫度。
這兩個人發出的聲音,就像當時感受到的一樣。
比拉住她的手,還要更加溫暖的存在。
然後她小心翼翼的、像是抓住自己衣袖時、手指微曲,做出像是回握住她們的動作。
能夠精準找出使自己受到傷害降至最小的雙眼,只是愣愣的看著眼前兩人,別在她們頭髮上的飾品,有著與那一片澄澈天空相似的色彩。
她還跟在她們身後跑著。
那緊抓住她的手,依然傳來相當溫暖的溫度。
天空,似乎比她記憶裡的還要明亮。
*
硬幣在空中旋轉,其實她能看得相當清楚會是哪一面落在她的掌心。
但因為無法做出決斷,所以不管是哪一面都沒有關係,甚麼選擇都跟她無關。
然而這世界上,其實充滿人類無法選擇的事物。
像是悲傷時能不能流出眼淚。
她坐在蝴蝶屋外的簷廊上,銀白色月光灑落在她的身邊。
她的腦海裡充斥著無數的畫面。
那冷冰冰的墓碑上被刻上她所熟悉的名字。
大家無法忍耐而發出的啜泣聲。
還有忍姐姐抱住她時,因為哭泣而顫抖的身軀。
以及,她不斷冒出的冷汗。
她很清楚死亡的意義,身體會變得冰冷、再也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也不再會露出笑容,時間會在死亡的人身上停下腳步,使她們甚麼都做不了。
她想起香奈惠姐姐總是會相當親暱的攬住她的肩膀,笑嘻嘻的呼喚著她的名字。
那雙從相遇之時就不斷帶給她溫暖的手,在今後她再也握不到。
交疊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握住,她又開始冒出了冷汗。
並不是感覺不到悲傷,然而她卻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哭出來。
眼淚除了宣洩難過外,於她而言,也代表著將會迎來更進一步的痛苦與傷害。
然而無法哭出來的她,內心卻像幼時被埋入水中一樣沉甸甸的,幾近窒息。
因為將自己的內心表達出來,並不會有任何人想要看見或聽見,於是開始覺得怎樣都好,不需要自己的意志去做決定,因為無論過程如何、結局如何,都跟她沒有甚麼關係。
然而此時的她緊握住香奈乎姐姐給的硬幣,卻無法將此刻動搖的內心化作指令做出選擇。
她只能更用力、更用力的握住。
藉此宣洩無可名狀無以言述的心情。
*
彈出硬幣的清脆聲響逐漸變成習慣。
執出表或裏的次數逐漸趨於一致。
然後,她在某天發現,一個選擇並不是只能擲出一次硬幣。
就像,她漸漸能夠聽見內心的聲音告訴她,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只有做與不做兩種決定。
想要保護蝴蝶屋的大家。
想要更靠近師傅。
想要變得更加厲害。
想要、聽見己心的聲音。
她依然常常握住硬幣,然而將它往上拋起的次數卻已經減少許多。
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她開始努力自己做出選擇,雖然無法相當堅定、但也已經模模糊糊的,能夠對遇見的每一件事情有了最初的想法。
並不再只是靜靜坐在一角,等待著指令、等待著有人呼喚她才開始行動。
就像是蛹化成蝶前,那漫長的破蛹時刻,即便緩慢,卻也依然是依靠著自己的力量跟決定努力的想要以嶄新的自己來面對這個世界。
她將硬幣放在大拇指上,恍惚想起那一日炭治郎將其拋上天空的時候。
那樣的高度是她從未丟出的,也是她第一次沒有預先看見選擇的結果。
但炭治郎卻告訴她,即便沒有丟出想要的那面,他也會一直丟到出現為止。
因為看見心的指引,所以在硬幣落下之前就已經做好決定,對她來說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然而從未發生,卻也並非就阻斷它在未來出現的可能。
她用力將硬幣往上丟出,視線隨著它移動,卻也在同時看見那高掛在天上的太陽,那樣強烈的光芒落在硬幣上成了陰影。
落下來的會是哪一面呢?
她會不會、又就同一個選擇丟出硬幣呢?
