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上方的空間不見縮減,反而詭異地有種寬闊開來的假象。貫通整座塔的旋轉(zhuǎn)梯是從最上方下來的,這座塔只有一樓與最頂樓,其餘空間只是一連串的空白。香灰般帶點異味的塵埃從頂層不斷落下,被吳朗眼眶內(nèi)的幽火給照亮。團長思索著可能會遭遇怎麼樣的戰(zhàn)鬥──她毫無頭緒,自己誕生以來所宣誓守護的對象,她就連一眼都未曾見過。
城主,神明。隨便怎麼叫,她摸不清自己對他們的崇敬之心究竟從何而來,這玩意的存在已經(jīng)開始令她覺得反胃。
「就是這裡。」吳朗在旋轉(zhuǎn)梯中段停下腳步,扶手外的一片黑暗包圍兩人,視野甚至無法企及高塔的環(huán)形外壁。團長隱約感覺到,這裡有其他東西。
「你復活以來到底都看見了什麼?」
「不多,但也夠多了。」
「你突然完全變了個樣子。原本是要許願呢?還是復仇?現(xiàn)在的你,我完全看不到那些慾望的影子。」
吳朗沒有回應(yīng),他用手指從眼眶中撈起一搓火苗,肉被燒焦的味道立刻飄進團長鼻腔。他將舔舐指尖的火舌包覆進掌心,不消片刻,從拳眼竄出的青色火焰將他的手如同火把一般燃燒,照亮稍遠一些的地方,然而還是沒能看見更多事物。
「我一直以為自己該做的事情是復仇,現(xiàn)在才明白那根本無關(guān)緊要。基隆城裡的祝福者都被願望給束縛……但不一定是自己的願望。」
吳朗悶哼一聲,眼眶內(nèi)與手上的火焰驟燒,一瞬間爆出豔紅的光芒填滿整個水平空間。火勢穩(wěn)定下來後,比先前更加鮮活的靛藍色火焰在他掌心躍動,整隻手已經(jīng)被燒得見骨,乾淨不留殘渣。乾烤的白骨撐起火焰,彷彿燃燒的不是肉體,而是靈魂。
團長看見了,在他們外側(cè)同一水平之處,有個男人附著在牆壁上。沒有支撐,也不見他是如何跑到那個位置,他半個身子陷進牆內(nèi),渾身被漆黑蠕動的管線所綑綁,四肢拉伸成十字狀,低垂的頭部彷若在凝視自己的下腹。幾條管線從他鼓脹的下腹延伸出去,輻射狀向黑暗中延伸,末端似乎各連接著什麼物體。
「在這個地方待得還舒服嗎?廟公?」吳朗粗啞的嗓音又低了幾分,團長不明白這個卡在牆壁中的男人與他有何關(guān)聯(lián)。
被稱作廟公的男人抬起頭。那張臉宛若腐敗與衰頹的代名詞,僅僅這一動作就令他臉頰上的某些組織脫落,被下方的深淵所吞噬。
「吳朗……還真的是你。」廟公氣若游絲,他乾裂皺縮的雙唇迸出血絲,長期處在黑暗中已經(jīng)讓他失去視力,白濁的雙眼凝視著空虛──但那終究還是一雙人類的眼睛。
那並不是一位祝福者,團長震驚的發(fā)覺這個事實。雖然,她也不知道這究竟有何涵義。
「我是來做收尾的,讓那一天沒有完成的事情都了結(jié)了吧。」吳朗張開手,隔空將廟公的頭顱置於掌心。「你認為自己是在贖罪嗎?」
「哈……這副德性?」廟公赤裸的上身已經(jīng)被基隆城轉(zhuǎn)化為居民的樣子,粗硬乾癟的皮膚毫無彈性,破出下腹部的那幾條管線──一共五條,吳朗對這數(shù)量並不感到驚訝,它們在蠕動,在剝奪廟公無法被抽乾的生命力。「我只是很滿足,我本來就不奢求自己會有多好的下場。」
微弱的哭嚎嚶嚶從暗處傳來,廟公抿起嘴唇往下看。盲眼準確捕捉到聲音來源,他眼角鬆弛的線條恢復了些許精神。「看哪,那些是我的孩子,神明把他們帶回來給我了。」
「那些是你為了保護村子親手扼殺掉的。你以為神明為什麼讓你和它們相連?」吳朗注視著管線上的胎動,「你還記得那個計劃嗎?那個失敗透頂,誰也拯救不了的計畫?」
「我記得……是被你破壞的。」廟公低語。
「不是我,雖然你可以說那是我的本意。」
「那你現(xiàn)在是在幹什麼?過了這麼久,還是決定要再試一次?想要用破壞的方式來導正這一切?我以為你會變得更聰明些。」
吳朗輕笑,獸性的低吟在他胸膛翻滾。「我學不乖啊。只是想要上去,再見她一面,難道你會阻止我?」
「不重要……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什麼都不重要了。我的孩子們都在這裡,我不需要改變,不需要啊。」
