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曜嘆口氣。他回過身來，對上姜羽暉的雙眼，裡面除卻他的身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你建造的夢境真是爛透了。」

「我說過了，我不是沈明晞。」姜羽暉說，她的掌心向上，朝白曜伸出手，「這一次，我若是沒完成師尊要我辦的事，我怕是保不住你了。」

白曜不說話，他等著姜羽暉的下文。姜羽暉硬扯開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他們想讓我魂飛魄散很久了，連帶的，你會受到牽連。」

白曜不再看向姜羽暉，他看向姜羽暉的手，那是一雙女孩子的手，沒了他印象中充滿力度的輪廓，比起他的手要小上些許，卻與他不曾忘卻的記憶如出一轍，始終的朝他伸出手。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要跟來？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你的命數，如果你好生修煉的話，是有機緣可以成仙的——」

「姜羽暉，」白曜咬牙切齒的抬頭，姜羽暉在他眼裡見到熊熊怒意，「我今天沒把你揍醒是不是？」

姜羽暉笑了，她開懷大笑，所有的事情不再煩心，既然她已做出決定，白曜同樣的做出抉擇，那麼，那些她認為是問題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然後，她對白曜說道：「過來吧，我的小東西。」



那是個風光明媚的日子，他走得不是很快，似是在等著人從後追上，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只是單純愜意的漫步罷了。

陽光穿過大片的林葉，印下稀稀落落的影子，其中挾著一道他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子。他沒見著人，腦海裡卻能勾勒出對方的身影。他抬起頭，就見白曜牽匹馬，氣喘吁吁的攔在他面前，縱有千言萬語卻無措得不知從何說起。

他嘆口氣，無奈地看向白曜。

「我——」

「無論我走到哪，你定要跟著我就是了？」

蛇妖閉口不語，他繼續說道：「別說報恩兩字，我聽得膩味，換個緣由吧，我好生聽著。」

「你把我遺在客棧，沒留下任何消息，次數多到我數不清了。」

「嗯？」他沒料到蛇妖會控訴他的行為，不由感到好笑，「我未曾說過你不可跟上，也不曾阻你前來尋我。」

「你！」他說的俱是事實，白曜被噎了口氣，怒意上來後面的話順溜多了，連帶的也多了幾分惱恨，「沈明晞，你知道不？我巴不得咬死你，讓你再也走不了半步。」

如果白曜真敢咬他，他約莫是開心的。他點了點頭，嘴上說的卻不是那回事兒，「我身邊缺個伴兒。」

文不對題卻簡單的一句話，白曜愣住了，他沒跟上沈明晞的思緒。

「我是人。」

「我知曉。」

「非妖。」

「一看便知。」

「貧道憂道不憂貧——」

「昨日我親眼看你訛了店小二幾壺茶水，又順了小販幾粒饅頭，前些日子你在橋下替人卜算，」白曜頓了頓，似是在回想那時的場景，沒繞進他的漂亮話裡，「都是詐人的。」

他輕笑出聲，彷彿白曜說的是件好笑的事，「這些日子以來，你也看清我是什麼樣的人。即便這樣，你也打算跟著我？」

陽光打在白曜身上，猶如琥珀的漂亮雙眼裡有著堅定，他望進白曜眼底，似乎有什麼東西悄悄攀上心頭。

「自打我在你的床上醒轉，你教我修煉、帶我識人、屢次撩撥我，再將我遺下，你讓我如何不對你上心？」

他點頭，沉吟一會方說：「跟了我就別想再走了。」

白曜不語，他們兩兩相望，最後他掌心向上，朝白曜伸出手，說道：「過來吧。」



于君信醒過來的時候和個人近距離的打了照面。他嚇得小心肝亂顫，整個樓層充滿他的慘叫：「啊——」

「醒醒，你已經從夢裡出來了。」葉家齊皺眉，他的耳朵近距離遭受摧殘，刺耳的噪音令他感到相當不舒服。

「原來你的舅舅是葉警官，」姜羽暉滿意至極，熟人好辦事，有問題再抬出都城隍就更完美了，「幸好是熟人，雖然有點不好意思，收尾的部份要再麻煩葉警官了。」

「我們家君信這兩天麻煩你了。」

「不，我們還要謝謝你特地從T市過來這一趟，憑我們幾個人不好處理善後相關事宜。明天還要上班，葉警官你回去來得及嗎？」

見鬼的客套話，姜羽暉和他說話都沒這麼客氣過。于君信不爽的瞪了姜羽暉一眼，在葉家齊的扶持下站起身。他們依然身處B6樓層，遊樂園的背景消失了，石棺仍是門戶大開的樣子，不同的是小鬼和灰影仍然維持他在數分鐘前見到的模樣。