硬幣筆直的落下,她穩穩的接在手背上。
輕輕的、輕輕的笑了。
*
想與妳一起回去,即便要面臨的是最終決戰也依然抱持著這樣的想法。
並不是天真,只不過是單純的希冀著,那能夠再見面的每一日仍能如期到來。
就像那個時候緊緊抓住自己的手一樣,她們還能一起向著同個地方,歸去。
被帶回鬼殺隊的那一日,她們為她綁髮時,給了她相同造型的髮飾。
那翩翩飛舞的美麗蝴蝶,就也停駐在她的髮上。
她從此成為她們的一份子。
但所有的生靈,無論是人類或是蝴蝶甚至是鬼,都會迎來死去的那一日。
然而即便有所預料,卻依然無法輕易接受。
她願意獻上生命守護的人,早已做好犧牲的準備,不留任何可能的餘地。
於是即便悲傷的心情佔據心頭,她也依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讓忍姐姐的犧牲白費、不能讓這一切的努力化為烏有,於是她在瞭解憤怒與憤恨的同時,第一次、沒有收到任何指令,而是隨著心念將日輪刀用盡全力揮出。
就像花兒明知自己終會迎來凋零的時刻,卻依然怒放直到最後一刻的鐘聲響起。
即便身體已經傳來疲憊、即將崩潰的警訊,她也無法停下動作,因為她無比確信,毒素一定會發作,因為那是忍姐姐用生命換來的機會,所以不可能會失敗。
她能做的,只有拖延時間、直到終結之刻來到,將眼前的惡鬼斬殺,為此即便死去也不會後悔。
她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堅決。
伴隨著揮舞刀刃響起的破風聲以及終於砍中目標時的聲音,在伊之助將刀丟出,從而順利砍下鬼的頭顱時,那虛微卻真實存在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右眼在脹痛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她跌跌撞撞的在水裡尋找著髮飾,在摸到那熟悉的形狀時,她緊緊的將兩個髮飾握住,就像當時她們將它們別在髮上,將她帶離人販子身邊時一樣,即便稍有破損,也依然像是早晨天空一樣澄澈的色澤。
明亮而溫暖。
她彎下腰,心底的悲傷再也無法壓抑。
她的眼裡流出熱淚,一滴一滴的砸向手上的髮飾。
一切還未結束,卻也已經有人迎來結局。
這一次,她有做好嗎?
眼淚還在不斷流下,此時、此刻,世界與她再次緊密聯繫。
*
被初代花之呼吸劍士取名為必勝的櫻花樹,其實年年都會盛開。
即便年年守在樹下的人都有點不同,然而花卻依然在應該綻放時綻放。
就像是指引著他們、使他們相信,勝利的一日終將來到。
樹承載著從初代以來就擁有的念想,見證了一代又一代的鬼殺隊成員。
就像她們手上握著的日輪刀,就像她們使用的呼吸之法,所有的所有都承載著一段長久的光陰。
然而此刻的她低訴著鬼殺隊的勝利,腦海裡卻浮現起曾在這庭院裡發生過的一切。
一年花開時,香奈乎姐姐捧滿雙手的花瓣,笑著往她跟忍姐姐頭上丟下。
再一年花開時,戀柱大人雙手掛著無數個裝滿櫻餅的盒子來和她們分享。
又一年花開時,蝴蝶屋的大家一同坐在樹下欣賞著櫻花。
然後,今年的花期,終於能夠為它捎來它所等待的好消息。
有些涼意的日子,鏑丸在向炭治郎打過招呼後又縮回她的肩窩處歇息,她依然站在樹下,輕輕伸出手。
並沒有蝴蝶飛向她的指尖,然而花瓣卻隨著風落入她的掌心,那樣柔嫩而輕盈,像是回應她的話語般溫柔的停駐在她的手裡。
此後,這雙手不需要再握緊日輪刀、也不需再接住硬幣。
她將花瓣輕柔握住,用另一手捧住往自己的胸口靠去。
眼淚突然的就流了下來。
然而她的唇邊,卻帶著淡淡的笑意。
幼時,她那充滿傷痕與髒汙的手,也能被緊緊的握住。
如今的她,也能握住什麼的。
栗花落香奈乎,已經能夠自己決定所有事情。
包含眼淚。
包含所有選擇與非選擇。
風依然吹著,將那一瓣又一瓣的粉嫩往遠處吹去,點綴著蔚藍的蒼穹與炙熱的陽光。
依然如此明亮而溫暖的天空,會日復一日的到來的。
在她所擁有的未來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