「那我恐怕要再一次讓你失望了,廟公。」吳朗回答,「你看不見她對吧?被不斷獻祭的罪惡感給壓垮,甚至覺得不配注視自己的親骨肉?神明給予你的不過是假象,那些都只是過去的亡靈……還是你比起活著的孩子,更想去陪那些已經(jīng)死透的?」
團長不自覺將身子靠上欄桿,想要更加靠近一些。廟公,那個人所擁有的過去正在呼喚她,她聽得見,光是試圖去接觸就令她渾身顫慄。
嬰孩的哭啼聲自四面八方響起,彷彿要蓋過吳朗的話音。廟公糾結(jié)的臉孔充滿痛苦,他正在緩慢消化吳朗說出的話,卻越來越無法集中精神。
「如果成功的話……那時候有成功的話……」
「那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會成功,沒有什麼如果,只有我們現(xiàn)在淪落到這個地步。」
吳朗不給廟公喘息的機會,一步步拆毀他對於現(xiàn)況的認知。廟公是基隆城裡的異類,他無法成為祝福的載體,因為堆積在他身上的祝福早已飽和──就是那些無止盡蠶食著他的嬰孩,他在久遠之前許下的那一個願望。
「你胡說,我只是想保護他,我的兒子……我的──」廟公突然在一聲慘叫之中俯身,在黑暗邊緣蠕動的身形愈發(fā)不安分,四周的嬰孩哭啼聲不時夾雜老舊收音機雜訊般的斷階。
「……你還記得他們的名字嗎?你真正的孩子們?」
「我的……孩子?」廟公的盲眼滲出液體,漆黑似汙泥,填進他臉上的皺褶與滄桑。
吳朗的低語具有穿透力,團長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也遭到侵犯。所有的不協(xié)調(diào)在眼前的殘破老人身上匯聚,她用力擰緊欄桿,鏽鐵在指縫間化為碎屑。
「跟他聊天這麼開心嗎?什麼時候輪到我啊?」
團長的這一句話令越來越猖狂的哭啼聲戛然而止。吳朗沉默地繼續(xù)舉著手照明,他的白骨也已經(jīng)變得焦黑,但火勢仍不見減弱的跡象。廟公緩慢旋轉(zhuǎn)頭部,直到他憑著聲音的來源定位到團長,藍寶石中倒映出腐敗到極致的慘白。
「妳是誰?」那嗓音膽怯又脆弱,彷彿無法再承受任何一絲傷害。
「這是我該問的問題。」團長反問,「……你應(yīng)該知道我是誰。」
廟公陷入動搖,他被固定的四肢無法移動分毫,只有露出的指尖不停發(fā)抖。他欲言又止,身上的組織此時又落下了幾片。
「妳準備好要接受了嗎?」吳朗用只有團長聽得見的音量詢問。
「這就是我跟你上來的目的,敢阻止我就殺了你,然後我自己上去把城主給拖下來。」
團長甚至沒有看著吳朗,只是專注在廟公身上。她面對這陌生的存在,只能透過自己短暫的新生記憶來臆測,基隆城誕生之時他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或許,還有她的前世。
「我的……女兒?」廟公遲疑地開口。黑暗中蠢動的哭嚎再度響起,彷彿在回應(yīng),又像是要阻止他回想起什麼。
「吵死人了!」團長振臂橫掃,數(shù)塊結(jié)晶物憑空射向火光照耀不到的暗處,撞擊高塔內(nèi)牆發(fā)出破碎清響,再度壓制住那些噪音。「我是你的女兒?那我為了什麼被困在這個地方?回答我!」
「……我失敗了。」廟公開始嗚咽,「我不該許願,我害死了所有人……我的孩子們……我的女兒……」
「我還活著,還在這裡。」團長說:「難道你的盲眼是為了讓自己不用看見我們嗎?我的存在令你感到羞愧嗎?」
「不……妳是我的──」
「我不是!我什麼都不是,就像這個地方一樣!」
團長的嘶吼讓廟公噤住了口。細碎的寶石結(jié)晶自她後頸及前臂肌膚下冒出,切口乾淨俐落,透白的晶體內(nèi)部隱約可見網(wǎng)狀微血管,顏色在濃淡之間急遽起伏。
「你還留有過去的記憶又怎樣?那些對我來說根本就不存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我們是該繼續(xù)活著,還是早就該全部死一死?」
廟公陷入短暫沉默,圓睜的盲眼卻不肯自團長的方向移開。他想挪動被捆縛的雙手,卻瘦弱到連發(fā)出一點聲響都辦不到。下腹部的管線仍在脈動,他終究垂下頭,彷彿在凝視下方蠢動的生物。