灰影維持中年男人的形體，而被姜羽暉捆縛的小鬼身上雖有陣陣戾氣，但已恢復清明。男人扶著小鬼的肩膀，深深朝姜羽暉一鞠躬。

「他為什麼要鞠躬呢？」鄭千遙的聲音驀地從後面插進來。

于君信回過頭看了一眼，復又轉過頭盯著姜羽暉。

「你知道你們剛才位在哪裡嗎？」葉家齊反倒問了不相干的問題。于君信先前沒弄出所以然來，更不想在姜羽暉面前表露他回答不出自家舅舅的問題，乾脆噤聲不答。葉家齊明白姪子的性子，不強求對方的答案，「是夢境，姜羽暉創造出來的夢境。」

「那個遊樂園？」鄭千遙回想數分鐘前經歷的場景——現在說來應是夢境——發現和平常一樣，夢中經歷的事物都忘得差不多了，再細想只剩零零散散的印象，記得最清楚的大概是他們提前把明天的遊樂園逛過一輪，「是小鬼的夢？」

「不，是爸爸的夢。」姜羽暉走向小鬼，她低頭輕輕的問道：「準備好了嗎？」

小鬼抬頭看了他爸爸，見著對方鼓勵的眼神，癟著嘴點了點頭。

姜羽暉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

「什麼都不要想。」姜羽暉溫和既堅定的說道，「你知道你該去哪裡，你就會看到你應該走的路。」

有別於平時趨向暴力的作風，這一次姜羽暉溫柔許多，反倒是給予指引送人上路，異於平常的作法鄭千遙有些不適應。

小鬼的身影漸漸變淡，最後飄散在空中，彷彿他不曾存在，或許除了他們以外，不會有人記得飯店裡曾經有過這一名孩子。這個想法令鄭千遙感到悲傷，她看向姜羽暉，她的背影筆直，似乎撐起了他們所在的空間與時間，扛住小鬼死後所有的怨懟與憤怒。

姜羽暉正面向生魂，臉上的表情有著嫌棄，「有點麻煩，還要下去地府找都城隍借生死簿——」

小鬼解決了，剩下生魂和收拾B6的現場，以及搜索幕後人幾樣事情，後面兩項有人處理，只有生魂不能交由他人，就算是個便宜劍靈也還是自己的劍靈，要怎麼處理是她的事。

「你自己不是看得到？」白曜冷不防的問了句。

白曜不說還好，一把事情挑名了，姜羽暉頓時看清本來被她下意識忽略的各種訊息。有一瞬間，姜羽暉分不清到底哪些是陽間、哪些是她不應該去知道的東西。那些不屬於陽間的東西，有的人就算擁有天眼也不一定看得到，而它們以文字、預兆等多層次的方式展現在姜羽暉的眼前。她洞悉天道，同樣的也看得到天命，卻只能裝作看不到，久而久之自然忘了有這回事。

姜羽暉沉默不語，鄭千遙在後面小聲問句：「看得到什麼？」姜羽暉這才鬱悶的回道：「平常裝作看不到，久了我都忘記有這回事。」

「你看得到什麼？」于君信看姜羽暉賣關子特別不爽，跟著補刀。

「你的命數和劫數。」姜羽暉沒好氣的說，她是真的不太想記起來有這回事。

某方面來說姜羽暉的能力已經不是常人等級了，于君信先是愣了愣，然後爆了粗口：「幹，你看得到那些東西！」

姜羽暉翻個白眼，赤裸裸的不屑令于君信看了為之氣結。可以看到命數和劫數的天眼，那是多少人修煉一輩子都修不來的東西，姜羽暉還是個高中生就有了，如何不讓人羨慕忌妒恨，她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當真是令人憤恨。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姜羽暉嘆口氣，發自肺腑的說道：「那些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像有的人卜算神準，但是在某些方面會受到能力的限制。」

「什麼限制？」鄭千遙問，葉警官在一旁聽著。他對姜羽暉確實有著相當的興趣，也想了解對方的底細，前提俱是在對方不會影響到他的勤務與原則。

「就像我們在民間故事裡看到一些神算都是瞎子，那便是付出的代價。」姜羽暉說，她朝上指了指，「也就是說，所有的事必須達到天道的平衡。」

「那你付出什麼代價？」于君信追問，他需要取得一個感覺比較舒服的平衡點。

「這個嘛，祕密。」姜羽暉勾起嘴角，一句話打發于君信的問題，不待于君信炸毛，她轉頭向葉家齊說道：「後續再麻煩葉警官了。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們支援的地方，歡迎告知，對方的行為舉止無不是在挑釁我們，我們很樂意盡微薄之力緝追對方到案。」

明明是姜羽暉把事情扔給他們善後，一番場面話卻又說得好像是他們責任，于君信都快炸毛了，葉家齊按住于君信的肩膀，搶在之前說道：「姜小姐別這麼說，看在都城隍的面子上，這點忙我們應該幫。」

于君信聽到關鍵字「都城隍」立刻安分不少，姜羽暉和自家舅舅的對話已經透漏不少資訊，他再怎麼不開心也明白姜羽暉的背景不小。

從小到大，于君信對自己的天賦很是自信，道士這一行天賦很重要，天賦代表你可以在這塊領域走得多遠，不少人刻苦修煉卻卡在天賦不夠，無法再上一層樓。于君信身為于家最具天賦的孩子，同輩之中的佼佼者，修行的過程可謂順風順水，只是他的順風順水在姜羽暉的眼裡始終排不上檔次，這種仰望對方的感覺對于君信來說很糟，似乎他的天賦不是那麼的特別。

姜羽暉點了點頭，放下手裡的熒星在石棺邊上，向葉警官說道：「葉警官，我還需要和你討要個人情。」

「不用那麼客氣，姜小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麻煩幫我走個過場，把鮫人屍體和熒星一齊送來我家。這孩子是南海的小王子，我家白曜說南海找這孩子很久了，屍體必須送回南海鮫人一族手裡。至於熒星，很久以前它曾是我的佩劍，後來下落不明，我找不著它。你也看到這把劍不適合常人使用，」姜羽暉撕開幾張符紙，釋放一些煞氣出來又貼回去，「與其落入不肖人士手中不當使用，不如回到我手裡，以免失控。」

拒絕說不定會扯上都城隍，繞一大圈還是要幫這兩個忙，葉家齊前後思量一會，點頭應道，「沒問題。」

姜羽暉又和他們客套幾句，便帶著白曜和鄭千遙離開了。既然葉警官答應收拾殘局，他們一定有自己的辦法可以把B5和B6的混亂收拾乾淨。

姜羽暉一走，葉家齊哭笑不得的拍下姪子的腦袋，「收斂一點，你已經是高中生了，還想表現得跟幼稚園小朋友一樣嗎？就連祖師爺對她也三緘其口，你覺得她是我們常人能夠比擬的？」

「什麼？」

「姜羽暉她不是尋常人，她可能和三界有著莫大的關係。你還記得上個月有人在楓香山召出天雷吧？」

葉家齊主動提起這回事，當即表示真相和官方說法差了十萬八千里。于君信記得，那道天雷太過突然，震驚了當時T市所有的相關人物，也包括他自己。當時他聽到異於雷陣雨的沉悶雷聲，驚訝的跑上陽臺，就見天空充滿肅殺之意，似是招來天雷之人的怒意。

事後有人去追蹤臺灣放得出天雷的幾位，想弄明白這道天雷是人為又或是天意，偏巧每位都有不在場證明，加之葉家齊事後放出風聲，天雷是天兵所為，本是要回收不屬於陽間的東西，蟠桃卻魔化了，不得已而為之，這事便不了了之的散了。

「天雷是她召來的，」葉家齊嚴肅的說道，「我們找不到人的案子去找都城隍幫忙，都城隍把案子交給她。我向關老爺詢問她的事情，關老爺卻不提她，你說她能是一般的普通人？說不定她入輪迴帶有我們不知的目的。」

于君信很不想承認，但是那種天外有天的不服感仍揮散不去，只能厭厭的應付他舅舅：「知道了。」

葉家齊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覺得這個有點被家族養歪的姪子那麼容易聽進去，或許等到他和姜羽暉相處久了才有用，「不說了，來幫舅舅打打下手，你同學的要求非常不好辦吶，不曉得這裡的東西究竟牽扯了多少人，這種安排，負責人在某種程度上一定知情。」



姜羽暉和鄭千遙避開教官巡邏的大廳與電梯，偷偷摸摸的從安全樓梯回到卯班所在的樓層。鄭千遙刷過房卡，姜羽暉回頭想和白曜說幾句話，就見走廊空蕩蕩的，白曜不知何時退出他們的三人小隊。

「怎麼了？」

「腰瘦，」姜羽暉懊惱，「我居然忘記問白曜電話。」

「他應該會主動來找你吧？」鄭千遙安慰的說道。

「嗯，他會，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過來。」白白浪費一段深度交流的機會，姜羽暉覺得可惜，「我也想傳那種甜蜜蜜的智障短訊啊！」

「啊……」最後一句話太驚悚了，鄭千遙一時回不出話來。沒想到姜羽暉居然有這種喜好，當了她的多年好友真是看不出來，到底是姜羽暉智商下降還是這個姜羽暉不是她認識的姜羽暉，鄭千遙覺得她好像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好吧，也只能等回去再說，或者他想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就會打了。」

姜羽暉哀傷的推開房門，跟在鄭千遙身後進入房間。空調的聲音隆隆的運轉，姜羽暉躺上床，看著鄭千遙進浴室再行盥洗留下的燈光，默默闔上雙眼。