「……我希望妳活下去。」廟公低語,顫抖的嘴唇吐不出多餘字句。
團長冷笑,音色帶有幾分淒涼。
「我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長什麼樣子……但是後來想想,外面的人看我們,大概只會覺得這是比死還要不如的折磨。如果我真的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怎麼還忍心叫我繼續(xù)活著?」
「願望……你們還能夠許願。」
「我們也只能許願了,是不是?」
團長撇開視線,眼角餘光瞄向吳朗。她五指在胸前併攏,結(jié)晶自指甲處蔓生,直到包覆整隻慘白的手,在吳朗的火光之下漫射出璀璨光輝。
「妳不需要自己來。」吳朗輕描淡寫的說。
「我知道。」結(jié)晶在團長的指尖層疊包覆,邊緣處不斷收尖,直到吳朗彷彿能看見上頭的殺氣。
「……那就留給妳了。」他握拳收手,枯骨上的青焰在飄搖中熄滅。
吳朗獨自繼續(xù)往上,踏響生鏽階梯漸行漸遠。當他幽晃著的雙眼也完全脫離團長的視線範圍,團長聽見包圍著她的黑暗開始甦醒。她現(xiàn)在聽出來了,那些是神明的胚胎,被扼殺於誕生之時,附著在失控的願望中。無論廟公許過的願望是什麼,都以這種扭曲的形式被包裹進了基隆城內(nèi)。
那麼,究竟是誰,許下了什麼願望,才導致基隆城的誕生?
「這座城要迎接新的願望,妳就得殺了我才行。」廟公的語氣不含一絲恐懼,只有深深的疲倦。
「我知道。」團長重述。她脫下高跟鞋,試探性地用腳尖在鐵梯上輕躍。
「或許我早就該這麼做……早在這一切有機會發(fā)生之前,就該讓這個詛咒跟著我一起進墳?zāi)埂!?/div>
「別傻了,神明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的。而且要是真的這麼做,你女兒大概會難過吧。」
廟公從胸膛深處擠出勉強像是輕笑的聲音,黑暗中洶湧的嬰兒哭啼也穿插進幾道令人膽寒的嘻笑。
「妳這是在安慰我?」
「如果我還有前世的記憶,現(xiàn)在一定巴不得將你碎屍萬段。」團長撐起自己,整個人站上旋轉(zhuǎn)梯扶手。「就當這是神明給你的憐憫吧,我不是她,所以會快快送你上路。」
「……謝謝妳。」
「哈,如果我誕生的意義就只是為了這一刻,那其實也不算太壞。」
團長微微偏頭,閃過黑暗中呼嘯而來的一條管線。在得知沒有命中的剎那,嬰孩們?nèi)浩鸢l(fā)出暴躁的沉吟。結(jié)晶在漆黑之中綻放,無數(shù)管線接續(xù)朝她射來,然而都被輕而易舉的斬斷。她抬手貼齊臉頰,知道廟公也正穿透黑暗凝視著自己。
「謝謝你──我的父親。」
或許是出於恐懼,嬰孩們蓄積的能量一口氣噴發(fā),尖銳的非人咆哮響徹高塔內(nèi)部;管線與伸縮的利爪、各式體液與黏液展開網(wǎng)狀撲面而來。然而團長只是屈膝一躍,飛身穿過攻擊網(wǎng),所有飽含臨終前悲憤的力量甚至沒能在她身上留下半點汙漬。
她的手貫入廟公胸膛,埋入的結(jié)晶體一口氣膨脹爆發(fā),炸出一片血色的剔透閃光;緊接著,旋轉(zhuǎn)梯才被大雜燴攻擊給徹底從中段摧毀。然而到了那時,所有過往的亡靈都已煙消雲(yún)散。
※
吳朗聽著下方的巨響,感受到整座螺旋梯劇烈晃動,接著是高塔內(nèi)牆被鑿出一個大洞──原來是螺旋梯被攔腰破壞,下半部倒出了塔外。陰鬱的月光透進塔內(nèi),照亮攀附於牆上的騎士團長。
螺旋梯的頂端近在咫尺,一扇能夠向外推開的生鏽鐵門突兀的鑲嵌於此。只要將它推開就能夠見到城主──見到吳洺。
「喀啦」一聲,那是吳朗所熟悉的,老家鐵門栓被拉開的聲音。
團長從下方拋來一塊結(jié)晶,吳朗伸手讓它落入掌心,隨即感受到重量開始變化。晶體內(nèi)部跳動的血管組織迅速增生,不出幾秒鐘,一個完整的團長就這麼長了出來,輕盈的落在鐵梯上。下方磚牆上僅存廟公的血肉塗抹出一片斑斕。
「妳的衣服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吳朗看著那一襲飄逸白紗,好像與先前有所不同──綴飾明顯減少,手腳的活動幅度大幅增加。
「讓我保有一點神祕感不好嗎?」最後成型的部分是眼珠,團長移開遮住面部的手。「還是你跟我打一場,我就告訴你?」
「怎麼,剛才還沒過癮?」
「你是最了解瘋狂如何在這座城裡肆虐的人,怎麼能怪我有這個衝動呢?」團長往上踏一階,「我可是這座塔的守護者,要放人到最上層,至少也得確認你是否真的夠資格啊。」
吳朗稍微開合那隻被燒到剩下白骨的手──靈活度不減,筋健的接合處閃著點點火光。
「……那就快點結(jié)束,我不想浪費時間。」
團長往上踏一階──再一階,直到和吳朗舉目平行。
「那扇門後面的可是瘋狂的源頭,不管那以前是誰、你有多想再見一面。」
「我知道。」
「你不必一個人面對。」
吳朗輕笑。「妳大概是想先殺了我在上去把她給殺了,我知道。」
「我只是給你一個選擇,」團長聳肩,「你還保有過去的記憶,這樣未免有些殘酷。」
「我親手殺了妳的叔公、兄長、姊妹,還教唆妳殺了自己的父親。不覺得現(xiàn)在說這些有點太遲嗎?」吳朗注視著自己獸化的臉龐在藍寶石中的倒影。「如果妳想要的話,直接動手就是了。」
「別把我的好意踩在腳下。我很感激你讓我親手做出了斷……不論這到底是對誰才有意義。也別以為我沒有概念,我知道得夠多,知道你所描繪的前世是什麼模樣。你不可能沒有感到一絲痛楚,而我要確認的就是這一點──我要聽到你親口說,你不會在最後關(guān)頭被那份痛楚的重量給壓垮。」
團長不曾眨眼,漆黑的液體不時自她的眼角流下,那是銳利的寶石邊緣在皮肉上切割出來的,浸濕白得有些單調(diào)的荷葉邊領(lǐng)口。吳朗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在燒灼──事實上,自他重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曾褪去,但他此時才真正意識到,那或許不只是因為火焰的溫度。
「妳說過想到外面去……妳會在那裡過得很好,我保證。」
團長不悅的蹙眉。「哪來的根據(jù)?」
「我會讓那些都成真。」吳朗承接了團長自負的笑容,厚重且狂躁的氣息自談吐間湧出。「基隆城終究該結(jié)束,總得有新的願望來取代這座屎坑,妳說是吧?」
吳朗毫不眷戀,轉(zhuǎn)身就往家門伸出手去。
「這不過是場家庭鬧劇罷了……我會把每個人都帶回來的。」
團長看著吳朗帶上鐵門的最後身影,在一聲嘆息過後翻越旋轉(zhuǎn)梯,筆直朝下墜落。她聽見不遠處傳來不屬於這座城的噪音,讓她的血液加速流動,在肌膚下方蠢動的晶體破出了幾根。
外頭的部隊開始進攻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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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靜:
豪不眷戀(毫)
鬧劇霸了(罷)
10-30 00:25
CyberPork1996:
哇,真的很感謝您一路從第一章幫我挑錯字過來....我在發(fā)文前都有自己除錯一遍,沒想到還是有這麼多漏洞,真是丟臉。
錯字除外,沒想到竟然有人會突然對這部作品感興趣,願意一口氣進行閱讀,實在令我受寵若驚。只希望到目前為止,這部作品有些許娛樂到您。雖然不敢說期望您能繼續(xù)追蹤連載,但是我非常想知道您目前對於拙作的任何想法,或是意見。如果您願意和我交流分享,那將會是我的榮幸。
另,我後記裡提過的那些作品大多比較冷門,畢竟我這個人的品味不大適合當作雅俗共賞的指標(笑)。如果有任何我推薦的作品符合您喜好,那就太棒了。
10-30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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